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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起来,将里面的东西倾出,乃是一种暗灰色半透明的液体,极是粘稠,虽自囊中坠出,却是连而不断,缓缓垂下成为长长的一条,看上去竟有些恶心。

    (这是什么东西?)

    完全看不明白,半点头绪也没,马伏波心下大奇之时,徐人达却是面色大变,锐声道:”那是什么东西?!”

    朱问道并不理他,两眼只是端详那垂下液体,口中道:”明明都认出来了,却没信心确定么?”

    忽又喃声怪笑道:”早在你前来之前,老大就已经知道了?说来倒是滑稽,咱们兄弟中,这样子的,可还不止一人呢。”

    “二哥,五弟,你两个有没有表面上那未清白,我还真是很感好奇呢…”

    马伏波大惑不解,想道:”老四…老四他疯了么?”却又明知绝对不会,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看着朱问道那阴晴不定的怪异面容,再想想他那些含义难明的话语,忽地感到手脚一阵冰凉,心下隐隐觉得似将什么极大事情将要发生。

    而这时,徐人达已怒声道:”你,你怎会有’东江孙家’的’幻体’傍身?!”一语出口,云东宪马伏波等人无不悚然一惊,纷纷心道:”什么,’幻体’?!”

    大正王朝立国数千年,诸姓世家此起彼伏,你枯他荣,明争暗斗从未停止。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每次帝姓易主时,最大赢家自是入主帝姓的世家,而除之以外,一干能有识人慧目,从龙于未兴之时的人物,自然也会趁机上位,将原有的重权世家取代,除非,那些原本的高门贵第,仍还有着足够的影响或是实力,使得新的帝姓世家在权衡之后,认为将之”延续”的好处还胜过将之”逐退”。

    这类世家当中,自以丘敖两家最为著名,四千年来,在任何一朝也能享有尊贵地位的唯此两家,而在他们之后,便是号称”人王非王”的琅琊王家,虽然没有王爵,却代代继承着任何一代帝姓也会默许的”孝水人王”之称号及在韩州拥有超过万户的封地。

    这三姓世家之能够长保富贵,不唯是因为”历史”及”传说”,同时,也是因为他们的”力量”:曲邹丘家之”十三经”,东海敖家之”龙拳”,琅琊王家之”青箱秘术”及”忘情诀”,就都是能够睨视天下的无敌神功,而同时,正确的选择及教育子弟也使三家总能培养出能够将神功大成并有足够智慧去面对宫庭倾轧的继承者;再加上一些被代代保留相传下来的,甚至比整个大正王朝还要古老的”知识”或曰”秘密”;还有那永远不要觊觎帝姓和永远不追求在官僚体制内部之”重权高位”的祖训,就使得这三家总能够站在”政治”与”权力”这东西的第二阶。虽然低首帝者,同时却可轻视掉其余世家以及天下万民。

    而除这三家之外,也有一些世家,根深叶茂,虽然也每有沉沦之时,但数代之内,又总会有出色人物出现,将家势重振。

    精擅”太白阴经”之”晋原李家”,世传”九杀之箭”的”凤祥朱家”,拥有”浑天经”和”问天五击”的”岐里姬家”,以”兽神诀”凶赫天下的”渭水英家”…这些世家都曾入主帝姓,都有过辉煌的过去,但说到底,他们之所以能够长保富贵,所依靠的却非其显赫过去,而是他们各具特色的护家力量。

    …力量,那东西,便始终也是一切利益分配的最终原则。

    当今天下,除去丘敖王三姓外,位于官僚体系最高位的世家,共有五姓:高居太师之位的”邺城曹家”,把持”太博”之位的”沛上刘家”,执掌太保之位的”东江孙家”,镇守兵部的”黑水完颜家”,掌握吏部的”晋原李家”。五姓世家当中,曹家历史最短,但曹治却已隐列当今天下”最强者”的行列,”九曲儿曹”也皆是人中龙凤;黑水完颜家自不必说,单以黑水大军之威,便已可令任何世家不肯正撄其锋;晋原李家与沛上刘家皆是历史超过三千年的名门望族,各自都曾入主帝姓,家传神功各有奥妙;而东江孙家…虽然三公之位高过六官,可在行事上,孙家却是五家当中最为低调,也最为神秘的一家。

    孙家虽然家谱追述亦至帝荥穹年间,但其实立家甚晚,自初代开宗家主算起,至今只不足一千年时光,宗庙中所谓的衮衮诸公,泰半是将大夏史上的孙姓名人牵强附会,生拉硬扯而来,这素来是各家治谱的不二法门,那也不足为怪。

    孙家之兴,乃在九百年前,当时正是沛上刘家的统治走向破灭之时,天下纷乱,烽烟四起,孙家当时本是南方一带有名的地主,所拥田庄数万亩,又有酒肆染坊无算。乃是各家势力拉拢的重要对象,也是朝廷着意羁摩的前列之选,他却独具慧眼,竟于酒宴之间将所积十数屯粮食尽数指赠于方才大败,正引残军过其府上的其家故交,原天门太守萧伯安,更倾资摹兵,得数千之众,教长子统之,效于萧伯安帐下,当时天下哗然,皆道其人老智昏,自取灭亡,家中亲族也是纷纷反弹,孙公台却坦然笑对,第一不辩其辞,第二不易其行。后来,萧伯安终于混一天下,入主帝姓,念及旧日恩情,百倍相报,以”三公之位”酬之,使孙家得以开宗建号,入”世家谱”,称作”东江孙家”,那时方才天下皆叹,知道孙公台之智珠在握,锐目如电。

    孙公台虽然智机无双,精擅商贾,开创建立孙家有功,却不谙武学法术,真正将孙家世传功夫完整建立,传之后世的,乃是他的长子,随萧伯安东征西讨,立功无算的”幻龙”,孙白符。

    孙家的世传功夫,名为”千幻录”,属道法当中的”幻术”一流,又渗有佛门净土部分法术及南方土著蛮术,初撰于孙白符之手,大成于其子手中,号称”云山雾里知扑朔,纵使对面应不识”虽是杀伤力不足,却端得是千变百幻,奇诡莫名,亦是别具其格的一门神功。却因为不力正面对敌,时常为人所讥,直到传至第四代时,方才机缘巧合,一战扬名天下。

    其时,”平江萧家”的治世已传承第三帝,帝白冶。当时,北方项人起兵南下攻掠,帝白冶自统兵敌之,初战虽然告捷,却因之轻敌冒进,被项人诱入绝地,重重围困,必要以帝为质,迫签盟约方肯罢兵。当时帝白冶所统军马已是十不存三,又深人项人腹地,全然指望不上后军接济,绝望之下,自叹曰”吾不能求一时之生,遗万世丑名。”竟欲引剑一快,却被当时随扈在侧的孙家家主孙亮所阻,言有计惑敌,可以全军而退。次日,帝白冶携孙亮出投项军大营,愿自为质,以求大军南返。项人既获帝者,与愿已足,也恐余下夏军作困兽之斗,在尽取夏军缁重兵器之后,果如言释其大军南返。更修书教携与朝廷,令取持重大臣及宗室长者来议输款迎帝之事。却谁想,大军南返之后,帝白冶竟然现身军中,当下士气大振,举国皆欢,复与已然聚至帝京附近的勤王大军会合,回师北上,杀了项人一个措手不及,一战成功,将项人势力北逐数百里之多,方有今日金州芹州两地规模。

    原来,当日与孙亮同入项人军中竟非帝白冶本人,而是孙家幻术的最高成就”幻体”。依靠在侧施法护持的孙亮,那西贝货竟能行走语言,饮食如常,将项人众多首领及大夏叛投一并欺过,使得真正的帝白冶能够遁身南返军中,安然回京,消息传出,天下修法者无不骇然,均觉匪夷所思。

    当日项人大军于不意之下,吃夏军逆袭,大败之下,方知上了恶当,将孙亮执出,百计折磨虐杀之后,遗尸草野,后被夏军拾得残余,帝白冶亲雕首级四肢全之,以王侯之礼厚葬,更赐孙家”免死铁券”,许之永世富贵,自那之后,孙家方真正得到了其它世家的尊重,进入了”一线世家”之列。

    所谓”幻体”,乃是借孙家密炼奇药为媒,以生人为基,幻化他人形状,便于纤毫处亦无所差,素为孙家所宝,号称”万金不易”,似朱问道所携数量,亦不过可以幻现人首而已。但若以金宝衡之,却也已有数千金之值。

    自当年兄弟反目之后,朱问道便一直寄身儒门,以开塾西席为生,总算旧日名声朋友尚在,倒也不愁生计,但除衣食冶游之外,每岁所积亦不过数十两而已,却那来身家攒下这等物色?

    一片惊疑当中,徐人达已是怒声道:”你,你竟然是’东江孙家’的人?!”

    仍是淡淡的微笑着,朱问道嘿声道:”正是。”

    “和大哥一样,在你来找寻我们之前,我已知道此事,并接得孙家指令,要我全力促成此行。”

    “至于这幻体,则是由孙家高层所授,以济生死之急。”

    对孙家来说,位列其前的曹家与在身后虎视眈眈的完颜家都非善类,所谓”驱虎吞狼”之策,古已有之,本是大夏故智,

    徐人达冷笑道:”只是促成这么简单?”

    脸上抽搐了一下,朱问道接着道:”此外,我接有指示,最好能够寻找’机会’将你们曹家与完颜家的冲突引发或是扩大,但…却被我拒绝了。”

    徐人达神色微动,道:”为何?”

    朱问道低头不看他,只是低声道:”我不喜欢。”

    徐人达犹豫了一下,忽地正色抱拳,道:”既如此,多谢。”朱问道惨笑了一下,挥挥手算是作答,并不与他搭话。

    要将正面冲突引发,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制造”流血”与”牺牲”,而最好的目标,自然莫过于拥有”半官方”身份并因曹家之意愿而来的五虎将,而他们当中,最能令曹家产生强烈反应的,又莫过于直接体现曹家意志的徐人达,这一点,不唯徐人达,其它人也都明白的很。

    云东宪咳嗽一声,道:”问道,你想要怎样?”

    朱问道仍不抬头,只是盯着手中的”幻体”,道:”黑水兵分队进剿,这便是机会。”

    “将首先发现这里的小队杀尽,选取一具合适的尸首,用这幻体,我便能将之头颅改造,幻化,使之可以骗过黑水兵,以为已将他们的目标完成。”

    “那时,便是逃走的机会…”

    想了想,他又道:”这东西是孙家近年来新研发的种类,纵然无人在侧施法护持,也可保证在数月之内不会生变,而以黑水兵行事风格来看,到不了那时,咱们的首级便已该被高挂示众之后风化弃毁了…”

    说到”咱们的首级”几个字时,朱问道嘴唇微微抽搐,滞了一下,却还是说完了。

    云东宪面色微动,道:”问道,你…”

    那五个字的说出,便等若是说,朱问道,他已决心放弃,放弃那”生”的机会,决心将自己的性命与热血,共着其它的兄弟一起洒落,一起飞溅,

    似是怕太多的”说话”会令自己”动摇”,不等云东宪说完,朱问道已很快的截道:”但,正如我刚才所说,我所取得的’幻体’,数量极少,只够一人之用。”

    “所以,大哥,现下的情势,不是牺牲你一个来救出其余的人,而是要将我们五个人中的四个牺牲,这样的话,最后的一个,他才有一点希望,有一点生还的希望…”

    云东宪怔了一下,道:”什么?!”情不自禁之下,已是看向马伏波徐人达等人。

    四死,一生。

    这是怎样的一个选择?这是怎样的一个拷问?”

    谁,该是谁?

    云东宪早拿定了”一死”的念头,此刻虽有希望,他也并未想与自己的兄弟争夺这一丝生念,只是在心中不住踌躇。”这,这却怎生是好?”他素为五人之长,执事公正,处事果决,向无两可之判,更无避事之懦,但,此刻,面对这样的一个”发问”,他却生平首次发现到,自己,竟然没有”勇气”去作答,自己,竟然更渴望能够”逃避”!

    “我不走。”

    面对朱问道的”拷问”,首先开口的竟是徐人达,斩钉截铁的,他道:”二十年前,我作下了对不起将军和大家的事情,而今天,便该是我还债的日子了。”

    顿了一下,又默然道:”我也知道,这还不够,可,我也只有这一条性命了。”

    马伏波此时也已在心内计议清楚,心道:”我已是快五十的人了,又无儿无女,没什么牵挂,五弟尤在壮年,尚能成家生子,教他去罢。”便抬起头,道:”五弟,你…”一言未毕,却是悚然一惊,扈由基竟早移身到他身前!

    “对不起,二哥…”

    低低的呢喃着,扈由基右手急送,只见银光一闪,半支残剑早没入马伏波体内,直背上透出!

    “五弟,你…”

    不防变生肘腋,马伏波连半点反应也未来得及做,已被扈由基一剑重创,可,奇怪的是,纵到了此刻,他的眼中仍然没有半点愤怒之色,反而,当他定定的看着扈由基的时候,他的眼晴里面,竟还有着一种很奇怪的,一种更象是”同情”和”无奈”多一点的感觉。

    更奇怪的,是云东宪的反应,惊见扈由基出手重创马伏波,徐人达朱问道的第一反应均是惊呼着扑近,可,云东宪却以比他们更快的速度掠过,双拳齐发,将他们生生阻下!

    “五弟…”

    微微的摇着头,马伏波苦笑着,道:”你又何苦…”

    “对不起,二哥。”

    沉声的道着歉,扈由基左手轻推,将马伏波向后送去,右手的残剑也自然从马伏波的体内退出,带出了一抹鲜红至令人触目惊心的血光。

    “可,我只能如此。”

    “你当年三度救我性命的旧事,我终于可以回报一二了…”

    “五弟…”

    黯然的喃喃着,马伏波的身子缓缓向后倾去,倒在地上,在他的对面,扈由基整整衣物,面无表情的半转身子,看向都已有了”了然”的表情的云东宪等三人。

    “二哥重伤,已没法在稍后的战斗中发挥出任何用处,而只靠你们三人,也没可能有足够时间来’杀人’和’布置’。”

    “所以,不要再浪费时间来’讨论’,四哥,立刻开始,为二哥制造一个’镜像’吧…”

    约小半个时辰后,一切已被料理的整整齐齐,最先推进到五人所在区域的黑水兵未及发讯便被擒杀殆尽,当中身形最似马伏波的一个在经过朱问道的处理之后,在外形上已与马伏波完全没有半点区别,抱着青釭,蜷着身子,静静呆在一侧。余下的尸体尽被徐人达施法聚焚,只见得一堆焦黑残尸,再辩不出具体人数。另一面,马伏波的伤口已被施救止血,口鼻上贴了两道”长生符”,预备要埋到地下五尺深的地方。

    长生符的作用,类似于熊蛇之属的”冬眠”,在令受符者的一切生命机能均告停滞时,也令受符者对食物与空气的需求降低到近乎”无求”,而对强如马伏波者来说,这等程度的”消耗”至少可以维持到一月有余而不虞有它。虽然说,在此期间他若是被人发现,将没法有任何反应的任人宰割,可是,朱问道和徐人达却都深信,以黑水兵的行事风格来看,在将五人的”首级”尽数取下后,便已该心满意足,而急需力量来监视太平道的内乱及防备其它世家甚至是项人的异动的完颜家,也没可能让数千名最为精锐的黑水兵在没有什么迹象的情况下滞留于此来挖地三尺。

    将”青釭”取下,却是云东宪的主意,对于徐人达等人的不解,他坚持说此刀乃是天下神兵,这些天来未必没人注意,若到时寻而不见,未免生疑,若是因之看破”幻体”之事,不免因小失大,徐人达等虽然不舍,却也说他不过,只得同意。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在青釭被自马伏波的背上取下,放到那”假马伏波”手中时,一直蹲在马伏波身侧,默默的看着那已因”长生符”的作用而渐渐昏迷的马伏波之面庞的云东宪,心中还有着一些没法告知给他们的”说话”。

    直到三人都相当默契的走远之后,云东宪方才轻轻握住马伏波已开始渐渐变冷的右手,开始用一种非常低的声音慢慢的说着。

    “伏波,我知道你听得见,老四说了,现在你的舌头已不行了,但脑子还清楚,也听得见。”

    “而我,也不想听你说什么,你只要安心的睡着,听我说几句就好。”

    “你猜得对,我是故意的,故意将青釭放在那黑水兵的手里。”

    “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你与青釭’分离’的机会,若不然,那凶恶和可怕的东西,或也会将’不幸’带给你的,就如同,当年的统帅一样…”

    “虽然你没说,可我看得出,你已渐渐与青釭’和谐’,已渐渐能将青釭的元灵’呼唤’。”

    “但那就不对,那样就不对。”

    “‘杀刀青釭’的元灵,’奎木狼’,那疯狂和嗜血的东西,它就不该再出现世上,那,亦是当年统帅的心愿。”

    “那赤红的天地,那血染的世界,不能再出现一次了,伏波…”

    “所以,我要让这刀与你分离,让你没机会再与’它’结合,再将它的力量唤醒。”

    “等这一切都结束后,想法把那些事情告诉冲波,然后回家,去好好的过日子罢。”

    “…若没法让他知道,那也无所谓。”

    “我们都老了,伏波,别再出来了,别再走这江湖路了。”

    “别想为我们报仇的事,好好过好你自己的余生,那才是我们的所愿。”

    “安心的睡吧,伏波,我的好兄弟。”

    “若有来世,大家再作兄弟罢…”

    当云东宪起身之后,朱问道也默默的来到了马伏波的身侧,当他蹲下,如方才一样,轻轻握住马伏波的右手时,云东宪没有任何说话,轻轻的,移动脚步,退到了一个听不见说话声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秘密”,他可以和你一起”死”,却不能让你”知道”这些秘密,刚刚才和马伏波交流过的云东宪,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二哥,你辛苦了。”

    “我们一死了之,留下你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事情,真是辛苦你了。”

    “有的事,我必须告诉你,因为,我想这一次,我是没可能幸免了,再不说,就永远也没机会说了。”

    “这一次的事情,我其实不是临时起意,早在起程西来之前我就已下定了决心,如果真被逼到一定要用的时候,一定要给大哥或是你用,我自己,是绝不会用的。”

    “因为,我知道我绝对受不了。受不了再逃一次。”

    “这一次的路上,你们对三哥的态度都已渐渐软化,只有我,始终是坚硬如皆,拒绝有任何改变,你们都看在眼里,但也都没说什么。”

    “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我是难忘当年旧事,没法原谅三哥。”

    “可,二哥,你们难道没想过么?连你们都已渐渐能将当年旧事放下时,为何我,我却始终不能?”

    “还记得么,二哥,在当年,当年,三哥和我的感情,原是最好的啊…。”

    “其实,他也真得没作什么,那时候,广帅他们已是肯定没救的了,三哥不那样说,也帮不到他们,反而会将咱们都卷进去,虽然老大他们不知道这事,我却很清楚。”

    “但,我还是不能,不能原谅他。”

    “因为,我没法原谅我自己。”

    “你吃惊了,二哥。可我求求你,请你一定耐心的听下去,请你努力控制一下自己,让自己保持住清醒。”

    “我的这些说话,一定要说完,否则的话,我待会儿死也没法死的安心。”

    “其实,我本该谢谢三哥的,是他救了我,救了我的名声。”

    “若他再慢半天,那时造文密奏,诬构将军和将咱们撇清的,便不会是他,而是我。”

    “连奏文我都已写好了,只是那天我身子不适,所以误了一天。结果就被三哥抢了先。”

    “现在,你明白了么?二哥?”

    “本该是我,被轻蔑,唾弃,痛恨,诅咒的,本该是我,是我啊…”

    “在那一天,我很庆幸,很开心,我觉得我是幸运的,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没有付出我以为会付出的代价。”

    “在你们聚在一起痛骂三哥时,我也和你们一起骂,虽然,我曾犹豫过,要否将真相说出,可,只犹豫了短短一刻,我便决定,保守我的秘密。”

    “我以为我很聪明。”

    “直到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错了。”

    “我已将代价付出:从那之后,我再没法放松和开心的笑,再没法坦然和舒适的睡。再没法欣赏清风明月之淡美,再没法享受醇酒蟹螯之厚味。”

    “每次你们怒叱三哥和追怀二帅时,我都会战抖,我会疑你们已知道我的秘密。”

    “所以,我是最早索然离群的,那原因,你现在便该明白,并不是我当日所称的悲伤,而是恐惧,对你们的恐惧。”

    “离开之后,我较为好过一点,可,我还是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在开始的日子里,我没法读书,因为我没法面对煌煌史笔而不大汗;我没法著文,因为我没法奢谈仁义道德而不赤面。”

    ‘我也没法修道,因为我已没了那颗澄明道心。”

    “用了很久,我才学会掩饰自己,学会不因为外界的刺激而暴露自己。”

    “那使我可以生存于这世上,却使我更难捱过每个漫漫长夜。”

    “所以,我恨三哥,我没法原谅他,每个不能入眠的夜里,我都会一遍一遍的恨他,恨他的动作为何这么快,恨他为何将我的角色取代。”

    “我恨他,二哥,因为他让我看清自己,看清自己的虚伪与怯懦,看清自己的假面,看清自己的卑怜。”

    “一天的延耽,一刻的懦弱,换来我二十年的无眠,二十年的痛悔。”

    “所以,二哥,今次,我宁可死,也不肯逃。”

    “我已知道,逃的后果。”

    “…那东西,比死还可怖,可怖百倍,百倍…”

    “二哥,你已快睡着了罢。”

    “当你再醒来时,便见不着我了。”

    “那时,我已死了,但,我却可以告诉你,那一刻,我的脸上,一定是带着笑的。”

    “因为,我终于解脱了。”

    “二哥,我的这些话,必得要说出来,但,我却不会让大哥,让三哥,让五弟知道。”

    “因为,就算到死,我知道我仍是一个怯懦者。”

    “我可以和他们一起死,可我没勇气告知他们真相和请求他们原谅。”

    “我只敢告诉你,一个已没法回答,没法怒斥我的人。”

    “而二哥,纵然这要求近乎无耻,我还是求求你。”

    “二哥,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罢…”

    朱问道的说话,自然没有旁人听见。当他起身时眼角闪烁的泪花,也只被认为是兄弟之情的迸发。

    特别是,当朱问道起身时,在目力能见的山坡上,密集如蚁的黑水大军,已然出现了…

    数刻后,玄天黄地,皆作血色。

    欢呼着,叫嚣着,已将胜利取得的黑水兵们疯狂庆祝,将五颗首级传来传去,将五人的尸体肆意切割,全不在意,周围地面上横陈着的战友之尸体,数量近百。

    青釭自然也已成为最具价值的战利品之一,被高执在黑水兵中最为强壮醒目的一人手中。吸引着周围的羡慕与嫉妒。在方才的战斗中,他先后斩下云东宪的首级与扈由基的左臂,新的黑水贺之位,已几乎将肯定落入他的手中。

    可,他却没发现,当他将青釭拔起时,一袭淡淡的青影,自刀身上遁出,悄悄的,与正渐渐没下的热血一起,潜入土中。

    地下。

    本应”沉眠”的人,当被自地面上渗下的热血触到时,奇迹般的,取回了他的意识,开始感觉和判断周围的一切。

    很快的,他已明白。

    明白那”事实”,那无情的”事实”。

    那令他”愤怒”和”冲动”的事实。

    犹还记得云东宪的嘱托,但,那却无助于他将自己的情绪平复。

    狂怒着,本该已是体温冷近大地的他,开始感到,体内的鲜血在沸腾,在狂吼。

    那是复仇的吼声!

    以血还血!

    冲动中,他浑忘了自己已然沉眠地下的”事实”,愤然振臂挺腰,便要长身而起!

    不懂道术,更被长生符束缚,他的冲动,本就该仅止于”思想”的范畴,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竟真的”直立”起来时,片刻惊喜之后,便是愕然。

    (这,这是…)

    随即,他更发现,直立起来的”自己”,竟然完全无视于土石的存在,而同时,在”自己”的脚下,另一个”自己”,正双目紧闭,好好的躺着。

    (离魂?但,怎会…)

    当看到眼前闪现的一道青影时,他忽地明白。

    终于明白。

    (原来,是你在帮我。)

    (对。)

    默默注视着他的青影,是一头高逾半丈,身长十余尺的青色巨狼,颈子上毛发蓬茂,犹胜雄狮,两眼似是两块最顶级的绿宝石,闪着幽幽而神秘的光。盯住他,如盯住一块血淋淋的鲜肉。

    (你还没有放弃?)

    (我从不放弃。)

    (而且,那个人,他不适合我。)

    (我适合?)

    (比赵统更适合。)

    (你认为,你能成功?)

    (对。)

    (…)

    (他们说再多也没用,你始终还是要报仇。)

    (要报仇,便要力量。)

    (要力量,便只有靠我。)

    (与我结合,你得到力量,我得到自由。)

    (…)

    (…)

    (你赢了。)

    最后一句心语还未结束,只见青影闪动,那巨狼已一掠而上,将他的魂魄掀倒在地,一口咬住颈子,开始恶狠狠的撕咬。

    伤害加于魂魄,那种感觉,和肉身受创并不差多少,但,没有任何反抗,他的脸上,更还现出了笑容,一种几乎是”可怖”的笑容。

    (吃罢,混蛋,便将我整个人都连皮带骨的都撕碎吃下去罢。)

    (只要,你能给我力量,给我去报仇的力量,那未,便随你用你喜欢的任何方式,来将我吃掉罢…)

    魂体尽碎的同时,那巨狼的身子也渐渐化开,飘进了他的体内,与之融合成一。而很快的,那身体再度向土中沉下,直又沉了数丈之深方止,而在下沉的过程中,周围土中的树根更是纷纷屈伸,缠绕向他的身上。保护着他,和为他提供能量,来助他陷入一种更深的”沉睡”。

    而在他”睡醒”之后,与血同存,以杀为名的人形魔狼,便将重现大地,为已然在走向混乱的大夏国土,增添上更多的变数,和制造出更多的灾难…

    在”入睡”之前,他的最后一个意识是。

    (…对不起,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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