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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舒这辈子见过的大多数东西都好看。
于是姜云舒就觉得自己连心跳都纷乱起来,跟被蛊惑了似的蠢兮兮地忘了一切动作。
那只手的动作看似缓慢从容,实际上却很是迅速,轻轻巧巧地抓住她的胳膊托了一把,把她从摔倒的边缘拉了回来。
姜云舒慌忙重新站稳了,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往脑袋上涌,觉得自己可能应该谢谢这个……呃,手妖怪?但刚一张嘴就觉得口干舌燥,几乎说不出话来。
而后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从雾气中走了出来。
霎时间,那点蠢蠢欲动的少女心思就好像在三九天里过了一次冰水似的。
她方才还见过他被拷打得遍体鳞伤,死不瞑目的样子。
男人见到姜云舒乍变的神色,觉得很有趣似的轻轻笑起来:“你见过我的尸体了?”
他口中的话十分诡异,但声音却清淡舒缓,仿佛林间松风、窗前夜雨一般,带着一种近乎于寂寥的柔和,令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姜云舒木然地点了点头。
而同时她的心脏却一阵乱跳,刚刚冷下去的脸就又一下子红透了。她忍不住想,这世上居然真的会有这么好看的人……无论是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仿佛都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似的……她曾经读过的所有诗句一句接一句地从脑子里往外蹦,却发现无论哪一句都不能形容其万一。
男人似乎早在许多年前就习惯了这种目光,便放开了姜云舒因为紧张而发冷的手,很自然地微笑道:“那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这句话仿佛一句连接现实与幻境的咒文,姜云舒一下子清醒过来,重新开始运转的脑子里一瞬间就纷至沓来地涌上了无数个问题,然而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却听到自己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显然没预料到这个问题,表情微微有些讶异,却又很快地黯淡下去,说道:“你叫我十七就好。”
姜云舒满肚子的话就被堵在了喉咙口。她有心想问问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说她读过了丹典残卷,读过了他的遗书,虽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但仍想要向他和他的族人忏悔……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这些言辞对他似乎早已没有意义。
十七低头望着她,再度安静地笑了笑:“我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你若没有疑问便先听我说几句,可好?”
姜云舒心中一紧,仍强自镇定地点了点头。
十七便说道:“如你所见,我只是一缕残魂,为了传承青阳诀心法才被从元神之中强行剥离、封存于此的。可惜封印之物并无固魂之能,沉眠到此时,我已将要消散,应当没有机会再遇到别人了。”
他将手指按在姜云舒唇上,止住了她将要出口的话,浅笑道:“这是事实,我并不避讳,你也无须安慰。”随即言归正传:“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便把青阳诀的传承交予你,如何?”
像是为了令姜云舒安心,他又极为耐心地解释道:“青阳诀是神农姜氏代代修习的基础心法,可以温养元神灵脉、安定心境,对修行有百利而无一害,亦不会与其他高阶心法冲突,你无须担忧。”
姜云舒忽然问道:“你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传承青阳诀好去毁掉那些钉子?”
十七一怔,似乎在脑中搜索什么记忆,良久才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钉子。”他低头看着自己渐渐开始透明的手,眉毛极快地蹙了一下,却又立刻舒展开,叹道:“剥离神魂时,我已经太过衰弱,无法令残魂承载太多记忆,除了青阳诀的传承和自己已经濒死以外,我记得的事情并不多。”
姜云舒就忍不住道:“可那些钉子害死了你……”
十七便又笑了:“我是被什么害死的,又有什么要紧的。”
姜云舒不由一愣,忽然意识到这对他而言确实没有什么要紧,除非他打算在这广袤而空寂的虚空之中年复一年地顾影自怜。
她便再度沉默下来。
十七又垂下眼帘,他的手愈发透明,连指尖都快要看不见了。他便又问道:“考虑好了么?”
姜云舒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不似死后无法瞑目的黯淡,反而让她联想起嵌于深黑夜空的璀璨星辰。
她攥了攥手心:“我……我愿意接受。”
可出人意料的是,十七注视了她一会,却想起来什么似的敛起了笑容:“你真的想好了?不要因为同情我或者顾忌我的事情而勉强自己。”
他这担心简直既婆妈又多余,姜云舒讶然道:“可你就要消失了,若错过这次……”
十七的表情愈发严肃下来,打断道:“我就要消散了也好,或是当初有什么重要的理由一定要传承青阳诀也罢,都不能成为逼迫别人的借口。”
姜云舒:“可是……”
十七忽地一挑眉:“我虽不记得,但看你的样子大概也能猜出来。不过,无论是血海深仇还是天下大义,也都是我自己的责任,我还不屑去勉强别人承担我的责任!”
姜云舒:“……”
她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硬生生把那句溜到嘴边的“但我可能是你仇人的后代”给咽了回去。她总觉得,若到了这时,还把十七看作会奉信父债子偿而肆无忌惮向她提出要求的人的话,反而是在折辱于他。
她想了想,便也正色答道:“你放心。我答应你不仅仅是因为……也有我自己的原因,我爹前些年被人设计害死,很可能与你的事情有扯不断的联系,所以就算不是为了帮你,我自己也要查下去的。”
她的眼神褪去了初时因为惊艳于他的容貌而透出的慌乱和紧张,显得坚定而澄澈,反倒让十七略微讶异。
他便没有再追问,而是极清浅地笑了,然后慢慢沉静下来,许久之后,才开始轻声地说起了什么。他那松风夜雨般淡然的声音好像在传递着一些晦涩难辨的词句,姜云舒明明真切地听见了,却又全然无法理解,只觉得如同在吟诵古老而优美的典章,而在这安宁柔和的声音中,她的的意识也不由自主地渐渐沉沦。
直到一阵坠落般的恐慌感骤然袭来。
姜云舒短促地惊呼一声,猛地睁开眼。
光雾也好,声音也好全都在刹那间消失无踪。她急忙稳住身形,才发现眼前仍然是密室中的床榻,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刚刚经历的一切仿佛一场无稽的梦境。
但脑中却真切地多出了一段本不该有的记忆,关于青阳诀的记忆。
她便忍不住望向依旧寂然躺在床上的尸体,他毫无生气的面容在一瞬间仿佛和幻境之中那个一直温柔浅笑的人重合在了一起,令她心生恍惚。
他明明是那么美好的人,哪怕刚刚遭受背叛和阴谋,无辜蒙难,直到最后一刻,念念不忘的却只是要将那些为祸人间的邪秽之物封印销熔,为此甚至不惜割裂元神,亲手斩断自己最后的生机。
而即便只剩下了一缕残魂,在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枯耗了无数漫长而寂寥的时光之后,面对着终于等来的最后希望时,他却还是坦坦荡荡地将选择的权力交到了对方的手中,不屑于做出哪怕一点隐瞒或者强人所难的事情。
他是那么美好的人……然而,这人世间竟无法容下。
姜云舒就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娘曾说过的话:“我那天在山里见到你爹,就觉得我生在这世上,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见到这个人!”
她一直觉得她娘是为了哄他爹高兴才这么说的,可到了此时,她却有些相信了。
只可惜,跨越了早已枯萎衰朽的漫长时光之后,她却终究只来得及见他一面而已。
她怔怔低下头去,看向已在手中化为齑粉的玉玦,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十七最后一句仿佛含着迟疑的请求——
若不麻烦的话,就让我的尸身尘归尘土归土罢……
她含在眼里的泪水便倏然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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