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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要到卡沙村时,我眼前出现了惨绝的一幕。白色的雪原上出现了成堆的牛羊尸体,它们被一层厚厚的白雪包裹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从远处看去,就像一个个白色小帐篷。要不是眼前的事实真真切切地摆在我面前,我真不相信大自然会这么残忍。它稍微地打个喷嚏,带给人间就是悲惨。
到了卡沙村,情况比我想象还要严重,一半的房屋被大雪压垮了,不少人被压在了房子底下。由于村民住得比较分散,且救援力量薄弱,再加上伴随而来的严寒,给救援带来了很大的难度。
“牲畜暂且不用管。一切以人的生命为重!”
镇长多吉将村里能动的男人都召集起来,配合为数不多的解放军实施救援。而女人在格桑的带领下,主要负责医治和转移伤病号。
以前我一直把雪和美联系到一起,但眼前的事实告诉我,雪的暴戾丝毫不逊色于洪水、干旱、地震。它带来的不但是惊人的破坏力,还有令人恐惧的寒冷,羊毛毡、皮帽,都成了摆设。
断臂、断腿、冻僵成为尸体的,剩下的小孩、女人、老人,落在眼里的满是惊恐与绝望。谁都没料到夏天会和严寒挂钩,这难道是上天的惩罚?可我们又做错了什么?诵经、念佛可从没少过,这到底是为什么?牧民想不明白!
我的冻疮又复发了。一个个隆起的大包,不时流出红色的血,粘在手套上,被寒风一吹,就成了血冰,手套就固定在了手上。由于要不停地搬运伤病号,我的手已经麻木,仿佛已经不存在。我只有用手臂来承担负重。
我很想休息,但听到伤员的哀吟声,我双脚又迈了出去。
这是离村子比较偏远的一户牧民家。两层土坯房在大雪的压迫下,已经全部倒塌。周围一片寂静,丝毫没有生命的气息。但我和梁成还是带着侥幸,希望能有意外的发现。
没有生命探测仪,我和梁成只有用手刨,一步一步地搜寻,约莫过了几分钟,在一个墙角处,我和梁成愣住了。
一个半裸的妇女手里抱着一个小孩,小孩浑身被宽大的衣服牢牢地包裹着,而妇女已然成了一尊冰雕。她虽然双眼紧闭,但我明显能感到里面的炙热,那是一份母亲的爱,人世间最伟大、最无私的爱,直到地老天荒。
“他还活着!”
小脸,黑黑的眼睛,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
“你看,他笑了。他在冲我们笑。”
我从来没有看到如此纯真的笑容,没有目的,没有任何附带的色彩。也许,人原本是快乐的。
我也笑了,虽然夹带着苦涩。
“我们把他抱回去吧。”
但很快我和梁成发现一个事实,我们没办法将他从妇女的手上取下来,妇女僵硬的手就像一根铁索,将小孩牢牢地锁住。
“怎么办?”
我看到梁成也皱起了眉头。
“只有这个办法了。”
思索良久,梁成从腰里掏出了小藏刀,我虽然很不忍,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很快,锋利的刀锋在妇女的手上划出了一道红色的口子,但却没有血流出来。我看了看妇女紧闭的双眼,仿佛能感觉到妇女在呻吟。
“谢谢你们!”
她仿佛又是开心的,因为她的孩子终于活了下来。
带回孩子,我小心地把他交到了查亚的手上。听了我的述说,查亚亲吻了小孩的脸颊,她泪流满面。
但当下的形势没有给我们过多的时间去悲伤,我们又投入了新的战场。
整整三天,我都没有睡好觉,偶尔能小憩,脑子里也全是悲惨的景象,它贯穿了我的全部。我发现我的步子越来越重,口吻也不再轻松,但唯一可以告慰的是,在灾难面前,村民所表现出来的团结让人暖心不少。
在政府的资助下,临时安置点搭了起来,帐篷都是部队捐赠过来的。伤员、病号送进了临时医院,严重的送进了地区医院,没地方住的牧民被送到了临时安置点。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送慰问品,慰问品有地方捐资的,也有政府划拨的。安置点的慰问品倒好办,集中!但对于那些散户,就难了。我们需要在将近一米的雪地里步行几公里,有的甚至是十几公里。旺姆就是这样一家,她是一个孤寡老人,一辈子没有结婚,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
查亚听说我要去旺姆家,主动当起了我的搬运工。说是搬运工,其实她就是提了一箱牛奶,我则是扛了一袋面粉。我的力量虽然还可以,但在雪地里行走我就只有龇牙的份。
这是到达卡沙村的第十天。沉默了许久的太阳终于露出了面目,挂在浮云之上,在茫茫雪地上洒下一片金辉,让沉寂在阴霾下的我和查亚,心情好了很多。
“灾难总会过去,阳光会普照大地。我们会受到莲花生大师的庇佑的。”
查亚的开心总是来得很快,一棵小草、一湾春水、一抹阳光就能让她展露笑颜。
“和乐观的人在一起,你也会变得乐观。”
这是我在查亚身上得出的结论。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是否具有普遍性,但对于我来说,我看到了查亚,仿佛就看到了希望,这也许就是爱情的力量。
路到半途,我却遭到了失明的痛苦,我被“雪盲”了。我以为太阳只会给人带来光明,原来它也给人带来黑暗。“雪盲”俗称电光性眼炎,是高山病的一种。阳光中的紫外线经雪地表面的强烈反射对眼部造成损伤,从而导致眼睛怕光、流泪,视物不清。我开始也不知道什么叫雪盲,只是眼睛出现刺痛,就没怎么在意。但后来就越来越严重了,直到我的眼睛流泪不止,我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查亚告诉我说是“雪盲”,但这个时候已经迟了,我已经成了“盲人”。
如果让人对自己的感觉器官排个序,我想眼睛排在第一的概率是最大的,不但因为它是心灵的窗口,更重要的是它能接受外在事物70%的信息,这是耳朵和鼻子所不能相比的,所以,对于人来说,失明就意味着一个残缺的人生。而我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没有眼睛的痛苦,体会到了那些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无尽的悲哀了,仿佛这个世界都只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没有蓝天、没有白云、没有成片牛羊,只有那看不见的前方。
“我就是你的眼睛,你还有我。”
查亚接过我的手。她的话里没有字字锦绣,但却是如烟流水,温婉江南。
我忽然想到了一句话。
“如果有来生,我但愿成为你的眼,为你铺满一片光明。”
也许,我是幸福的!因为我不会孤单,这个世上还有一抹高原蓝陪在身边!
到达旺姆老人家的时候,已是下午。本来按照计划我们是中午到,然后下午返回。但意外的“雪盲”让我们的速度打了折扣。
“谢谢共产党,谢谢毛主席!”
旺姆老人看到我们的到来,从屋里迎了出来。她明显也受了伤,脚一瘸一拐的。我虽然看不到旺姆老人的表情,但从激动的声色还有颤抖的手可以感知,我和查亚的到来让她轻松不少。我们虽然没有给她带来金山银山,但却是一份最真的问候,特别是查亚,她亲昵的语气,总能将阴霾驱散。
“奶奶,你放心吧。有政府,还有我们大家,我们一定能挺过这难关的。”
旺姆老人家受灾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倒塌了一间房子,牛羊全部都冻死了,可以说赖以生存的物质资料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我和查亚带来的慰问品只能是杯水车薪。
我由于眼睛被紫外线刺伤,不能视物,只能呆坐在一旁。查亚则忙了起来,帮旺姆老人清理倒塌的房子,打扫积雪。我心里虽然着急,但也没用。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忙碌的查亚终于停了下来,旺姆老人也端出了自己精心制作的晚餐,甜茶还有酥油饼,慰劳我和查亚。由于手眼无法交流,导致我只能做一只能说话的木偶。查亚的手则充当了我的手,给我一口一口地喂东西吃。我发现我回到了婴儿时代,虽然是无奈,但也是甜蜜。
“好,好……好……”
旺姆老人仿佛看出了什么,嘴里透出的满是赞赏。
“奶奶,你也吃啊……”
查亚可能发现旺姆老人没有吃东西,禁不住催促起来。
“我在吃,在吃……”
旺姆老人声音有些哽咽,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感伤起来。我有些纳闷了,查亚也有同感,她细细地问道:
“奶奶,你怎么哭了?”
“唉……”
沉默许久,旺姆奶奶没有说话。她仿佛在回忆,在拼凑那些散落的岁月。
“奶奶!奶奶!你没事吧?”
“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你们两个,我想起了过去,想起了五十年前的事。都五十年了,时间真快啊……”
旺姆老奶奶长叹一声,给我和查亚讲起了多年前的故事。
五十多年前,西藏还没和平解放的时候,卡当所属的羌塘草原,归一个叫可库桑吉的人掌管。可库是这个地方的土司,土司相当于现在的县长,但实际权力要比县长大得多,对下辖的农奴有生杀予夺之权,而旺姆就是这些农奴其中的一个。
1951年,旺姆已经是一个妙龄少女,是公认的“羌塘一枝花”,但由于父亲和母亲都是农奴,出身不好,因此,弥漫在周围的更多是下贱。旺姆有一个哥哥,多年前因为不满土司的专横,拒绝服劳役,遭到土司残酷的殴打,被迫离开了羌塘。
农奴的生活是悲惨的,不但没有任何权利,还要忍受非人的折磨,旺姆是深有体会。旧社会的西藏农奴有三种,“差巴”“堆穷”“朗生”。“差巴”占农奴60%-70%,是给农奴支差的人,“堆穷”意为小户,主要是“差巴”破产后形成的,“朗生”意为家里养的,占总人口的5%,被农奴主视为“会说话的牲畜”。旺姆家属于“差巴”,父母常年为土司家劳作,不分昼夜。由于过度的劳累,旺姆的父母早就疾病缠身。
土司家可库的公子叫扎顿桑吉,长相用我们现在的话叫作矮得有性格,胖得有肉感,低能与幼稚并存,二十岁了,智商还停留在五岁。但土司就是土司,即使是如此,还是把年轻漂亮的旺姆娶回了家。虽然旺姆一千个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谁叫自己是农奴出身呢!
早上起来帮扎顿穿衣服,然后是伺候扎顿洗漱、吃饭,陪扎顿玩耍。旺姆在土司家说得好听点是媳妇,说得实际点就是一个衣着光鲜的保姆,陪吃、陪耍、陪睡。日子一长,旺姆就忘了自己是一个女人。她以为她自己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的出现,将她的生活彻底改变了。
入秋的季节是羌塘草原最美的时候。天上有可亲的蓝天白云,远处是明净的雪山,加上淡雅温婉的圣湖,红黄相间的草甸,还有星星点点的牛羊,很容易让人忘却人世间的烦恼。每天中午,旺姆都喜欢站在高高的露台上,眺望羌塘草原。也只有这个时候,旺姆麻木的心才能释放。少爷扎顿正躺在床上午睡,是不会打扰自己的兴致的。
这天旺姆和往常一样,梳捋着自己的发丝,眺望着羌塘草原。
“驾……驾……”
随着一阵吆喝声,旺姆的脚下出现了一群人。这群人是土司家的护卫,要是平时,旺姆不会多看一眼,但今天不一样,因为护卫们押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虽然变化很大,但旺姆能认得出来,赫然就是逃亡多年的哥哥桑多。另外一个比较特别,这人无论是穿着还是长相,都和本地人有很大区别。他的衣服呈灰色,分为上下两截,不像传统藏袍那样宽大,有点像土司老爷从外面带回来的洋装,但又不全一样。洋装扣子少,怪人衣服的扣子要多一些。他的皮肤偏黄,眼睛里满是倔强。难道这就是土司口中的汉人?
哥哥桑多和怪人很快被关进了地牢,紧接着就是一阵痛苦的哀号声。旺姆知道护卫又在行刑了,心被紧紧地揪起。那一阵阵的鞭笞仿佛落在自己身上,旺姆见过地牢里面的刑具,那是少爷玩耍时喜欢去的地方。那里的刑具种类多样,残留在上面的血,单单是看看就能让人毛骨悚然。
“你到底说不说?”
“我看你嘴硬,给我狠狠地打!”
“说不说?”
自始至终,地牢里传出来的都是护卫队长次仁和土司可库的声音。哥哥桑多和怪人仿佛是哑巴,嘴里没有传出一个字。
从正午到太阳偏西,地牢里都没有停过鞭笞声。旺姆虽然是心碎欲裂,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她只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妇人,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更何况是救人。
晚上,少爷扎顿被土司夫人叫去了。旺姆在厨房拿了点点心,还有青稞酒,就和丫鬟来到地牢。
“夫人,你来干吗?”
因为旺姆毕竟还是少爷的老婆,所以护卫队表面上对旺姆还是比较客气的。
“我看你们为我们家办事,很辛苦,特意给你们做了点点心尝尝。”
“那就谢谢夫人了。”
趁两个护卫吃东西的当口,旺姆来到牢房一看,映入眼帘的场面差点让旺姆摔倒。哥哥和怪人都被打得不成人形,衣服早已残破不堪,浑身是血,红色的伤口裸露在外面,让人看了不禁一阵阵发颤。
“哥哥……哥哥……”
喊了好几声,桑多才有反应。他看到是自己的妹妹,本想说很多话,但还是忍住了。他用带血的手指着旁边的昏迷的人小声说道:
“一定要把他救出去!”
“他是谁?”
“你就别管了。总之要答应我,就当是哥求你。”
桑多和旺姆的关系一直很好。小时候,桑多对旺姆的要求是百依百顺,正是有了哥哥桑多的存在,旺姆才得以度过愉快的童年。因此,桑多的请求旺姆是不忍心拒绝的,也不能拒绝,因为旺姆从哥哥坚毅的脸上看出了事情的重要性。
“夫人,别和歹徒靠得太近,小心他们伤到你。”
外边传来了护卫的声音。旺姆为了不引起怀疑,只得告别了哥哥桑多。
回来后旺姆反复咀嚼哥哥桑多的话,但最后还是没有明白哥哥为什么拼了命要保护那个怪人。第二天,旺姆又想去牢房探望,却被挡在了门外。原来土司老爷已经认出了桑多,鉴于桑多和旺姆的兄妹关系,就禁止旺姆靠近地牢。旺姆虽然很着急,但也没有办法,她只能远远地望着地牢。
随着时间的推移,地牢里面传出的声音越来越小。三天后,从里面抬出了一个人,从装束上看应该是自己的哥哥桑多。旺姆远远地跟在了护卫的后面,心里一阵阵发凉。她真希望哥哥还能活下来,但很明显,护卫是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
护卫在两公里外的一个地方停了下来。他们在地上草草挖了一个坑,就把桑多的身体扔了进去,然后填上土,就离开了。到了这个时候,旺姆已经绝望了,因为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到哥哥动过,看来哥哥已经被打死了。
当土被刨开的那一刹那,旺姆绝望的心仿佛看到希望,因为哥哥还有一口气在。他死死地盯着旺姆,嘴里还是那句话。
“一定要救他出来……救他出来……”
说完这句话,桑多彻底咽气了,满脸血污的脸上是不甘也是愤恨。看到哥哥的离去,旺姆心若死灰,为什么这世界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这么苦?为什么土司可以高高在上……太多的为什么,填满了旺姆年轻的心。
回到土司府,旺姆只有一个心思,就是救那个怪人出来。虽然旺姆不知道哥哥这么要求是为什么,但这个时候的旺姆,已经不会去在乎了。
要救怪人,旺姆一个人明显是不可能的,必须得有帮手。她把目光瞄向了养马的赤列。赤列是土司家的“朗生”,自小就受苦那是肯定的,关键是赤列喜欢旺姆。旁人虽然看不出来,但旺姆却很清楚地知道,因为赤列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份炙热。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旺姆像往常一样,端着点心和青稞酒来到地牢,假意犒劳护卫。但护卫所不知道的是,青稞酒里放了一种麻醉药。这是旺姆从活佛那里讨来的,是活佛拿来治病用的。没过多久,几个护卫就倒在了地牢里,旺姆赶忙叫来赤列把怪人背了出去,然后两人趁天黑,悄悄骑马离开了。
奔波了两天,两人带着怪人来到了羌塘草原西面的大山里。在一个岩洞安定下来后,赤列却要求回土司府,旺姆本想劝解,因为赤列回去就一个结果,那就是死。但旺姆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因为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因为在赤列的意识里,自己作为土司家的奴隶,不管是生是死都应该在土司府里。这是千年奴役的结果,对于求生已经变得麻木。
怪人在山洞里经过几天的调养,清醒了很多。通过简单的沟通,旺姆知道他是一个汉族人,名字叫李佑威,是解放军的一个侦查参谋。这次和哥哥桑多是来打听情况的。解放军旺姆第一次听说,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解放军是穷苦人的队伍,是替穷苦人申冤的。”
李佑威的藏语虽然不是很流利,但旺姆还是大概能听懂。
“可是你们能打过土司大人吗?土司大人有好多好多的人,还有枪。”
听了旺姆的话,李佑威笑了。
“我们解放军何止一个土司府,多若天上的星星,数都数不过来。你放心,你们以后不会再做奴隶了。你们很快会翻身做主人,自己当家作主,没有人可以对你们生杀予夺了。”
旺姆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能够当主人。虽然在潜意识里,旺姆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心里还是不由一阵悸动。因为能摆脱土司的控制,当家作主,这是几代人的期盼。它的诱惑力要远比得到几块草场大得多,毕竟没人愿意成为一只会说话的牲口。
山洞的生活是平静而惬意的。旺姆除了细心地照料李佑威外,就是听李佑威讲故事,然后陪李佑威看日落。
“他的语言很生趣,讲起话来头头是道,能从早上讲到下午。虽然我已经记不清他都讲了些什么,但我知道,自从遇见他后,我的思想变了。我知道了什么是自由,知道什么叫独立,也知道了什么叫人民当家作主。”
这是旺姆老人的原话。她讲到李参谋的时候,声音多了几分悸动,语气也轻松起来。
在山洞休息了十天,虽然没有好吃好睡,但却是旺姆这十多年来最开心的日子。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少女的情怀,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情歌也跃入口中。于是,山洞的生活就多了一份浪漫。
“他的口哨吹得特别好。我唱什么歌,他都能用口哨伴音。他还教了我一首歌,《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可能是受到情绪感染,我和查亚也跟着旺姆老人哼了起来。那遥远而又熟悉的旋律还是那么让人激昂奋进。
“那后来呢?”
“后来……”沉默了许久,旺姆才追上了溜走的思绪。
“你真的要走吗?”
那是一个烟雨空濛的早晨。天空像是在下雨,又像是在下雪。
“是的,我还有任务在身上。”
“可是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
“不碍事的。受伤对于我们来说已是一种习惯,没什么大不了。”
旺姆虽然有些不舍,但她却不能阻止。她把自己手工缝制的一件羊毛披风披在了李佑威的身上。
“我送你吧。”
“嗯。”
李佑威点了点头。两人走出了山洞,离开了山区。
进入草原,两人经过了旺姆的家。但出现在面前的却是一副悲惨景象,房子已经被烧光了,而旺姆的父母也死于大火中。旺姆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呆立在废墟前,泣不成声。
“旺姆,跟我走吧。我会一辈子爱护你的。”
旺姆看着眼前的满目疮痍,扑在了李佑威的怀里。
“你会为我报仇吗?”
“会的,一定会的。我们一起把剥削者从你们身上夺取的东西要回来。”
李佑威的眼神坚毅,语气不容置疑。
“他最终还是没能和我一起去报仇。”
旺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回忆。那些记忆的碎片,被她细细地整理后,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
将父母的尸体简单安葬后,旺姆和李佑威又马不停蹄地向东走。两天后,两人在可库土司的管辖边界上,被土司的护卫追上了。眼看着两人都要被抓住,危急时刻,李佑威把一张羊皮递给了旺姆。
“这个东西你一定要亲手交给古曲里的王团长,很重要。我去引开他们。”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行,你记住,你得活着,好好地活着。你还要见证农奴当家作主的那一天!”
李佑威说完,纵马奔向了另一边。
护卫被引开了,旺姆也脱离了护卫的追捕,但从李佑威那边传来的那几声枪响,也彻底击碎了旺姆的心。
“他死了,死了五十年了。”
“他第一个走进我的心,也是最后一个。我还记得他的鼻梁很挺,眼睛很大,他……”
说到这里,旺姆老人已经泪如泉涌。
我和查亚没想到老人身上还有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它既是一段纯美的爱情,又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史诗。生命很难伟大,但却可以铸造永恒。李佑威这个湮没在草原上的解放军,注定要活在旺姆老人心中一辈子,活在翻身农奴心中一辈子。
第二天我和查亚离开的时候,旺姆老人拿出了一串蓝色的和一串白色的珍珠手链分别递给我和查亚。手链晶莹剔透,虽然年代久远,但光泽依旧。
“这本来是我准备送给他的,但他却被佛祖带走了。这个东西留给你们吧。我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一起活下去!”
“奶奶!”
查亚的依依不舍,换来了旺姆老人的如水悲伤。
“走吧!时间不早了。”
“我们会再来看你的。”
我和查亚心情沉重地离开了旺姆老人。
回去的路上,查亚反复在一个问题上纠结着。
“假如我死了,你会不会一辈子记得我?”
“你瞎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
“我就要你说嘛!”
“这个……”
有些话就几个字,也很容易说出口,可惜我们却没说,以至于,以后……
“黑人,我去给旺姆老人送药去了。”
“哦,要不要我陪你去?”
“算了,你还有事忙。我一个人能行。”
“哦。”
我没有再坚持,确实是手里的活太多。这是从旺姆老人家回来后的第三天。
救援物资从地区源源不断地送来,要进行统计、派发,然后登记造册,还有军队来的医疗队需要安置。雪还没有融化,这一切都进行得比较缓慢。
“来喝口水吧!”
我抬头一看,是杰克,那个英国人。连续忙了几天,他脸上是很明显的疲惫。
“我以前听人家说起过西藏,他们都说这个地方很神秘。现在我发现,它不单单是神秘,它更多的是沧桑。是的,沧桑。”
“为什么这么说?”
我放下了手中的活,看了看他。
“这里自然条件太恶劣了。在我们老家南安普郡,千年都不可能出现六月雪。而这里,好像这不是第一次。我虽然才来几天,但这里的高寒缺氧让我吃尽了苦头。来此一游,见识一下倒可以,但要在这里生活那就得需要勇气。”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改变不了环境,只能去适应,这就是生存法则。”
“所以我很佩服在这里居住的人。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他们脸上都是淡然,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都说我们英国人乐观,但我没有想到这里的人更乐观。”
我淡淡地笑了笑,递给了杰克一瓶矿泉水,说道:“乐观不是天生的。它是被逼出来的。”
“哦,NO!”
杰克喝了口水,然后摇了摇头。
“你的话我不赞同。乐观是藏在他们骨子里的。就拿查亚来说吧,她明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离开这世界,但还是乐观、积极向上地生活着。有她在的地方,绝对少不了欢乐……”
“你等等!”
我赶紧打断了杰克的话,问道:
“你说查亚随时都会离开这世界,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先天性心脏病啊!”
“什么,先天性心脏病?!”
听到这几个字,我只感觉头皮一阵发紧。这可是高原第一大杀手。
“我不相信,不相信……”
“这是真的,我没有骗你。说起来,也是因为她有这个病,我们才认识的。那是前年的夏天,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文案。她走了过来,递给了我一份情况报告,希望让我将这个报告整理一下,然后汇报给总部,帮帮那些无辜的儿童。”
“那是一份什么报告?”
“是一份关于西藏地区先天性心脏病的报告。为了让我们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她还以自己为病例模型,让我们进行了全面检查。后来我们派了一个工作组在西藏地区进行了调研。果然如她所说,西藏地区的先天性心脏病的发病率在全世界来说是最高的,高达15%。有的地方甚至更高,比如阿里地区,高达20%。后来我们专门成立了西藏先天性心脏病基金,专门用来救助西藏先天性心脏病患者。”
杰克不是危言耸听。我虽然才来西藏一年,但我也听过一些小孩因为心脏病离世的消息,这主要是因为高原恶劣的自然条件,很容易对孕妇造成不良的影响,导致胎儿心血管畸形。而心血管畸形极为难治,并且治疗的费用极高。在交通不发达的西藏,先天性心脏病几乎就是不治之症。
“一般来说,先天性心脏病最佳的治疗时间是三岁左右。年纪太小,身体负荷不起;年纪太大,手术的危险性就越高。我们本来也要求查亚做手术,但她没同意。因为她这个年纪,已经错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就算是现在用最先进的心脏介入手术,失败的概率也是存在的。”
杰克的话,无异于晴天霹雳,我只感觉脑袋一片眩晕。我宁愿相信他是在胡说,又或者我根本就没听过。我无法想象病床上查亚的模样,更无法忍受她被病痛折磨。她属于草原,属于卡当的天空,她脸上只应该有笑容。
我忽然想到藏历年,查亚追我的时候昏倒在地上。那个时候她不是装的,而是真正的昏厥,只不过被她巧妙地掩饰过去了。
“不过,查亚算是一个奇迹,居然能撑到现在,我真希望,这个奇迹能一直延续下去。”
我不相信奇迹,我只相信她正在冰冷的深渊旁边。是的,深渊,无底的深渊。
我身体在颤抖,我仿佛闻到了冰冷的味道。我必须马上见到她,马上!
“谯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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