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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也许会多说上两句,比如,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她,喜欢到骨子里。
能跟她有过这场热辣欢好,即便是死,他也心甘情愿。
还有一句:来生再会。
4月4日是儿童节,上午,许多学校的童子军闹闹嚷嚷来到省政府献旗,陈耀祖病怏怏走出来训话,一点也没有往日的派头,声音低沉,语无伦次,没说两句就结束了。
他这边吩咐手下给学生送点礼物,那边朝家里打了个电话,让家里煲牛腩,晚上回去吃。
可能有了期待的美食,陈耀祖的精神好了一点,回到省政府又四处巡视了一番,只是一句话都不想说,问什么都沉吟不语。
没有他发话,随从副官罗植和卫士也不敢挡驾,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满怀期待来问询,又满脸失落而去,陈耀祖并不当回事,转了一圈,解脱一般走出省政府,朝着罗植说了两个字“回家”,径直上车闭目养神。
胡荣祖拎着公文包走进,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一副做个几万两大生意的模样,看到罗植,就跟猫见了鱼一般眼睛发亮,笑容谄媚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罗植浑身一个激灵,逃也似地上车,两个卫士紧跟而上。
经过胡荣祖身边,见到他略显懊丧的苦脸,罗植心情有说不出的愉悦。
陈耀祖看出端倪,笑道:“又是来找你跑官?”
罗植讪笑,“不敢。”
陈耀祖嘿嘿干笑,“有什么不敢的,能答应就答应,有油水的都是我们自己人,剩下的谁爱干给谁干,你也落个好名声……”
陈耀祖难得说了这么多话,又觉得累了,叹了一口气,继续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罗植等不到他下面的话,只得竭力放轻呼吸,冲着司机挥手催促他加快速度。
车行至文德路,陈耀祖突然睁开眼睛朝外面看了一眼,一拍脑袋,“下车,我捎本书回家看。”
车戛然停下,书店就在马路对面,不等罗植下来,陈耀祖就亟不可待跳下,眼睛直盯着书店快步而去。
罗植加快两步,和陈耀祖并肩前行,在两个卫士一前一后陪伴下横过马路。
四人正快步走着,突然轰隆一声,前面炸了一个烟雾弹,烟雾腾空而起,罗植和卫士慌忙拔枪,此时已经来不及了,枪声大作,一个卫士的枪尚未拔出就中弹倒地。
陈耀祖躲在墙角,而罗植一阵狂奔,一头栽入附近一家商店,就地滚进柜台下,店员客人倒也见惯大阵仗的样子,一个个趴在地上不动。
陈耀祖看枪弹追随罗植而去,转头狂奔至何家祠,急促的脚步声紧跟而至,他慌乱间被门槛绊倒在地,枪声随之响起,陈耀祖身中数枪,倒地不起。
文德路很快恢复平静,罗植冲出商店,大喊,“快去对面博爱医院叫人来!”
司机终于惊醒,冲入博爱医院,罗植扑到陈耀祖身边,顿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没有亲眼看到陈耀祖之死,胡荣祖怎么会放心。
他赶到博爱医院时,陈耀祖已经转到东山陆军医院,只得又往东山赶,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哄过警卫进门,手术室门口站着10多个日军,护士一招手,一个日军军医捋着袖子冲入。
不知道等了多久,陈耀祖终于推出手术室,日军军医向陈夫人陈述情况,“市长一共中了七枪,一枪在右胸斜落腹部,两弹在右额到脸颊,一弹在右脚,三弹在上身,陈市长想用手挡,结果手指被打掉。”
荣祖耳力不错,遥遥听得心惊肉跳,陈夫人手里捏着手帕一直擦泪,众官员挤在一团,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进来看最后一眼。”日军军医一声令下,众人全部涌入,陈耀祖已经转移到病床上,眼睛紧闭,浑身是血,只能从微微起伏的胸口能判断出还留着一口气。
荣祖想挤上前,被一个胖官员毫不留情推出来,只好换到一个瘦一点的官员身后,老老实实听遗言。
“你们要争气,不要被外人耻笑,做官不容易,要自持才好。”陈耀祖显然自知挺不过去,气若游丝交代后事。
陈夫人走到床边,嚎啕痛哭。
听到熟悉的声音,陈耀祖睁开眼睛,两行泪流下来,“你用心带大三个儿子吧。”
陈夫人拼命点头。
短暂的沉寂后,哭声轰然而起,胡荣祖干嚎两声,凑上去一看,陈耀祖已经死了,顿时心头一轻,嚎得更大声了,被嚎得没那么大声的人看出破绽,很快被人轰赶出来。
胡荣祖回到家,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日伪军封锁道路,在西关挨家挨户查。
没有抓到刺客,没有抓到嫌疑者,荣祖心情大好,一边拾掇东西一边哼着小曲,系上围裙准备做上两道菜,跟凯旋归来的女英雄好好喝一杯。
他足足等了一夜,等到灯火熄灭,天色发白。
酒菜都没有动,他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小小挪动一步,突然瘫软在地。
送到爱盛诊所的时候,黎丽娜已经快不行了。
黎丽娜到底还是经验不足,协同大家完成刺杀任务,撤走的时候一头撞上赶来的一支便衣特务队伍,其他的人都迅速隐藏,只有她慌不择路往回跑,被一枪打中后心。
除了黎丽娜这小小的插曲,这次刺杀行动堪称完美,所有的队员安全当日就安全撤走,得到政府的表彰和赏钱。
许盛赞迅速把人塞进柜子后的密室,江泠搬出所有的止血棉纱布,想要堵住黎丽娜的血口,鲜血还是源源不断涌出来。
而她此刻什么都不能做,门外的脚步声无比急促沉重,每一声都像是要捅去心底。
黎丽娜也一声没有吭,盯着她的脸,面带着得意的笑容。
这种笑容她在佩佩脸上看到过,那是捉弄了弟弟或者偷偷干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坏事之后才有的笑容。
两个她曾经瞧不起的小姑娘,用无与伦比的勇气做成了她这辈子永远也不敢想,更加做不到的事情。
这个笑容无比明艳,又渐渐暗淡,最后失去所有美丽和光亮,沉寂也无声。
她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个笑容。
黎丽娜微微张了张嘴,目光定在她脸上,江泠竭力挤出笑容,一遍遍地说:“我们会照顾你妈妈和兰姨,我们会照顾她们到老……”
许盛赞端了一盆温水,试图给她清洗伤口,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黎丽娜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回归到一个平凡而美好的世界里。
江泠一口咬在手臂,在血腥的味道中无声痛哭。
许盛赞用颤抖的手摸了摸黎丽娜的脉搏气息,瘫坐在血地上,狠狠擦了擦脸,低声道:“阿泠,快想办法把人送回去,她不能在这里。”
江泠茫茫然回头看着他,许盛赞将她抱在怀里,附耳道:“外面全是鬼子,快想办法,保住一个算一个。”
许盛赞一个劲催促江泠想办法,实际上是想将江泠从悲伤中清醒过来,而他自己已经有了办法。
爱盛诊所收治的病人死了,不得不暂停营业,许盛赞和江泠夫妻回到三水,径自来到袁茵面前,什么话都没说,双双跪了下去。
对于黎丽娜的结局,袁茵和兰姨并没有任何惊讶,两人甚至一直在小楼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等待太久,这件事反而来得并没有太突然。
袁茵和兰姨很快就醒悟过来,紧紧抱住江泠,在这样鬼魅横行的世道里,活着的人,活着并且持续战斗的人,更需要支持和鼓励。
兰姨什么也没说,去做了满满一桌的菜,四人胃口并不好,但都始终相互关照,相互让对方多吃一点。
一顿饭吃到夜深才吃完,其实根本不知道吃了什么,每个人心里都空空荡荡。
袁茵跟许盛赞去小花园里走了一圈,江泠和兰姨收拾妥当,端出了一碗糖水,袁茵突然关照起两人要不要生孩子,许盛赞讪讪看着江泠,让她自己来作答。
“袁姨,我们有了孩子,叫您外婆可好?”
这件事总算是定了下来,许盛赞心头一轻,红了眼眶。
袁茵坐在窗边,学着女儿的样子趴在窗台上,这才明白她喜欢这个姿势的原因,这个角度看去,竹叶上的露珠都清晰可见。
“袁茵!”
“阿茵!”
“太太!”
黎天民的怒吼声响起,随着一扇扇门被踢开的声音,袁茵擦干泪水,忽而露出笑容。
她能想象他的暴怒,也知道他肯定带了枪,这些都无所谓了。
她只有一个女儿,她不应该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她身上。
她自己根本没有好好活一次,女儿帮忙把她没做过的事情都做了,这是多么完美的事情,她去陪女儿又有什么所谓。
果不其然,黎天民是提着装满子弹的枪冲进来,尚未开口,朝着她的方向开了一枪。
枪擦过她的头发飞出窗外,若是往常的姿势,这一枪差不多正中眉心。
她丝毫没有惊怕,回头嫣然一笑。
她终于发现,这个男人天天气势如熊,天天吼声阵阵,其实并没什么可怕。
黎天民手微微颤抖,怒喝,“你都知道?”
窗口吹进一阵疾风,把她的发丝吹得纷乱,袁茵赶紧捋了捋头发,笑容不减,“昨天才知道。”
黎天民突然瞪大了眼睛,嘴也大张,嘴唇颤抖许久,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夜之间,袁茵引以为傲的满头青丝全白了。
袁茵本就不显老,顶着满头白发,整个人都亮起来。
黎天民突然想起当年为何要强娶她进门。
走到她家的杏仁饼铺子门口,他刚好有些饿了,凑上去准备买两个杏仁饼填填肚子。
听到有人说话,他一抬头,正看到她从窗口探头朝着自己笑,那是个阴雨天,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朝身后的小兰笑,这一切都不重要,他得到了远近闻名的美人,并且金屋藏娇。
他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在乎的是得到的过程,得到了也没什么稀奇,加上她像是一个哑巴,除了是,不是之类的话,根本说不到一块去,简直就是一根木头。
一转眼,黎天民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而袁茵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想法,嘲弄的一笑之后,换了更舒服的姿势看竹林,等待从身后来的一枪。
她已经做好了和女儿同葬的准备,死亡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可怕。
她等了许久许久,这一枪始终没有响起。
黎天民落了一大颗泪,转身颓然而去,脚步轻得像是踏在云中。
三水商行有了陈不达的密探队这支奇兵,如虎添翼,大家都赚得盆满钵满,十分满意,除了谷池。
自从陈不达接手,密探大队的效率每况愈下,谷池在搜捕中发现一张从陈不达之手发出的伪造通行证,对陈不达十分愤怒,带着一支队伍来三水视察看看他到底搞什么鬼。
当然,知道谷池要来的只有陈不达一个人。
谷池这支没能走到三水,在路上被打了埋伏,全军覆没。
陈不达得到消息,用戴着大金戒子的手点燃三根烟插在河边,扑进江水畅快洗了一个澡。
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江水中畅游,1947年6月,他被政府以汉奸罪击毙,和黎天民相比,他只多活了两个月。
木棉花开得正好,大街小巷,如有一团团的火焰熊熊燃烧。
1945年的木棉花季节有许多的好消息,苏联红军攻克柏林,德国法西斯战败了,大家都在互相打听,日本法西斯还会远吗?
这些好消息很快以各种方式传遍广州的大街小巷,人们仍然道路以目,仍然小心翼翼,只是喜悦之情也仍然用各种方式传达给亲朋好友,传递给每一个苦难中挣扎的人们。
扫除了欧洲战场,英美集中力量在太平洋战场展开进攻,也协同中国人在滇缅战场开展反攻,苏联红军也抽身逼向东北的日军,日本完全陷入孤立,四处挨打。
最后的胜利越来越近了,激动的消息也越来越清晰。
党召开七大,提出沦陷区的任务,发动大家开展一次大规模的宣传攻势,打破敌人的封锁,用胜利的消息鼓舞人民,同时将将东江总队和珠江总队英勇抗敌的消息传递出去。
袁行云以两支游击队的名义起草一份《告全市同胞书》,并且利用学校的油印机,制成传单分发。
他亲自把一批传单拿到一家米店,交给一个黑黑瘦瘦,腿脚似乎有点不太方便的汉子,他就是悄然潜回广州的江明月。
江明月送货回来,带回来一批印好的传单,传单散发着油墨的清香,佩佩看了看传单,笑容灿烂。
她闻过这种清香,甚至能够记得那张温和平凡的脸,看似不起眼的外表下,同样也跟他们做着同样的事情。
如果不是战争,不是沦陷,不是心有不甘,不是想拼一场,她们不过是市井最普通的妇人,挎着菜篮子天天琢磨煲汤一日三餐,琢磨给孩子吃什么能长胖。
她也想到胜利之后的情形,她们会从惊心动魄的地下战场回到锅碗瓢盆灶台,回归平凡并且平静的生活,再养一个孩子。
平静生活,这看起来多么奢侈而美好的愿望,实现多么艰难。
晚上,店内来了几个人,江明月就着微弱的灯火给大家开会。
“我们分成两到三人小组,一个小组负责一个路段。在行动之前,各位一定要详细了解这一路段的地形环境和敌情。”
“完成任务的同时,我们一定要避免任何损失。”
……
昏暗的灯火中,众人目光炯炯,充满力量,让江明月精神为之一振。
当众人纷纷离去,江明月看向等候在角落的佩佩,佩佩冲着他笑了笑,一转身,将所有传单塞入菜篮子里,用青菜盖上,走入茫茫夜色中。
荣祖从家中走出来,捡起一张传单看了看,露出笑容。
一个摩托车队呼啸而来,为首的日本士兵挥舞着双手大喊,“都交上来,不准捡!”
荣祖转身就走,传单飘落在地,很快被一个日本士兵捡起来。
荣祖这会有一个酒局,喝酒的还是那个固定酒友张富山,两人的关系最近有些不太对头,就算他太迟钝笨拙也能看到张富山眼里的杀气,所以藏了一把枪作为防身之用。
今天的酒局,张富山就是冲着要他的命来的,没吃上就翻脸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什么,你那漂亮女人怎么突然不见了,你身边的漂亮小丫头怎么也不见了,你这个要钱不要脸的守财奴,她们是不是都被你弄死的?”
荣祖目瞪口呆,抓起桌上的东西朝着他砸过去,状若疯癫。
张富山被砸得头破血流,掏出随身带着的小手枪,朝着他的胸口连续射击,打到最后没有子弹才清醒过来,看着满地的鲜血和已经一动不动的荣祖,把手枪一扔,拔腿就跑。
鲜血中,荣祖的手指微微颤抖,还想去拔出自己的手枪,这个举动耗尽了他最后的生命,他大睁着眼睛看着天空,看到黎丽娜朝着他长长伸出手,露出最后的笑容。
荣祖还真不是做大事的料,张富山设计这场戏,就是发现局势不对,想吞掉三水商行,逃之夭夭。
1948年5月,张富山在香港以同样的手法被人黑吃黑,暴毙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