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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母寨之得名,是源于周边的高山顶上,有两个拔地而起的独立孤峰,四面绝壁。高者如阳jù,低者似乳峰,于是乡人分别名之曰公寨和母寨。似乎每个寨子都住有人家,上下都须攀缘数千级石梯。丽雯的父亲被惩罚性地下放到公寨务农,这个周日,我说好要和她一起去那里探亲。
那时的乡镇供销社,是乡下唯一的商品交流处。她说寨子上的山胞很难下山购物,每次她都要挑一担日用品上去,顺便为乡民服务。山间小路陡峭难行,我不时帮她轮换挑着货担,开始真正体验她父女流落在此的艰辛。
我的脚力竟然不能和她相比,走一程她就要说歇歇吧,大学生!
我看着她已经很熟练地像个农妇一样,闪着扁担娉婷于山路上,内心涌出万千疼痛。我抢过货担艰难前行,感叹:真是苦了你,你爸怎样,他还好吧!
她说乡民淳朴,不关心政治,倒很关照他。换个肩,我来!
她执意夺回担子,扛在肩上继续前行,步履也不免随着坡度而踉跄。我知道她不愿劳伤着我,尽量要自己多承担那重负。我呆望其艰辛背影,随着扁担一闪一闪地慢慢爬行在那古老的山路上,鼻根忽觉酸涩。我一个大男人都难以承受的重压,却被她这样一个曾经娇弱的小女子全扛上了肩膀。
她的父亲独居于山顶一个草棚似的蜗居里,四壁萧然。与一般农户唯一不同的是,室内干干净净,床头上还有一摞古书。这个50年代的大学生,曾经在县委办工作。“文革”中站错了队,“文革”结束之后便遭到了时代的报复。老人已经活脱脱像一个老农了,看见我来,却依旧礼数周到地泡茶寒暄,身上显出的还是另外一种儒雅的气质。
丽雯帮父亲做好饭菜,让我陪老人小酌。她自己赶紧吃完,又去帮老人担水洗衣忙碌。火塘上烧着树根,火苗和烟雾闪烁在我们脸上。我与老人对酌聊天,闲言碎语之后,我很想弄清楚他那一代知识分子,为什么会在“文革”中卷入路线斗争。
他皱眉说:事实上,原本是一场针对官僚体制的斗争,后来一旦变成群众运动,便会酿成普遍的灾难。这,也许便是我们那一代人的悲剧。
我谨慎地问:您在运动之初,并未看清这场革命的走向或结果?
他沉吟说没有。坦率地说,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其内在规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人被这种内在规律裹挟而前时,人已经失去方向且无法掌控它的趋势。这就是历史。
我说嗯,我能理解您说的意思。
老人接着说:比如你的父亲,我也认识他,我知道他是一个实干家,是这个国家基层结构中的一个好官员。在你眼中,他没有任何恶行。但他那时同样不能逃避群众的围攻和批斗,这是为什么呢?其实,他不过是在分担人们几十年来积埋的对官僚集团的怨气。
我说对,小时候,当一些造反派冲进我家时,我曾经非常仇恨,当然也非常害怕。但后来读大学,同学中有不少人皆是当年的老三届红卫兵,与他们交往,我才发现,他们更多像是一代理想主义者。他们的错误不过是激进了,且以为他们便能改良一个社会。
老人对我的说法有些惊异,点头说嗯,你很有悟性,关于这场悲剧,我以及许多人,都在为此承担后果。也好,在惩罚中反思,使我更能清晰地看到历史的本质。这个国家需要拨乱反正,但每一代年轻人都会有其青春的狂怒,都可能会在某一时刻轻身躁进,以最好的动机去换来最坏的结果。
我问这是不是说,每一点进步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社会整体似乎向前发展了,而个体生命却要在历史车轮下化为血泥?
老人苦笑道:你确实不错,很有悟性。我大约了解你的家庭,也看过你写的一些东西。
我侧视雯一眼,我估计是她转给的。她低头脸红不语。
老人接着说:应该说,你有非常好的资质,是我在这个偏远边城看到过的最有潜力的青年。这大巴山封住了许多人的梦想,凡不能出山的人,最终将归于庸碌。湘西因沈从文先生而得名,在我看来,你如不能让你的故乡因你而荣耀的话,你会愧对这块土地。我从你的一些诗中,读出了一些早熟的思想,但也读出了一些颓废的东西。年轻人,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呻病吟愁不说是故作苦痛,至少也会影响情志,这并非好事啊!
我脸红紧张地说:谢谢叔叔指教。
丽雯在一边打断说:爸,您别说了,人家还是客呢!
我急忙说没事没事,我很想听听前辈的指教。
老人笑道,好,不说这些了,但愿老朽这些话,能让你有所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