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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写了什么也看不清,但看着像是什么医院或者疗养院之类的场所。
“天佑医疗,云凌唯一一所国家定点自愿戒毒机构。”
“什么?”周勀觉得自己可能没听清。
常安看着雾气中的那扇铁门,还有铁门后面的几栋房子。
“在过去的三年里,我大概有差不多一年时间都呆在这里面。”她转过身来,彻彻底底地直视周勀,“海洛因成瘾,我在这里接受治疗。”
周勀脑中嗡地一声。
他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或者没听明白,愣是坐那好一会儿才往上匀了一口气,之后他身子往后仰,后背靠在车椅上,心脏那处疼得厉害,他拿手摁了下。
在这之前他猜测过很多可能,为什么她明明活着却不愿意回来?肯定有原因。
前几天许世龙给他发过一条微信,当时他已经见过常安,但常安撩狠话,字字句句往他心口戳,他曾经一度觉得自己这些年像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可是冷静之后他开始一点点捋逻辑。
他找过许世龙,两人约出去喝酒,许世龙当面没跟他说什么,但事后给他补了条微信。
他说:“按我这几年办案的经验,最没人性的就是绑匪,肉票很少能够全身而退,特别是女人,要么被直接撕了,要么身残体缺,但目前来看她也没缺胳膊少腿,精神方面也没问题,那只剩下一种可能,在被绑架期间受到了侵犯。”
周勀其实也往这方面想过,但每每想到就逼自己停住。
太痛苦了,若是事实他根本无法想象常安受罪时怎样一番光井,也无法想象这几年她如何独自熬了下来,但潜意识里他其实已经默认了这是事实,甚至已经开始进行自我安慰,特别是这几天跟她做的时候还特意留意,她没排斥身体接触,也没什么过激反应,所以周勀一度觉得她可能已经过了这道坎儿,只是不耻说出来,因此他才说服自己别去多问,也阻止其他人多问。
可是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事实会是这样。
海洛因,戒毒所,常安,他完全没办法把这三者联系在一起。
“怎么会…”再度开口的男人声音已经明显发哑,他狠狠搓了下脸才拢回一点理智,“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常安腰上塌了下,身子随之往后靠。
“当年……”
脑海中的镜头一下子拉得好远,“其实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大概海洛因这东西真的可以使人丧失记忆,只记得金大富要你拿钱赎人,发现你又报了警,他疯了似的带我转移地方,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艘快艇过来,其实也不算快艇,好像更像渔船,他们把我绑在船尾的发电机上。”
这事周勀知道。
“他们还在船上绑了炸药。”
这事周勀也知道。
“后来船炸了,你没在那艘船上?”
“起初在,但是后来被人救了,就是小芝的父亲,那艘船是金大富他们偷来的,小芝父亲发现船没了肯定要找,丁家祖辈都是焦淳渔民,对附近海域很熟悉,最后在离岛不远的地方找到了船,也找到了我……”
常安简单复述,顿了下,又看周勀。
周勀不出声,眼神微红地看着她。
他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常安隐约缓口气,“其实金大富一直想动我,但另外几个绑匪是纯求财,大概不想把事情闹大,中间阻止了他几次,不然可能我也没办法活下来,直到发现你那边报了警,金大富大概是慌了,恨透了,加上之前瘦身钢筋的案子,还有她妹妹的死,他把他的家破人亡全部怪到我头上。”
人在极度仇恨的时候肯定会不理智,更何况还是一个染上毒瘾的绑架犯,亡命之徒,还有什么顾忌。
“……他绑住我,拉我上船,当时另外几个绑匪都不在身边,我求过他,我想保住孩子……”
常安记得自己当时已经毫无尊严可言,往日那些优雅清高都都不要了,尽管双手双脚被绑着,她还是像狗一样扭着身子爬到金大富腿根前。
她认错,她磕头,她哭着喊着承诺只要不动她,不伤害孩子,要她做什么都行。
“可是没有用,他当时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他说他没办法看着你事业有成,还能子孙满堂,然后他就给我注射了一针海洛因。”
故事到这基本已经能够拼凑出一个大概,却是与周勀之前猜测的情节截然不同。
他把头埋下去,双手捧住脸,觉得自己连气都快喘不上。
常安的声音还在继续:“那针下去我以为自己会死,可是并没有,他应该控制好了剂量,我只觉得头晕目眩,之后一段时间整个人都是放空的,该如何形容那个感觉呢?”
常安闭上眼睛,舔了下发干的嘴唇。
所谓意志力其实是个相当缥缈的东西,你摸不到看不着,以为自己多能耐多强悍,可是这世上有的就是能够轻易摧毁你意志的东西,更何况那还是海洛因。
周勀再度抬头时眼圈已经猩红,他握住常安的手,重重掐了一下,靠在椅子上的人像是猛地从云层跌落,一种巨大的悲痛和空虚感袭来,她用力磨了下齿根,继续往下说:“其实当时我还不能确定自己被注射了毒品,直到两天后出现戒断反应……”
常安坐在那重重地呼吸,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不愿意回来,也从不对人提起这段经历,一是觉得没脸,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不愿意再回忆。
回忆一遍就像重新去经历了一次,包括针头插入血管之后紧随而来的欲仙欲死,也包括戒断反应开始时如被百蚁啃噬的那种削骨之痛。
周勀侧过去,问:“后来呢?”
“后来…”常安在脑海中挑挑拣拣,尽量让复述变得简单。
“当时孩子已经没有了,我从船上被丁守权救下来之后落了水,他把我拉到岸上的时候身下已经都是血,当时他以为我是哪里受了伤,把我驼去医院检查下来才知道是流产。”
周勀转过头去朝窗外狠狠喘了一口气。
关于孩子这段尽管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也知道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把孩子保下来的几率几乎是零,可是当亲耳听到,周勀还是有些受不了。
他倒不是有多心疼那个孩子,他是心疼怀孩子的人。
天知道这么多年他手机里仍然存着常安被绑架之前给他发的那几条微信。
她说她有好消息告诉他,短短几个字,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当时的雀跃之情。
“孩子没有了,我当时很绝望,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我甚至觉得…我没办法回来见你……”
周勀往下沉了一口气,“傻瓜。”
“是吗?我后来也觉得自己傻,以为那就是世界末日了,可是多的是比那还要绝望的日子。”常安继续说,“我在医院住了两天,到第二天夜里开始不对劲,关节疼痛,腹泻,完全无法控制地流鼻涕,打哈欠,出虚汗,当时护士还以为我对什么药物有过敏反应,可是查一遍也没查出问题,状态持续了一夜,到天亮时才稍有好转,可是几个小时后又出现类似反应,甚至更严重,后来还是权哥,就是小芝的父亲,他问我,是不是我有吸毒史。”
“说来可能真的是上天安排好的,权哥在最后关头救了我,把我从海里驼回来,他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渔民,可是你知道吗,小芝的妈妈也有吸毒史,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出我那些症状是戒断反应,可能是看我太痛苦了,出院之后他把我接回去,又想办法联系到以前小芝妈妈的圈子,给我弄了一点海洛因。”
周勀合上眼睛。
一切真的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权哥让我免于葬身火海,却把我推进另一个地狱,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以前以为那些关于远离毒品的宣传片都过于夸张了,一个个成魔成瘾,人不人鬼不鬼,可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短短一个多月时间我瘦了二十多斤,我不敢回来,也不能回来,小芝家成了我的避难所,可是买毒需要钱,丁授权经济并不宽裕,他本身有很严重的肝病,加上之前给小芝妈妈养毒几乎已经掏光了他所有家底,所以一个多月后他断了我的供给,那简直是……”常安突然揪了下自己的头发。
周勀摁住她的手,“不说了,不必跟我说这么详细!”
“不,我要说,我一定要牢牢记住戒断时的痛苦,何止是百蚁钻心,甚至每个骨关节都像被敲开一样,好像随时都能断气,不,不是断气,是生不如死,而小芝父亲又太心软,当时我已经跟他搬到了埰岗,他一次次把我绑起来,又一次次抗不过我戒断时的歇斯底里,所以断断续续又开始给我买毒,这种日子持续了大概三个月,也就是那三个月,你雇了二十多艘船在海上找我,我知道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是我已经变成一副骨架,一具行尸走肉,还怎么有脸回去见你?”
“……当然,我也有清醒的时候,只要毒瘾不犯,我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我会教小芝画画,也会跟着权哥回焦淳,一起去海上打鱼,我曾想过可能往后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我完了,彻底废了,就看老天什么时候把我的命收回去。”她即使现在用最平淡的口气复述,周勀还是轻易能感受到当时的绝望。
原来他在岛上日复一日等待受刑的时候,她也在另一个地方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你当时就从没想过要回来?”
“也不是,肯定想过,但是我阻止自己去想,真的,不能想,一想就痛,特难受,那种感觉就像……就像……”常安用手揉了下眼睛,“就像自己眼睁睁看着家在哪里,亲人在哪里,爱人在哪里,可是对着镜子一照,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我没脸回去,更不能回去,可是天知道心里有多渴望,一面逃避,一面日复一日的丑陋下去,丑陋到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而这种矛盾的痛苦积攒到了一定程度,大概是彻底崩溃了,在不知第几次毒瘾犯又没存货的时候,我跑到海边跳了下去,我觉得还是死了好,一了百了也不用再成天面对如此不堪的自己,可是你知道吗?原来死都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