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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累了的人们围着沙发东倒西歪聚一圈,沙发里的,扶手上的,地毯上的,还有人拉来了高脚椅,伙伴们高低起伏,错落有致,一弦二胡,拉回了旧时光。
潘大攀坐在拉过来的椅子上,那椅子原本在餐桌旁,深棕色,纯实木的椅背上雕着镂空的花纹,看起来就像是哪个大户人家请来了江湖艺人,于是灰扑扑的一人一琴,便与这周遭格格不入。
然而二胡的声音,夺魂摄魄。
印象中,二胡总是凄婉哀凉,勾得人心酸,可潘大攀拉的这首曲子,气势豪放,苍劲有力。
冉霖从不知道,听二胡也能听得酣畅淋漓。
一曲结束,客厅安静下来,但余韵久久不散。
潘大攀看向毕夜,颇有点挑衅的架势。
毕夜从容开口:“《听松》。”
冉霖悄悄用手机搜索,发现是《二泉映月》作者,阿炳的作品,据说第一次演奏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符合今天民国的主题。
没考住毕夜,潘大攀小小失落,但不气馁,直接放下琴弓,下巴一扬:“来一段吧。”
毕夜不推辞,直接起身,虽然他扮的是名伶,但未带妆,而是一身素净的长衫打扮,然而即便如此,抬手一亮相,眼波流转,万种风情。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游园惊梦》。”陆以尧贴在冉霖耳边,悄悄道。
冉霖猝不及防,耳朵一热。
良久,才缓过来,轻轻抬眼用余光看陆以尧,那人仍认真听着,时不时还跟着晃晃脑袋,是个懂得欣赏的模样。
但冉霖总觉得今天的陆以尧有点奇怪,可怪在哪里,又说不上来。
不过告诉他戏名,肯定是看出他的茫然了。
可惜知道名字,冉霖还是听不懂毕夜在唱什么。但不懂,不妨碍他欣赏。毕夜唱得很有韵味,是那种不需要了解背景,不需要知道戏名,单纯感官上就能享受得到的美。
原本只属于毕夜和潘大攀的PK,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民国才艺大比拼。
彭京与单手撑着头,看着开始唱《夜来香》的苏慕,怀疑自己交了一群神经病。
可他就是喜欢这群神经病,在满是虚伪客套的世界里,总要有些清流,哪怕它们流淌得奇形怪状。
看着偶尔低声交谈的冉霖和陆以尧,彭京与不知怎的就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总觉得不捉弄一下,对不起刚才被忽视被嫌弃被诡异气氛折磨的自己。
苏慕的靡靡之音结束,时光仿佛被带回了旧上海的夜总会,袁逸群正撺掇潘大攀再来一曲《昭君出塞》,彭京与忽然出声:“冉霖。”
冉霖还沉浸在我爱这夜色茫茫的旋律里,猝不及防,呆愣抬头:“嗯?”
彭京与扶着沙发扶手,身体前倾凑近他,声音却是全场都听得清的:“你也来一个呗。”
冉霖不明所以:“来什么?”
彭京与笑得不怀好意:“随便什么,吹拉弹唱,要不跳个舞讲个快板也行,但不能是现代的,必须符合我们今天民国Party的主题。”
冉霖囧。
围观群众倒来了兴致,袁逸群也不骚扰潘大攀了,和其他伙伴一起期盼地看着“新人”——相比“旧人”,当然是冉霖更有新鲜感。
对着这么多双星星眼,冉霖骑虎难下。
气氛正好,大家也玩得嗨,他要说不,真的很扫兴……但是没人说还要准备才艺啊,还是民国的,敢不敢更坑!
陆以尧知道这些人没恶意,就是玩嗨了,但还是不喜欢看冉霖茫然无助的样,皱眉开口:“我……”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冉霖清朗的声音,打断了陆以尧的话,也冲散了《夜来香》的氤氲暧昧,整个空间,忽然被他字正腔圆的朗诵,从歌舞升平的上海大世界,拉回了军阀混战帝国主义横行的旧社会。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
冉霖朗诵得认真,专注。
没人笑话,反而也听得入了神。
陆以尧忽然想起了苏慕那个比喻,追光灯一打,除了自己和舞台,哪里都是黑的。
冉霖现在就在台上,万众瞩目地发着光。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手。
不,是掌声。
“闻一多,《死水》。”苏慕放下手,看向彭京与,“你要不要还一首?”
彭京与僵住,却还嘴硬:“有什么可还的。”
毕夜慢条斯理道:“你让人家吹拉弹唱,人家应了,你是不是得礼尚往来?”
彭京与囧,这帮混蛋到底是哪一头的!
“算了,别逼他了,”谭影出声解围,“他也就能听听靡靡之音,到不了反封建反帝国主义的高度。”说完,他忽地又看向冉霖,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要不要跟哥一起当地下工作者,我觉得你一身正气,很有潜力!”
冉霖哭笑不得,朗诵酝酿起来的气势早成了烟。
刚唱完《夜来香》的苏慕不乐意了:“谁是靡靡之音?”
没等谭影和他掐,夏新然已经先一步过来挤开陆以尧,哥俩好地揽住冉霖脖子,嘿嘿乐:“他们都是神经病,但人都很好。”
所有小伙伴不管在看热闹的还是在掐的都瞬间停住。
半秒后,全体都有——
“在Party上诗朗诵的才是神经病吧!!!”
陆以尧第一个乐出声。
现在就剩他一个纯吃瓜群众,完全可以无负担地看热闹。
齐声吐槽完的民国帅哥们,也没正形地乐成一团……
咔嚓。
对相机快门声音的敏感几乎是所有艺人的共性,一刹那,欢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猛回头,猛抬头,猛侧头,目光方向一致——田麦。
举着老式相机戴着格子帽的田麦一脸无辜:“我是小报记者。”
所有男神缓缓起身,一步步向其逼近:“民国的狗仔也是狗仔,不能原谅……”
冉霖和陆以尧坐在远处,悠哉围观。
田麦几乎是被秒杀,只来得及嚎一句——
“我他妈没放交卷啊!!!”
陆以尧忍俊不禁,低声道:“夏新然没说错,果然是一群神经病。”
冉霖有点羡慕地看着他们:“但是很可爱。圈里朋友能交到这个程度,不容易。”
“是不容易,还得表演才艺,”陆以尧乐,“如果刚刚是我,估计只能冷场了。”
冉霖既后怕,又有点小得意:“幸好撞上了,我最近就练朗诵呢,挑的诗好几首都是民国的,一首要是不够,我还能给他们背几首。”
陆以尧刚想问练这个干嘛,忽然想到拍《落花一剑》那场重头戏时,仲家昆好像过来和冉霖说过什么朗读的话,他没记太清楚……
“真要感谢仲老师,要不是他建议我用朗诵练台词,刚才我恐怕真的只能唱《夜上海》了。”冉霖怎么都觉得这件事既凑巧又幸运。
陆以尧的记忆碎片慢慢拼凑完整,也更觉意外:“他就那么一说,你就听话去练了?”
冉霖不太开心的挑眉:“什么叫‘一说’,演了一辈子戏的老师愿意给你点拨,求都求不来的。”
陆以尧看了他半晌,“嗯”一声,虚心受教。
心里却感慨,不是冉霖幸运,是他比很多人更努力。
冉霖被陆以尧看得不自在,索性别过头,去看那帮小伙伴。
民国帅哥们已经追逐打闹到了楼梯口,这会儿乱成一团,也看不清谁是谁。
陆以尧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轻声道:“不用羡慕他们,我们两个交得也很透。”
冉霖余光看了下陆以尧,发现没有紧迫盯人,心里才稍稍松了一下,但没接话。
因为实话是,他们回不到曾经那样心无芥蒂了,所以还能做朋友,但做不到楼梯口那帮人那样没心没肺。
但这话不好说,说了只会破坏气氛,徒增尴尬。
本以为陆以尧会追问怎么不说话,可等来等去,却等到对方换了个问题:“如果当初你喜欢我的时候,我也喜欢你,我们现在会怎样?”
冉霖呼吸一窒,第一反应就是转头,瞪大眼睛看陆以尧。
他知道他不应该,可控制不住,如果这是一场戏,他会飞天遁地去找剧本。这种没有剧透的“深度交流”,简直比恐怖片还可怕。
相比冉霖的震惊脸,陆以尧倒从容不迫,浅笑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就是做个假设,你可以把它当学术问题来探讨。”
冉霖豁出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是当事人好吗,我连找个树洞吐槽都抹不开面子你让我现在把它当学术问题讨论?!你是真以为我说翻篇就……”
陆以尧眼里忽地闪过一丝希望之光。
冉霖没察觉,只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吃力地续上:“翻篇……当然是已经翻了,但毕竟不是什么欢天喜地的事儿,我真不想翻出来再讨论,你要是把我当朋友,这件事……”
“我就是把你当朋友才问,”陆以尧打断他,目光紧锁在他脸上,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不管你喜欢谁,即便不是我,未来你还会遇上其他人,如果刚好两情相悦,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办?”
冉霖被他的认真吓着了,条件反射道:“那就在一起啊。”
陆以尧看了眼楼梯口,闹成一团的人已经四散,大部分跟潘大攀去了吧台,剩下零星两三个,有的站在窗前发呆,有的坐在楼梯上交谈。
收回目光,陆以尧声音低沉而缓慢:“如果你们两个都是艺人,你想过未来吗?”
冉霖怔住,没料到陆以尧是真的在和自己正经探讨问题,不自觉也正色起来,抽离小情小爱,客观思考。
良久,他听见自己说:“如果那个人愿意冒着毁掉事业的风险和我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陆以尧心跳加速得厉害,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波动:“那你自己的事业呢,你那么喜欢演戏,不怕毁于一旦?”
“能毁掉一个演员的事情太多了,谣言,绯闻,意外之灾,甚至是和经纪公司的纠纷,随便哪个都可能让我一蹶不振,但就算不当演员,我也还要过我的人生。”冉霖苦笑一下,压低声音,近乎呢喃,“我天生喜欢男的,这事改不了,而一个人一辈子能遇见的所谓对的人,其实是很有限的,没有人有义务原地等你,我怕一犹豫,就错过了。”
陆以尧沉默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平静,眼底却好似涌动着很多东西。
“当然了,”冉霖甩掉苦大仇深,努力露出个轻松笑容,让自己神采奕奕,“能不被发现是最好的,所以呢,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一天,我会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做一个360°无死角的铜墙铁壁的地下工作者。”
终于,陆以尧松口气,肩膀松弛下来:“说得容易,你以为狗仔是吃素的。”
郑重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冉霖一挑眉:“我也不是吃素的!”
陆以尧莞尔:“请问不吃素的冉同学,昨天都干什么了?”
昨天是情人节,冉霖知道他的意思,立刻回答:“家里宅一天,绯闻绝缘,一切安全。”
陆以尧点点头,抬手扶正冉霖的帽子,又帮他整理整理校服,看着从头到脚都漂漂亮亮了,才心满意足地开口——
“那明年的昨天,我能和你一起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