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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小驼腰和马平结婚后,夫妻俩日月过得艰辛,却很和睦,由早至晚忙忙碌碌地不停手。
清早,马平快步挪出门,步行去人民商场门口绱鞋。几年之后,收入宽裕了,他才买了一辆手摇轮椅车。他手艺好收钱公道,前来绱鞋的客户遍布四乡八镇。街坊邻居取鞋时,知他下肢瘫了怜惜他,多与块儿八角,他不蒸馒头争(蒸)口气,笑着推辞说,感谢你们的好意!我腿残手不残,双手和常人一样,十指灵活,凭手艺挣钱。你们熟人多把钱,生客见了还以为我绱鞋价钱高,下次便不肯来了!这怎么能行哩?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多把的块儿八角,请你们快收回去。邻居们便笑着责怪他说,我和你是街坊,知你和小驼腰都有残疾,挣钱不容易,多把的零钱算是帮你个小忙,哪还能值得夸口?你快别客气了,把零钱收起来,别推来推去地叫我们难堪!
马平脾气犟死也不肯收。邻居们只得埋怨一声,把找回的零钱又撂到鞋箱上,转过身快步跑了开去。马平暂时拗不过,只得先把零钱收起,待傍晚回家后,赶忙催腿脚灵便的小驼腰,又送回去。邻居们气也不是,怨也不是,只得收下了零钱说,你们这对残疾夫妻,心雄志强?实在是常人难比,叫街坊邻里不好夸哩!小驼腰忙赔笑脸说,你们快别生气,莫要怪马平不通人情。依理说邻居家边的,绱鞋不收钱才是,现在反而多收了,我们心里怎么能安生哩?夜里睡觉也睡不着,请你们帮我个忙,收下这零钱,不然回家后,马平不准我上铺。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不是要把我冻成挺硬的冻粘团吗?那才好哩,你脚一蹶,我就在地上直滚!邻居们反而被小驼腰说笑了,紧绷着的脸松了下来,不觉气也消了,便收下多把的零钱。小驼腰见心思了了,忙笑嗬嗬地打声招呼道谢出门。
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马平绱好的新鞋堆成山,为替街坊邻里添喜庆,小驼腰膀弯guai着沉甸甸加尖冒顶的鞋篮,南街北街地跑,挨家挨户地分送。
有一天下晚,晚风起了暮霭障眼。小驼腰送新鞋到娘家刚出门,忽听见近处范家后院传来捉小偷的叫喊声。她忙从街心弯进了小巷,迎声快跑过去。没跑多远,只见范家的院墙头上,飞落一个小人影儿。那小人影落地打晃,象是蹲伤了腿。她先时惊怕,后急眨眼看清,那小人影儿是奚六姑的侄子奚大进。
大进的父亲原在海平市做干部,去年一不留神说戴高帽坐飞机太野蛮,便被当权者胡乱捏个罪名送去劳改。大进的妈当即离了婚。大进便成了无家可归的野孩,整天同街头小混混们在一起瞎舞鬼。
奚六姑舍不得兄弟的骨血遭灾,就偷偷地把大进接了来管教,谁曾想这孩儿一时野性难收!
小驼腰疾跑上前,一把扶起奚大进,训问他为何做贼?大进小脸吓得雪白,以为小驼腰捉他去派出所,慌忙一甩手臂,挣脱了小驼腰的搀扶,想溜。不料,那嫩腿跳伤了,痛得牙直呲,连连地嘘凉气。这时,范家院内哭叫声大了,听话音象是丢失了物件。
这当儿,隔着小驼腰娘家后院,传来震耳的喊问声。片刻之后,一个大人影闪进巷尾,边跑边喊,足步踩得小巷直打晃。她是奚六姑。
奚大进又急又怕。奚六姑要是抓住他,定会捶烂他的贼脊梁。他吓得鼻孔拖着哭腔,忙不迭地向小驼腰求饶,好大姨,快放我走!小驼腰此时还不知大进的身世,见他象个野孩,头发又长又乱象个鸡窝,汗馊味呛人,浑身细瘦,一摸胳膊肘,骨头似尖刀戳得她手生疼,当即心里不忍。她举起右掌攥成拳,嘴里恶狠狠地怨一声,猛地捶下来,那拳头却似软棉花,倒象掸大进脊背上的灰土。她低喝一声,小贼孩?你还不快跑!
奚大进见机就溜,急忙一瘸一拐地朝前跑。他边跑边勾回脖颈朝后望,扫见奚六姑快追近,慌忙一只手扶墙,抽起一条伤腿,用那支好腿独支在地面,一步三尺远急急地朝巷头跳奔,边跳奔边频频回过头颈,看奚六姑还离有多远。
范家院内哭喊声大了。奚六姑足步更疾,追到范家院门口,小驼腰故意挡在巷心反问,抓到窃贼没有?奚六姑差点儿跟小驼腰一撞,急忙刹住足步,身段晃了一晃,方才站稳,气喘吁吁地反问,我还以为被你抓住了呢?
范家大儿明亮见邻居跑来相助,胆气壮了,忙冲出院门连喊抓强盗。小驼腰急忙闪至院门左边让路。奚六姑正巧又冲上前,明亮迎面一撞,两人忽地朝后一退。紧接着,双方抓贼心急,又相向朝前跑,两人忽地朝左一让,忽地又朝右一让,各自堵住了对方的去路。巷子太窄,容不得双方侧身闪过。小驼腰急抬头看时,那巷头的小人影儿早没了。
过了一瞬,三个人大呼小叫地追到巷头,冲上街心四处寻觅,只见稀疏的行人来去匆匆,哪里还能觅见窃贼影子?奚六姑急问窃贼年龄相貌,小驼腰支支吾吾地说不清爽。奚六姑急得恼火起来发作道,小驼腰啊,你眼珠莫非生到头顶上去了?为何连小偷长得什么模样,也看不清哩!小驼腰咽了口唾沫分辨说,嗐!巷子又小又窄,只怪光线太暗,我刚从街心亮处,跑入暗处,一时心里害怕,哪里敢抬头看清小偷的面孔!奚六姑犹自气怒连声责问,你没看清小偷面孔,总应看见他的身段吧?小驼腰假作思考,眨了下眼皮点头说,对对对,小偷长得身段瘦小……,不待小驼腰叙述完毕,奚六姑急忙拍了一下大腿埋怨说,嗐,不是这冤家侄子?还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偷!她话音没落便拔脚朝家里追去。
范明亮见院门大敞怕再遭窃,急忙转身朝院内跑去。小驼腰紧跟在他屁股后,也跑进了范家的院内。两个人四处查找,并没发现短少什么大物件。只见范家的二儿明光,躺在窄小的床上哭哑了嗓子。小驼腰快步走上前,伸手一摸明光的小脑门,顿觉象火旺的炭炉滚烫滚烫。梁上吊下的十五支光灯泡,因电力不足,光色昏暗得很。她忙俯下头颈细看了一眼,只见明光的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炕得翘起了皮,小鼻孔一zha一zha 地吸着气。她急得跺脚惊叫起来,明光怕是得了小儿急性肺炎,迟了会送命哩,得赶快送医院去救治!
范明亮才十来岁,早已吓得没了主张。他父亲范家强数日前武斗败了,吓得不知去向。明亮妈以为躲在乡下的舅舅家,慌忙去找,便撇下了年幼的两个孩子。家里哪还有人照料?
小驼腰又气又急,连连抱怨范家强作孽,遗害家庭,要送掉小儿子的性命!小驼腰娘家与范家相邻,她父母往日曾被范家强造反走红时教训过,但眼下哪里还顾得上记仇?先救明光的小命要紧!她当即抱起明光瘦小的身段朝医院跑去。她人矮小力气弱,明光已有十多斤重,累得她手臂酸麻,头发梢滴下了汗珠。幸亏半路上她弟弟赶来,帮她抱了一段路才送入医院。医院里旷荡荡的,找了好半天,才找见一名医生,粗乱地治疗了一下。过了几天,明光的小命虽保了下来,但下半身的双腿麻痹得厉害,不久,他双腿就肌肉萎缩瘫痪了。
小驼腰回家后将范明光病瘫的事说与马平听了。马平对范明光小小年纪双腿就病瘫了,许是同命相怜,他不禁伤心得连连叹气。
夫妻俩日月艰艰难难地朝下过。马平清早出鞋摊,小驼腰中晌心送午饭把他吃,上下午在家里替别人打毛线衫缲衣裳。吃罢晚饭,俩口儿有时下棋逗乐。马平让了车马跑,但三五步后,小驼腰的士相便被吃光了,露出光秃秃的老帅。小驼腰不服气,便趁马平不注意时偷捏去他的大车。马平刚要将军,却见大车没了,嘴里惊奇地说,咦?我的大车何时被吃掉了呢?小驼腰当即朗声大笑起来,你的大车光荣牺牲了,你还不知道?真笨真笨!与你这呆驴下棋,我十盘要赢九盘。这盘把你一个面子,我俩算和算和。于是,她便用秀气的巴掌,把棋盘轻轻地一撸。马平呢心里有数,就小驼腰这臭棋篓子,还想赢他?岂不是哄小把戏?他厚道地笑笑,夸小驼腰下棋有长进。
每逢刮风下雨,俩口子便遇到了灾星,受死了罪。农历的六月心里,知了干嚎得嘴皮起了血泡,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毒太阳当头顶,眼一眨,那大团的乌云满天跑野马,蹿上街东的楼顶,翻身打起滚来。忽然,半空里起了一道白闪,陡地炸响一个霹雳,劈得近处屋脊上的鱼鳞瓦,嚓嚓嚓地跳起几寸高。刹那间,蛤蜊大的雨珠掷了下来,砸得马平的头脸又凉又痛,转瞬哗哗的暴雨声,灌满了长街短巷。
这时辰,马平虽手脚快,已将鞋锤鞋砧抢放进鞋箱里,但那雷暴雨来得更急,噼哩啪啦地砸上箱盖漏进箱缝,冲湿了鞋帮鞋底。大风大雨吹得他眼难开,死死地裹紧了他的手脚,他哪里还能推得动?他身段仅有二尺多高,蹲在地面上被带轱辘的鞋箱挡住,行人急慌慌地避雨,恨不能一步跳出三丈远,哪还有人顾得上看鞋箱后的人影。他独自一人蹲在雨地里,真是呼天不灵唤地不应,焦躁得心肺都快要炸裂了。
忽然,小驼腰象哪吒陡从地底下冒出似地,直冲到马平的面前,猛地拍了一下马平水淋淋的脑袋,勒眼暴眶地大吼一声,死鬼!你还等什么?替我快推快推,用吃奶的劲推!但鞋箱里堆满了物什,沉似铁塔,夫妻俩冒着雨使劲一推,却纹丝儿也不动。紧接着,他俩又猛吸了一口气,拼出全身的力气再推,只见那鞋箱仅晃了一晃。夫妻俩推了七八下之后,那鞋箱底的铁轱辘已浸满了雨水,紧涩在地面,难以推动一寸一分。夫妻俩不顾风打雨泼,鼓足最后一把劲再次猛推,十指如锥快扎进了木箱,可那鞋箱恰似一尊土心草肝的泥菩萨,冷冰冰地卧伏在街面,眼不睁眉不开牙不龇,连他娘的臭屁都不肯放一个!
马平直推得眼睛里冒金星,嗓喉变成了软棉花,喊不出脆迸的话珠子。小驼腰倒象战场上拼得兴起的勇将,不由分说,猛地拽过来三俩个行人,大家伙一起用劲,哟嗬嗨地齐吼一声,只听箱底的铁轱辘,忽隆隆地连声响起,这才把湿鞋箱推进了人民商场的门内。马平喘过一口气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泪巴沙地直咕哝,这怎么好呢?新绱好的鞋子,全泡潮啦,要赔客户哩!小驼腰瞧马平的熊样,气急了,生起怒来大声责怪道,你眼睛长上了头顶?一看见天变,就应收鞋摊,早早地把鞋箱推进商场,还怕什么天老爷,下雨砸冰雹!明天去买一块塑料布,预防下雨盖鞋箱用。
屋后的水边,几度芦青荷红。小驼腰竟怀住了身孕,足月后医生剖腹,取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妇产院顿时轰动起来。医生护士惊奇极了,齐刷刷地伸出一长排舌头,说这是世界妇产史上的奇迹。
马平听到儿子平安出世的喜信眉开眼笑,高兴极了,身子仿佛要凌空飘起来。他当即撂下鞋摊,朝妇产院快步挪奔,一路上逢人便笑着打招呼,连街边的电线杆好象也被他的笑波荡起,拔脚欲奔去看驼腰生儿子,这百年难遇的奇事。有几位熟街坊甚觉惊奇,连声地向他发问,马平哪?你从街北笑到街南,莫非拣到天大的欢喜团子!马平话语朗朗地笑回,我丑妻刚添了个俊儿!熟街坊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纷纷瞪大眼球,惊异地反问,你小子莫不是在开国际玩吧?马平自豪极了,得意地晃了一下小平头回道,这还有假?天上的日头红亮亮的,照得见我五脏六腑,全证明我说的是真话!熟街坊们不禁齐齐地发出一阵浩叹。天哪!三尺高的小驼腰,竟能生出个俊儿郎?把不下蛋的娘们还叹死哩!叹声未了,一个个眼珠儿便木了僵了,及至马平抛来一串喜语蛋子,方才将他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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