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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韩夫子和别人果然大不相同,懂得享受山林的美好,一定能在寂寞的山中安心住下来。
然而,韩夫子脸上的惊惧让他惊醒过来,一颗心如坠入冰冷的潭底,恨不得一巴掌打飞那种让人难堪的目光。不过,很快他的怒气就烟消云散,因为乍见面的惊恐之色消失后,新夫子就完全变了个人,还会对他耍小脾气呢!
真可爱,比小江小海还要可爱!
学生还没来,大厨房还没开始做饭,而且他们做的也实在难吃,秋水天摸摸脑袋,开始计划晚上的大餐,要留住他的人得先留住他的胃,这第一顿千万不要搞砸了!
京城人喜欢吃什么呢?他完全理不清头绪,急得抓耳挠腮,突然想起秦水浔也是从京城而来,秦水浔那冰块脸不好伺候,乐乐总会弄一两道辣一点的菜,一是去山中的湿气,二是让他有胃口。
就这么办,他定下菜谱,仿佛看到新夫子连连称赞的情形,咧着大嘴无声地笑。
看着那睡得如猫一般的漂亮柴棍子,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新夫子不怕他,对他脸上的疤痕视若无睹,如果能留下来与他做伴,那他以后该有多快活!
他似乎看到两人说说笑笑,一起躺在青龙潭边晒太阳的情景,心头一股热流涌起,憨笑着开始点火做饭,灶台的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久远的热闹场面,笑容如烧红的铁,在最滚烫的时候熠熠发光。
“别闹我,让我睡觉……”那人湿热的吻落脸颊,让她憎恶不已,却无力挣逃,云韩仙轻声抗议,连眼睛都不愿睁开,翻身继续与周公厮杀。
“小江小海,不要调皮!”秋水天出来搬柴火,刚好看到两只大笨狗趴在云韩仙身边舔她,又好气又好笑,他家烟囱一冒烟,这两只狗肯定会来报到,真不知道书院那些伙夫是不是天天饿它们。
仿佛晴空一声霹雳,云韩仙猛地惊醒,脸色惨白,浑身冷汗涔涔,刚才竟然又梦见他,难道他已在自己身上打下烙印,让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无法撇清。
她的惊恐不安里,似乎带着隐隐的绝望和不甘。秋水天有微微的心疼,听口音韩夫子是京城人士,京城繁华热闹,美女如云,这个年纪正是风光的时候,实在没可能来到这幽僻之所。而且,韩夫子看起来娇生惯养,肯定出身不凡,落到今天这个田地,想必吃了不少苦头,京城到这里路途遥远,她孑然一身,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而且,她的运气还真不好,一进山就遇到刺客,以后得好好看着才行。
云韩仙还在发呆,小江小海见秋水天不理她,摇着尾巴回头朝她扑来,用自己的方式表示欢迎。云韩仙惨叫一声,骨碌碌跌到地上,两只狗老实不客气地扑了上去,按在爪下又是一顿好舔。
秋水天哈哈大笑,“小江小海,给我过来!”两只狗这才放过云韩仙,撒着欢跑到他脚边绕来绕去,秋水天俯身摸摸它们的头,抱了一捆柴火进去,两只狗紧紧跟进厨房,很快叼着骨头出来,以警惕的眼神看了坐在地上发呆的云韩仙一眼,见她对骨头没有兴趣,这才安心趴在厨房门口美滋滋地啃起来。
跟畜生怎么计较?云韩仙自认倒霉,抹抹脸上的口水,慢腾腾挪到水缸边,舀了一勺出来洗脸,又慢腾腾挪到屋里。客厅里是简单的方桌和板凳,连椅子和字画都没有,左边那间门口还贴着已褪色的红福字,她探头进去一看,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家具上的红漆斑驳,看起来都已年代久远,却收拾得特别干净,到处都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叠得工工整整,桌上的笔墨纸砚也摆得一丝不苟。
她深深呼吸,屋子里充满了桃花馥郁的香,还隐隐带着竹林清新的气息,比起那深深庭院里终年不断的名贵熏香,这里宛如海外蓬莱。
她突然爱上这个地方。
上下打量自己一眼,她打开柜子,随手拿出一件青色棉袍,听到蛮子还在厨房哼那不成调的桃花歌,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剥了个精光,也懒得再找中衣裤子,把棉袍一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衣服大了许多,下摆已拖到地上。她把换下的衣服拎了出去,径直走进厨房,也不理会那蛮子惊诧的眼神,把衣服统统塞进灶膛。
火光渐渐把衣服吞没,恍惚间,她只觉得自己也被火包围,燃烧着,痛苦着,挣扎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全身焚灭,成为灰烬。
火,从来是一种仪式,自焚的凤凰,能浴火而舞,能死而重生,她静静看着衣服消失在火中,脸上笑容凄然,却灿烂美丽,如山中漫天的桃花。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她暗暗发誓,要在这美丽的山林过不一样的人生。
也是最后的人生。
她一抬头,那蛮子一手叉腰一手握着锅铲,呆若木鸡,火光映红了他的脸,那墨黑的眼底,仿佛燃着两簇小小火焰。她微微一笑,转身就走,听到后面锅铲掉下来的巨响,闷笑连连,突然很期待和他的同居生活。
走出厨房,小江小海以恐怖的热情向她扑来,她明知此为示好之意,两腿却不由自主地战栗,以僵硬的姿势伸手,想学着他的样子摸摸它们。两只狗一向欺软怕硬,怎么看不出她的畏怯,立刻打蛇随棍上,四只狗爪全招呼到她身上,她全无防备,收势不及,被扑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登时哭笑不得,一溜烟冲了出去,后面跟着两只精神劲十足的大黑狗。
原来,她对那片桃林情有独钟,只是刚才行色匆匆,未曾细看,现在睡饱了,自然要去研究一番,若是将这片美色用笔勾勒,该是多么绚丽的画卷。
她突然想起,初见南平河时她发下宏愿,想用画笔记下两岸风景,可是河边熙熙攘攘,一步一景,甚至垂柳拂杨的姿态也各不相同,让人目不暇接,画山画水好办,画人最考验功力,何况是千千万万的人!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她无比沮丧,脚步渐渐有了沉重的信息,小江小海一下子蹿到前面,屡屡回头,终于放弃等待,一路追追咬咬进了桃林。
循着小径来到桃林入口,晚风正好,卷起万树桃花漫天飞舞,成了一片粉色的雨和雾,遮蔽了天空。云霞不甘示弱,层层堆积后,轰然燃起,烧遍了整个西天。
美丽,竟然可以撼动沉寂苍凉的心,让人泪如泉涌。
她很快打消刚才的念头,美景一瞬,是上天赐与的缘分,怎可捕捉,怎可拘于方寸之地。
她对着云霞粲然而笑,她终究没有来错,在生命最终的时刻,有如此美景相伴,死而无憾!
“姑娘,给你!”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悚然一惊,不知何时有人站到自己身后,正递来一块手帕,而小江小海也回来了,围着他上蹿下跳。
她突然想起方丈的话,没料到第一天就被人揭穿身份,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梗直了脖子瓮声瓮气道:“你认错人了!”
那人柔声道:“鄙人招福,暂住蓬莱寺中,是山野闲散之人,跟书院并无瓜葛,姑娘请不要惊怕。”
他顿了顿,自顾自笑出声来:“鄙人也深爱这蓬莱山的美景,已在青龙潭边结庐而居,只是最近屡降暴雨,溪流水潭涨水,方丈大师严令搬回。姑娘以后若有空,可以到寒舍一坐,那边的风景定不会让你失望。”
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明明说他认错人了,这人怎么还一口一个“姑娘”,难道非揭穿她不可!
三十六计走为上,她瞄了瞄身后那人的位置,觑准机会夺路而逃,招福哭笑不得,愣在当场,而最有眼色的小江小海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率先冲进院中,径直朝饭桌扑去。
秋水天刚刚布好菜,眼睁睁看着三道黑色闪电扑来,两道扑向自己身后,一道踢到门槛,就那么刚好跌进自己的胸怀。只听哎哟一声,云韩仙捂着鼻子抬起头来,泄愤般在那铜墙铁壁般的地方捶了两下,不知该生谁的气,往门槛上一坐,开始无意识地哼哼唧唧,哼了半天,没见有人搭理,气哼哼道:“为什么刚才会有人要杀我?”
怕什么来什么!秋水天刚刚出来不见人,满心莫名其妙的失落,她的一脸阴郁又重重砸了下来,真是雪上加霜,如果她因此离开,那他辛辛苦苦做的这些有什么意义!他一股无名之火迅速上窜,没好气道:“以后乖乖呆在书院就没事!别废话,吃饭!”
仿佛是为了配合他,小江小海一狗雄霸一方,蹲得无比漂亮,对着桌子发出哀哀低鸣。
云韩仙哑口无言,自认倒霉,对两只狗的精彩表演瞠目结舌,拍着门槛哈哈大笑,秋水天还当是笑话自己,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闷闷装了两碗饭,也不去招呼她,自顾自坐下吃开了。小江小海兴奋起来,在桌边钻来钻去,还站直了身体朝桌上看,不过看来受过惨痛教训,都不敢把爪子搭上桌。
听到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云韩仙老脸一红,缩手缩脚蹭过来坐下,把碗一端就不见脸了。山里的菜自然别有风味,虽然才两素两荤的简单家常菜式,且只是用油盐炒熟,那颜色味道却煞是喜人,让人唇齿留香,回味悠长。其中一素一荤放了些辣椒,红彤彤绿莹莹嫩生生,让人吃得鼻涕眼泪一把,胃口大开,她本已许久未吃过一顿安生饭,很快就把小山一般的一大碗吃个底朝天,明明已撑到极点,却仍舍不得放筷子,捧个空碗眼巴巴地看着四个菜碗,直到秋水天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吃个精光才回过神来。
吃这么少,难怪比竹子还瘦!秋水天一脸鄙视,不紧不慢吃了三碗饭,一抬头,见她眼睛发直盯着桌面,表情无比怅然,跟旁边的小江小海如出一辙,不禁暗暗好笑,心中有小小的得意。
计划成功,可爱的韩夫子一定会留下来!
他心满意足,收拾碗筷去洗,谁知她抓得死紧,第一次竟没从她手里抢出碗来,那笑容再也憋不住,从眉梢眼角一层层漾开。
云韩仙这才觉察出自己的失态,脑子里轰地一声,从脸一直轰到脖子,刚想叫嚣两句,心念一转,这里是他的地头,还是不要惹是生非吧。况且这蛮子虽然态度不好,做家务真有一套,以后好好巴结,说不定就能偷懒,每天吃上现成饭菜。可怜娘亲和自己都不大会做饭,那点手艺每次吃得想吐,出来流浪后更是饱一顿饿一顿,逮什么吃什么,生命最后的日子,怎么也不能亏待自己才是!
她眼睛一眯,带上几分谄媚笑意,已是一副媚眼如丝的模样,“阿天兄弟,我们真是有缘,你要是不嫌弃,我们结拜如何?韩仙今年二十有二,不知道兄弟贵庚?”
秋水天仿佛看到眼前一片桃花烂漫,嘴巴张开老大,半天才记得合拢,结结巴巴道:“我……我……我二十了。”
云韩仙大吃一惊,伸出两根手指,往自己眼皮底下比比,又往他面前比比,见他头点得如鸡啄米,恨不得把两根手指化成利刀,戳瞎那天真无辜的眼睛。
算怎么回事嘛,这人这么大块头,还长这么沧桑,竟然比她还小两岁,以后岂不是要照顾小弟弟,没法偷懒了!
秋水天见她笑容慢慢退去,心头一冷,默默把碗筷收好,两只狗连忙跟上,他进厨房端了一盆骨头放在地上,把熬好的骨头汤盛出一碗凉着。乐乐平时最喜欢喝汤,煮面煮饺子都是用特别熬的烫配,早上幸好买了肉骨头,准备剔肉炒菜,骨头喂狗,明天早上正好用骨头汤下面给韩夫子吃。
刚洗好碗把洗澡水烧上,云韩仙磨磨蹭蹭而来,堵在门口杵着对着那锅香喷喷的骨头汤流口水,再次坚定了一个信念:管他年纪大小,自己赖定他了!
见秋水天笑得嘴巴快挂到耳根上了,云韩仙总算醒悟过来,擦了擦口水,尴尬地笑,“阿天,要你叫我大哥会不会委屈你,要不随便你怎么叫,别叫我阿猫阿狗就成了。”
原来韩夫子在为难这个,秋水天心头千斤大石落了地,拿着烧火棍在灶膛捅来捅去,把方丈交代过的名字“韩仙”两字在心头放大了排来排去,讪笑道:“韩……韩韩,行吗?”
“不要啊!”云韩仙惨叫一声,把小江小海吓得叼了骨头就跑,秋水天摸摸头,“那仙……仙仙?”
云韩仙瞠目结舌,如果没有看错,巨人脸上的表情,明明就可以称为腼腆忸怩,不过,那一脸凶相配上这腼腆笑容着实怪异。她终于没了脾气,靠着门哀嚎一声,“你叫我阿懒得了,我娘就这么叫的。”
“阿懒……”秋水天在心中默念了许多遍,把烧火棍收了,试了试水温,把水倒进隔壁小杂屋的大木桶里,闷头闷脑去拿了套新的衣裤和布帕出来,见她还在灶台边站着,含情脉脉地看着那锅骨头汤,闷笑连连,拉住她的胳膊,云韩仙完全沉浸在对骨头汤的遐想中,呆呆被他拉进杂屋。
把人拉到木桶边,秋水天大手一伸,想为她解开扣子,直到解到第二个,云韩仙才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拼命挣脱开来,夺命狂奔。
比小江小海还难伺候!秋水天气急败坏,拎住她的领子,毫不客气地把棉袍拽了下来,随手扔进木桶,见她还要往外扒拉,用力将她摁了下去。
难道自己还是逃不脱这种命运?云韩仙悔恨交加,在尘世挣扎这么多年,外表光鲜的人大多不可信,还当面相凶恶如他或许会有好心肠,没想到重蹈覆辙。她只觉得疲惫至极,再也懒得思考,懒得挣扎,昏沉沉地随便他摆弄。
秋水天哪里为人洗过澡,小江小海酷爱洗澡,根本不用他吆喝,经常跟他一起到水里扑腾,享受他周到的服务。照着洗狗的样子,他抓住那小脑袋一顿揉搓,发现她连连咳嗽加哼哼,才察觉自己动作太大,连忙把人拔萝卜一般拔出来,准备用帕子搓搓。
“啊!”仿佛晴空一声霹雳,她睁开眼睛,只见那蛮子一手拿帕子,一手掐在她后颈,看着那高耸的胸部,呆若木鸡。
她冷冷道:“看够了没有,你要告密现在就去,大不了我立刻滚蛋!”
他突然松手,把帕子砸到她头顶,捂着眼睛狂奔而去,好似后面有鬼在追。
她千辛万苦从水里爬上来,呛得两眼翻白,好不容易洗完澡,他竟然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拿着件黑色大氅进来,把她兜头一裹,打横抱起。随后简直是一场灾难,只听一声巨响,她的头撞在门框,又一声闷响,脚又撞到门,顿时疼得死去活来,连连哀唤,蛮子终于醒悟,赶紧用手臂护住她的头,这才把人有惊无险地送到床上。
她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闭上眼睛等待着加诸身上的一切,那带着青草香味的呼吸越来越近,她的心狂跳着,在那呼吸喷到脸上时,她的指甲已深深掐进手掌,疼到心上。
他凑近扒开她眼皮看了看,探探鼻息,把她囫囵塞进被子里,一把揪住湿漉漉的长发用衣服擦干。她被他揪得头皮发麻,在心中不停祈祷,但愿这个蛮子手下留情,不要把她折腾得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在等待中备受煎熬,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那蛮子正蹲在火盆边全神贯注地生炭火,等炭火烧旺,他拍拍衣服起身,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走了。
她才发现自己住的并不是那家具陈旧简单的房间,这屋里的家具都是新漆的,床顶挂着红璎珞,长长的流苏垂落下来,柔柔地拂着床顶上的戏水鸳鸯。被子也是新的,蓝底青花的布面虽然粗糙,被里的棉胎十分蓬松厚重,缩在被子里无比温暖。书桌上笔墨纸砚齐全,椅子上雕着几枝墨竹,衣柜上两朵并蒂莲花开得无比灿烂,铜拉环处还雕着两只小狗,跟小江小海一模一样。
她紧紧闭上眼睛,在心里说,算了,别逃了,这里也算不错,何况你还能活多久,难道想曝尸荒野,被野兽当成盘中餐?
这时,他又折回来,手里端着一碗骨头汤,一手托住她的后颈,将碗送到嘴边。她连连哀叹,果然世上没有白吃的东西,把她喂饱,只怕噩梦就要开始了。她把心一横,咕咚咕咚喝个精光,好歹做个饱死鬼。
果然没错,京城人就是讲究些,他心中暗暗欢喜,一巴掌下去,把她按回枕头上,走出去时昂首挺胸,面带笑容,如得胜归朝的将军。
她这会整张脸火辣辣地疼,牙一咬,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心中把那蛮子骂得狗血淋头。
院子里响起一阵水声,随后是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柴扉吱呀一声关上的声音,之后,大门砰地关上,那重重的脚步声渐渐逼到她的床边。而后,一只有厚厚硬茧的大手抚在额上,又用力把她的长发从枕头上揪了下来,用一块热热的东西垫好头,把被角掖了掖。在她胆战心惊的时候,那脚步声又缓缓远去,消失在隔壁房间。
短短一生,只有娘亲为自己掖过被角,她心中微微发疼,火光中,那人赤裸的后背如高峭陡直的山峰,让人觉得无比安全。
她脑中的弦一松,沉沉坠入黑甜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