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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课在期待不舍中开始,又在一片哭嚎狼藉中结束。
除了张老师和黎老师,死伤的还有十来个同学,重伤的同学因为行动不便,没能逃过这第二次的劫难,一个拖着拐杖的同学躲避不及,连同拐杖炸成了两截。
送医院的送回家的直接送去坟场的……江明月随同老师们在现场忙成一团,嗓子很快叫哑了。
一边是帮忙收拾残局的热心,一边是极度的恐惧,胡佩佩和黎丽娜两人躲在一旁袖手旁观,在两种心理之间斗争良久,到底还是被恐惧击垮,胡佩佩顾不得再看一眼眷恋多年的心上人江明月,拽着黎丽娜转身就走。
黎丽娜性格向来黏黏糊糊,特别是跟男人交往方面,并没有她这种杀伐果断的气概,自然也不敢多嘴,深一脚浅一脚跟上她,走了也就走了。
江明月接过同学递上来的凉茶,在喝茶的间隙目送两人远去,两个男生莫名停下来站到他身旁,一人拍拍他肩膀,“阿月,一个红玫瑰一个粉月季,家世都不错,错过就没机会啦。”
“是啊,说不定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另一人眼巴巴看着黎丽娜的背影,喃喃自语,“黎大美人就是别人的啦!”
江明月摇头,“匈奴未灭……”
“别装了!”两人轻笑,一齐揽着他跟上胡佩佩和黎丽娜的脚步,江明月突然大怒,“尸体抬完了吗,伤患送走了吗,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情开玩笑!”
两人面面相觑,扭头就走。
江明月下意识回望,两个女生已经从街角消失不见。
胡佩佩看天,黎丽娜看前后的车和行人,两人惊弓之鸟一般回到西关,没遇到炸弹,倒是被遭到轰炸之后一处骑楼的垮塌吓得半死。
两人都住在德兴桥东的光雅里,一个住在桥头一个住在街尾,时局混乱,富贵人家更为惜命,大多早早撤到乡下避难,整条街关门闭户,没剩下多少人。
如今两家人都已撤走,只有胡家门房老孙是老西关,哪都不愿去,两人只好在胡家安营扎寨朝夕相伴,还能混上一口热饭热菜。
胡家门口蹲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女孩身形矮小,黑得碳一样,只有眼睛的位置还有一点白色。看到两人回来,女孩子不作声,仰着头直直盯着胡佩佩看。
黎丽娜不明所以,拽着胡佩佩要进门,女孩子挡在门口,还是不出声,还是死死盯在胡佩佩看。
胡佩佩灵光一闪,惊叫道:“你是阿龙家的妹仔?”
小女孩点点头,嘴角一扯露出一口白牙,表示自己在笑。
门应声开了,门房老孙指着小女孩,愤愤不平道:“她早上来的,都坐一天了,问她什么都不肯说。”
胡佩佩一把将女孩子拽进来,“她是乡下船家阿龙的妹仔。”
老孙气得直跺脚,“大家都往乡下跑,这会进城干什么!”
胡佩佩冲着他直摆手,“没所谓啦,她难得来一趟!”
妹仔确实难得来一趟,但这会可不是走亲戚的时候,黎丽娜和老孙交换一个眼色,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饿的,都有点头晕。
“黎小姐,你们晚上好好商量,别再待在城里啦!”只要人还在大屋,老孙也就担了一份责任,也难怪他这么生气。
黎丽娜看着两人的背影直叹气,胡佩佩如果这么好商量,两人早就去了大后方桂林,她有一个舅舅在桂林办报纸,比起南海这些名义上的家人,她宁可去投奔一个从未见过面的舅舅,谁知这件事一提出来就被胡佩佩一口否决,对胡佩佩来说,比起对未知的恐惧,还是轰炸的恐惧比较能够接受。
黎丽娜放弃跟胡佩佩沟通,一进门就针对龙家妹仔使劲,凑上前问道:“妹仔,你叫什么?”
小女孩直摇头,还是不肯开口。
胡佩佩倒水过来,鼓起眼睛瞪她,“你又不是哑巴,说!”
小女孩眼睛直直盯着水杯,眼里写着两个字:我渴。
胡佩佩直道可怜,将杯子塞进她手里,冲进厨房好一顿翻找,只找出昨天吃剩的一点白饭,情急之下用热水泡了加了点白糖给她吃,小女孩狼吞虎咽吃完,目光这才有了些许灵活气,从胡佩佩和黎丽娜脸上来回地看。
很显然,在这个妹仔口里问不出什么名堂,黎丽娜看得又是心酸又是好笑,丢下书包钻进厨房淘米洗菜,准备做腊味饭。她对吃的执着认真向来要强于胡佩佩,就算明天就要考试,这一顿好饭好菜总要仔仔细细地做。
明天开始没地方上课,街上也不敢去,家里还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人,存的粮食见底,以后该怎么办……胡佩佩坐在屋檐下,看着黎丽娜忙碌的身影认真地发愁,冲着黎丽娜大喊,“丽娜,怕不怕?”
“怕!”
“想不想回去?”
“不想!”
两人之间向来不必客气和遮掩,几个字就一锤定音,胡佩佩拍着手继续喊,“我想办法搞点钱吃饭,我们四张嘴交给你了!”
“没问题!”
“有问题!”老孙在楼上某处吆喝,“你们得赶紧走!”
胡佩佩和黎丽娜交换一个眼色,权当这话是耳边风,胡佩佩抓出荷包数钱,在心中打起小算盘。
咚咚咚……老孙拎着钉锤从楼上楼下一路敲敲打打而来,胡佩佩心中好不容易打好的小算盘毁得一干二净,连连哀嚎,“老孙,你到底在吵什么!”
老孙嘿嘿干笑,“家里没人,怕招贼,门窗全部要钉好。”
胡佩佩一怒而起,“哪里没人,家里现在还有四个人,四个!”
看她挥舞着四根手指头像只小猴子跳脚,黎丽娜哈哈大笑,“别闹啦,早晚要走的,饭都没得吃,不走怎么行。”
老孙在楼上某个位置幽幽长叹,“不走不行了,四小姐,认命吧,广州已经不是以前的广州了,是乱葬岗,满街都是尸首。”
某些恐怖的画面涌入脑海,胡佩佩举着可笑的四根手指头,脸色煞白,颓然坐下来。
细妹如同发现一个新世界,怔怔坐在她面前,目光又直了。
细妹是疍家人,一家人常年生活在船上,她父亲阿龙在南海胡家做过一阵子杂工,细妹也跟了来,那会就有点呆气,后来挨了鬼子几次炸,莫名其妙成了这副模样。虽然人呆了,做事还是挺麻利,阿龙回到船上,经常会让细妹送鱼给胡家,胡家人喜欢吃新鲜鱼,而阿龙也得些收入,两全其美。
可能因为胡佩佩闲得无聊教过细妹写字,细妹一进胡家就追着胡佩佩猛盯,胡佩佩对她这副呆样子早已习以为常,由得她去。
老孙留下胡佩佩的房间,钉死了其他所有房间的门窗,黎丽娜的腊味饭也做好了,因为想着去留的问题,一顿饭大家都吃得味同嚼蜡,只有细妹埋头苦吃,一锅饭一大半都进了她肚子。
吃完饭,老孙照例摆起潮汕功夫茶,黎丽娜再度收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李,生怕漏下哪件漂亮衣服,把所有衣服都拿出来试一遍,自己试还不过瘾,还把胡佩佩拉进房间一起臭美。
黎丽娜跟母亲一样都是出了名的漂亮,只是漂亮并没有带给她们好命,黎母袁茵当年与胡佩佩的大伯胡东升相恋,因有权有势有钱的黎天民看上了,袁家人贪图丰厚的礼金而棒打鸳鸯,把她嫁给黎天民做不知几房的姨太太。
黎天民在南海号称花花太岁,不知自己有多少钱,也不知有多少姨太太,当年盛极一时的时候,更不知自己处公馆,不知有多少枪。
袁茵生了丽娜之后,其他的姨太太一个二个生子,而袁茵再无所出,母女住在三水镇上某个黎家的小公馆里几乎被遗忘。
胡佩佩的老家在南海西城,祖父叫做胡介休,是南海有名的才子,胡介休排行第四,只懂读书做文章,其他一概糊里糊涂,所以家里一直由夫人胡四奶奶掌管。
胡介休夫妻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胡东升被逼着娶亲生子荣祖之后去了南洋,至今音信全无,也全然不管家中母子,胡四奶奶对大儿媳有几分愧疚,对长孙就多出几分宠爱,活活把他宠成一个废物。
胡佩佩的父亲胡东阳排行第二,一直不讨父母欢心,四处奔波做生意维持家计,母亲是西关商人雷家的独女小环,和胡东阳同窗共读,情意深挚,只是从小体弱多病,胡东阳和胡四奶奶抗争多年才得以娶进家门,调养多年后又只生了佩佩,母女都不为胡四奶奶所喜,雷家心疼女儿外孙女,以胡东阳的名义在光雅里买了房,避开胡家这些是是非非。
老三胡东明娶的是一个南海贫苦农家女子,姓齐,一直没有名字,嫁进胡家才改名玲珑,齐玲珑生性好强爱面子,什么事都要争个上风,知道胡介休夫妻喜欢孙子,生下来第一个女婴硬是没养活,接下来又生了荣平荣安两兄弟。
胡四奶奶得偿所愿,把最好的院子让给老三家住,荣平和荣安十分争气,聪明伶俐,成绩优异,荣平还在余汉谋手下任职,荣安在香港读书,都是前途无量,三少奶奶现在母凭子贵,谁也不敢惹,在家颐指气使,连胡四奶奶也要让她三分。
老孙倒一杯,细妹喝一杯,直到一壶水喝完,胡佩佩拎着行李走下来,细妹游魂终于归了位,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胡佩佩,“佩佩小姐,回去。”
老孙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胡佩佩直瞪眼,“你来接我回去?”
黎丽娜哈哈大笑走下来,“你知道怎么回去?”
细妹知道胡佩佩是个母老虎,也不害怕,或者说从来不知道怕,再度愣愣道:“我来接你回去。”
胡佩佩桌子一拍,突然大笑两声,凑上去和细妹大眼瞪小眼,“就凭你,想接我回去!”
细妹丝毫不觉得她来接胡家小姐回去有什么不妥,眼睛盯在她脸上,目光又直了。
看她这个呆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胡佩佩是什么绝世美人,胡佩佩笑得翻了天,揉了揉脸坐下来继续发愁——家里人到底哪根筋不对,让一个个头还没自己高的哑巴妹仔来接自己回去。
黎丽娜把两人的行李并排放好,将拎着的一个大包袱递到老孙面前,笑道:“这些是给你们家里人的。”
老孙也不客气,接下来抱在怀里,恭而敬之地冲洗杯子倒了两杯新茶,一边发出幽幽长叹。
天已经黑透了,谁也不敢点灯,鬼子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有一点灯火就来炸,四人坐在惨淡月光中,一言不发,脸色犹如鬼魅。
不知道过了多久,细妹终于从一场大梦中惊醒,挤出一句话,“大少爷让我来接你回去。”
胡佩佩终于想明白了,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咬牙切齿道:“我大哥人呢!”
细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就着淡淡的月光看着她的脸,目光又直了。
黎丽娜捂着肚子闷笑得打跌,胡佩佩脸上有些挂不住,扭头就走,黎丽娜一见不妙,赶紧把包袱丢给细妹追上去安抚。
胡家这个大少爷荣祖在南海西城有数不清的传说,有人当笑话看,也有人对其恨之入骨,若不是胡四奶奶保着护着,胡介休早就把他赶进军队或者江夫人王胜英开的西园农场锻炼,而荣祖也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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