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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拙,这才从容不迫,心平气和,比玄言更上层楼。问题在于,为什么是这样一种境界的禅宗,成为了大唐的宗教发言人呢?
因为科举。
事实上,禅宗的兴起与科举的发展几乎同步——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极于德宗之世;而惠能成为六祖,南宗成为正统,怀海进行宗教改革,也正好在这三个时期。何况与百丈怀海同时期同辈分的,还有南泉普愿、兴善惟宽、药山惟俨、丹霞天然、天皇道悟等等,均为一时之选;而科举完全成熟,禅宗大行其道,则又都是在唐以后的宋代。请问这是巧合呢,还是天意?[16]
都不是,是理所当然。
前面说过,消灭士族地主是隋唐的历史使命,庶族地主也迟早要登上历史舞台。因此,当门阀政治穷途末路日薄西山时,科举制度就被发明出来。它不但为帝国的文官集团建立了人才库,实现了官僚的儒生化和儒生的官僚化,也相对公平地为天下读书人提供了进身之阶。贫寒之士不用考虑门第族姓,凭借自身努力就能一步登天,由布衣而卿相,岂非另一种意义上的立地成佛和普度众生?
的确,寒门也可以做官,文盲也可以成佛,这就是新时代,也就是大唐梦,而且是可实现的。难怪庶族与禅僧要惺惺相惜了,因为他们共同挑战着血统观念和门第观念;也难怪禅宗会成为时代发言人了,因为正如玄学化的般若学是门阀地主的意识形态,禅宗则属于勤劳耕耘的寒门庶族。战胜了关陇勋贵和山东豪门后,他们将成为时代主人。
何况禅宗还告诉大家,入世与出世,求官与求佛,并不矛盾,因为成佛只在一念之间。金榜题名固然好,科场失意或削职为民则无妨退而参禅。这就为那些苦读于寒窗,颠沛于仕途,沉浮于宦海,纠结于穷达的人,提供了得意时的憩息地,失意时的避难所。当然,是心理上的。
与此同时,士大夫和知识界的心境开始变得平和,思想和文化也开始倾向于内省。因为安身已由科举解决,立命则可以交给禅宗。科举保证了国家的稳定,禅宗保证了心态的平衡。从此,中国人的目光便不再停留在外部世界,而更多地投向了内在心灵。这是中唐到两宋的基本调性。
时势造英雄,也造观念。
当然,这同样有一个过程,而且也同样有趣。
通往自由之路
马祖道一刚开始学佛时,也是坐禅的。
于是,南岳怀让便去禅房看他。
怀让问:年轻人,你在这里坐禅,究竟图什么?
道一说:成佛。
南岳怀让便找了块砖头,在墙上磨。
道一问:和尚磨砖干什么?
怀让说:做镜子。
道一说:磨砖岂能成镜?
怀让说:磨砖不能成镜,坐禅岂能成佛?
道一问:那要怎么样?
怀让说:牛车不动,该打车,还是打牛?
道一答不上来。
怀让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是要学坐禅,还是要学做佛?如果学禅,禅非坐卧;如果学佛,佛无定相。像你这样整天坐禅,这不是学佛,是杀佛。
马祖道一如醍醐灌顶,顿悟。[17]
现在看,怀让不愧为惠能的亲炙弟子,确实已得六祖的真传。实际上禅宗的宗旨,就是心性本净,佛性本有,无念为宗,见性成佛。这一点,惠能说得很清楚:
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
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18]
这就是怀让不主张坐禅的原因。禅是车,心是牛。牛不肯走,你打车干什么?佛就在你心中,怎么不去找?
当然,牛若肯走,车也可坐,否则仍是执迷。
因此禅宗的修行主张是:
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19]
这当然是革命,也是颠覆。因为佛教之教法和证法的核心就是佛、法、僧,号称三宝(梵文Triratna),皈依佛门就是皈依三宝。禅宗作为革命派,当然要颠覆。问题在于,心是看不见的,悟道却需要契机,传法也需要载体,牛和车都不可少。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向何处求?
生活,实践,大自然。
的确,禅宗跟庄子和魏晋名士一样极其热爱自然。因为自然在汉语中,原本就有“自然而然”的意思,与禅宗主张的“觉悟不假外求”高度一致。因此在禅宗这里,自然界最有佛性,也最接近无上正等正觉,正所谓“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20]
于是,修禅就变成了休闲: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21]
也是泛舟,是垂钓,是一无所获: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22]
般若智慧,就这样变成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