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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锦书听了惊愕莫名,皇帝当真为这事责怪太子了?他不是说只给个警醒,不惩处太子的吗!
太子怕她担心忙露了个笑脸子,哄道:“你别替我操心,皇父极疼爱我,就是知道这事儿也没什么,做儿子的孝敬他,这也不为过。”
“那天宝答应和我说了会子话。”锦书道,“她让我替她传话给你,说求你别忘了答应她的事儿。”
太子冷酷的吊起了嘴角,“她还和你说这些个?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她都成了这样,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只是她别惹怒了我,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
锦书看着他那个阴沉样儿真是吓了一跳,从没想过他还有这样的一面。转念思量,生在帝王家,哪里有一尘不染的人?他有心机有算计也是好的,至少不会任人鱼肉,将来不管是在储君位上还是登基御极,总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我已经给吏部传了口谕,军机处的印信也出了,给她表哥放了个山西盐道的缺。这差事油水多,也算对得起她了。”太子慢声慢气地说:“我打发人查过她表哥,那个人除了考运不济,别的诸如学问人品都是没的说,派个官也不辱没,我料想总比那些捐官的好些。”
锦书颔首道:“这趟横竖是咱们的错处,我心里过意不去,她如今叫万岁爷圈禁起来了,和刑部衙门里关押的罪人有什么区别?只怪你,你要是早让我知道,我决计不能让你这样做。咱们难也就算了,还白白搭上个她,耽搁了她和他表哥的姻缘,多造孽啊!”
太子也有些懊悔的意思,他讪讪道:“我是没别的道可走了才出此下策的,皇上办的那些事儿,我一旁瞧着心都要碎了。”
自他懂事起,便一直对皇父敬若神明。人都说帝王家容不得太多的亲情,可他待君父的一片赤诚苍天可鉴,就是让他为皇父去死,他连眼睛都不带眨的!他这样敬他爱他,他为什么要和他看上同一个女人?为了锦书,他竟打算撂下护军连夜回来,这不是顶顶滑稽的事吗?
太子的危机感日益加剧,再这么放任下去就要招来大祸了!论理儿他该面见皇父,好好和他说道说道。他晚上头疼,点灯熬油地坐在桌前冥思苦想,把所有的想法捋了一遍,理出个头绪来,打算找个好方式和皇父开口。晨光中点卯上朝,他站在丹陛下仰头看威严升座的皇帝,琢磨了几夜的话一下儿全忘光了。他对皇帝惕惕然,即使散了朝,不论暖阁里也好,南书房也好,他不敢说,那是打心底里升腾起来的畏惧。也不单是畏惧,还有别的顾忌,满口饭好吃,满口话不能混说,他得给大家留脸面,皇父的、自己的,还有锦书的。这层窗户纸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捅破,一旦事情摊到明面上,再想转圜,就没有余地了。
锦书低头不语,这团乱麻里有谁是不难的?她要是能管住自己不去动情,可能什么事都没了,她做她的使唤丫头,他们自去当他们的皇帝太子,本来不该交集的三条线搅和在了一起,还能自在过日子吗?
“其实,咱们就这样也挺好。”锦书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冲他微微地笑,“你别念着将来怎么样,咱们自小认识,就当是个发小也成,未必一定要厮守在一处。”
太子看着她,惨淡一笑,“都到了这份上你还说这个?我要能撂开手,还等到这会子?那些事儿不用你去操心,你踏踏实实的,容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锦书慌忙摆手,“你可别再干糊涂事了,当真惹恼了万岁爷没你好果子吃的。”
“你放心吧!”太子起身推开窗屉子朝外看,艳阳高照,满目皆是跳跃的金色。他回头道,“别光在屋子里闷着,咱们也出去散散。”
两人相携出永康左门,上了笔直的甬路。因着今儿逛园子的人多,道儿上有熙熙攘攘来往的宫女太监。太子拉着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她嫌招摇,使劲挣脱出来,红着脸嘟囔,“人家瞧着呢,多不好!”
太子四下一瞥眼,轻蔑道:“谁敢嚼舌头?爷把他舌头拔出来喂狗!”“瞧瞧,又拿爷的份儿!”锦书掩嘴笑道。太阳暖暖的,风吹着也叫人舒坦。太子走得很慢,和她肩并着肩,怕她穿着花盆底崴着脚,适时的托上一把,和风细雨的嘱咐她小心,在这样的节令里,这样的春日中,柔情接柔情,笑脸对笑脸,仿佛已经是世上最美好的情景了。
慈宁宫花园人多热闹,太子不爱进去,所以先前绕开长信门走,这会儿一路往南,锦书估摸他是要往内金水河去,也不问他,只管跟着他,有他在,往哪儿都不怕似的。
内金水河上有座断虹桥最负盛名,大抵也是倚仗了河的婀娜婉转,还有那十八棵元代槐树,俗称“紫禁十八槐”。花朝节赏花为主,桥也罢树也罢,今天不怎么吃香,宫人都往内廷的四处花园里去了。
两个人沿青石砖缓缓前行,越走人越稀少,太子侧眼望她,有些迟疑,又有些不安,他小心翼翼的询问:“锦书,我还牵着你好不好?”
锦书绞着帕子低下头,太子颇失望,心里又忐忑着,怕自己孟浪,一不留神得罪了她。女孩家心思细,肚子里打仗面上不显出来,干拿他当摆设不理他,那可有他难熬的了。
正悔青了肠子,不想那边探过来一只柔荑,纤纤玉指粉嫩得阳春白雪一般。太子胸口激荡起来,宝贝的捧在掌心里,拇指在她虎口摩挲,喜道:“那番邦进贡的药还真好使,手上的伤没落下什么疤来,阿弥陀佛,老天开眼。”
锦书由他拉着,打趣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主子们念佛了?佛学广袤精深,你得闲儿读读经书也好,陶冶性情,心境也宽宏。”
太子一本正经道:“经书换成锦书还有一说,否则可不要我的命了。”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断虹桥边,这桥是座单拱桥,桥上栏板、望柱都是汉白玉铸成的,柱头上雕的是荷叶和莲蓬,莲蓬上供着神态各异的石狮子。内造的东西,一不怕废料,二不怕费工,所以这座桥既考究又精美,是紫禁城内诸桥之首。
朝北看是一片难得的开阔地,十八棵古槐树冠高大、满目青翠、遍地荫凉。锦书回身说:“我记得军机处值房就在前头不远,咱们在这儿说话,万一叫御前大臣看见了怎么办?”
太子抿嘴笑道:“甭怕,人家军机大臣也有家有口,万岁爷都陪太皇太后游幸什刹海去了,办差也有个打盹儿的时候,大人们也得钻馆子喝小酒,吃佛手卷、酥合子去。再上玉泉山打瓶水回来品茶,也过一过美滋滋的小日子不是!”
“可不,一年忙到头的。”锦书顺着话头子说:“有您这样的主子,大人们该多乐呵啊。”
太子悄声地说:“这话别叫旁人听见,我还不是正经主子呢,没的给咱们扣上个谋逆的罪名。”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这人真是不老成,这种话也敢拿出来说!锦书嗔怪地看他,“我哪有那个意思,你不是主子,还有谁配称主子的?万岁爷是老主子,你是小主子。”
太子笑得愈发厉害,断断续续道:“你仔细了,还没人敢管万岁爷叫老主子的。让内务府听见,办你个大不敬的罪名儿。”
锦书愣了愣,心说真被他给绕进去了,便扭身不再理他,在桥头上坐了一会儿,举步又朝十八槐去。那些树有了几百年的岁数,树皮斑斑驳驳,老态龙钟,树顶上的冠却枝繁叶茂。到了盛夏新芽新叶都长结实了,上头遮着烈日骄阳,树干间流转的是习习凉风,往树底下一坐,真真是纳凉消夏的好去处。
太子背着手跟在她身后,笃悠悠说:“皇后娘娘往我屋子里派了两个通房,还明着说了,不许往四执库打发。”
锦书脑子里一顿,温吞地应了一声,“那是好事儿。”
太子嗤笑道:“什么好事儿?我要是稀罕那个,早跟着宗族里的郡王公爷们上勾栏胡同去了,犯得着还让谙达太监拿书来让我学?那些个太监真有意思,看起禁书来兴致比谁都高,我瞧着就那么回事,他们看得直流哈喇子,你道好笑不好笑?”
锦书悻悻的,脚下的花盆底在泥地上踩出个坑来,她瓮着声儿地问:“那你怎么处置她们?留下了?”
太子觉得心都飞起来了,那俏生生的酸样儿,不是吃味儿了是什么?他大踏步上前扳正了她的身子,猛地往怀里一带,急切地说:“那不能够!我又不是四九城里的公子哥儿,和谁都成。她们被我分派着站窗户去了,我认定了你,这辈子非你不可,娶不上你,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锦书安静靠着他,且不管能不能有将来,冲着这几句窝心的话,也能叫她受用不尽了。上山守陵的打算不能告诉他,他这样的脾气,难免情急之下就跑去求皇帝赐婚,自己死活不打紧,万一耽误了他的锦绣前程可怎么好呢!
太子的下巴在她额头亲昵的蹭了蹭,喃喃地诵,“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皇帝的视线朝远处飘忽过去,湖面上霞光万道,金碧辉煌的殿宇倒映在水中,更显得巍峨壮观。
春雷响过了,堤岸边的柳树都抽了新枝儿,荷叶也伸展来了,龙船和副船就在接天的嫩绿色间穿行。升平署的舢板远远跟随着,隐隐有悠扬的笛声传来,忽高忽低,时断时续,衬着这美景良晨,煞是引人遐思。
太皇太后正和皇姑们说话拉家常,里外都是自己人,平时的拘谨也摆到一边去了。老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十来个女人围坐在一起,那欢声笑语连成了片,就跟炸了锅似的,吵得人耳窝子疼。
皇帝恹恹的,她们聊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早知道这样就该分船才对,他一个爷们儿家和女人扎在一堆算什么事儿?她没来,这回的游海子于他来说就失了意义。他把批折子的时间都花在坐船上,说是孝敬皇祖母,其实太皇太后并不需要他作陪,光那些姑子闺女们就够她乐的了。
她这会子在做什么?在赏花?还是在歇觉?他不由烦闷起来,像是鹰给绊住了脚,湖光山色美则美矣,却难叫他消受。他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回宫里去,哪怕是瞧她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心潮随着笛声上下起伏,他坐不住了,起身朝船头去,湖上的风是潮湿的,微带着凉意。
船尾的李玉贵快步过来打千儿,“主子,您有什么示下?”
皇帝说:“怎么只有笛子?单是笛子未免贫乏,少了檀板击节,这细乐就缺味儿了。”
李玉贵“嗻”了一声,“奴才这就传旨升平署去。”说罢就招不远处待命的瓢扇扇来。
皇上极目远眺,春日静好,只是心里总归空落落的。长满寿同她说了吧?让她在宫里等着,她明白没有?太皇太后游完了湖还要拜花神娘娘,那时他就能脱身出来了,趁着老祖宗没回宫,他好去瞧瞧她。
大邺慕容家善丹青,通音律,是历朝历代中难得的诗情画意的皇族。皇帝猜测着,或者她也会吹管笛,就像敦敬皇贵妃那样。
“取把箫来。”皇帝说,倚在雕龙柱上的楹联旁,让左右撤了华盖,拿手遮在眉上。船行得很慢,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她不在,多可惜!否则还可以合奏上一曲。
箫即刻就呈来了,通体碧绿,水头足得几乎要流淌下来。他拿在手里把玩,在船头拴缆绳的木桩上坐定了,也不管仓内多嘈杂,兀自吹奏起来,箫声呜呜咽咽随波荡漾,直向天际飘散开去。
戎羯逼我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里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皇帝吹得一手好曲子,把《胡笳十八拍》奏得缠绵婉转,叫人把心都揪成了团。女眷们纷纷端坐着,一个个也不言声儿了,静静听着有些飘忽忽忘情,想起了夫妻分离的愁苦,思绪就随着那箫声跌宕起伏,一曲罢了,方觉已然湿了眼角。
“大哥哥真是古往今来第一天子,弓箭使得好,连箫曲也奏得妙。”九公主是高皇帝的遗腹子,上年秋弥时赐的婚,是皇帝顶小的妹妹。她眼泪汪汪地说:“真个儿催人心肝,叫我听得直想哭呢!”
皇帝笑道:“那怎么成,好日子里叫你掉金豆子就是朕的不是了。你且别忙哭,朕有道旨意要颁,你听完了保管要笑了。”边说着朝太皇太后行了个半礼,“皇祖母,孙儿细想了想,咱们宇文家的公主们固然尊崇,忌讳着祖上定的规矩倒失了世人的伦常。既然出了阁,是大英的帝姬也是人家的媳妇,夫妻常年分散总归是欠妥。孙儿已命内务府草诏,放恩旨准驸马公主同府而居,朕这回忤逆祖训了,请皇祖母恕孙儿不孝。”
太皇太后很是意外,这件事来回议了好几趟,一直就耗着定不下来。谁不盼着自己的姑子和闺女日子过得舒心,可又怕叫皇帝为难,所以陈条递到她这里她就给压下了。没想到皇帝竟下了决心,想是由己及人,尝到了其中苦处,也能体谅皇姑们的煎熬了。
一旁的皇后垂下了眼,在她看来违背祖训便是动摇了根本,如今的皇帝早就不及从前清醒孤高了,他成了彻底的凡夫俗子,什么近人情?分明就是私心作祟!皇姑们因这个好消息大喜过望,又不好意思谢恩,忙离席叩头。
既然都拟了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横竖是好事情,太皇太后自然乐见其成,只道:“我的哥儿,你体天格物,哪里有什么不孝的。咱们也学学民间的活法,夫唱妇随,那才是一家子的天伦之乐。”
这个花朝节成了皇姑们的喜日子,皇帝看着姑姑妹妹们满脸的欢欣,不无忧伤地想,一道恩旨福泽了那么多人,她们都高兴了,自己呢?谁来拯救他?
太皇太后沉沉一叹,皇帝的苦闷隐藏得那样深,如今只怕是做什么都枉然了。她一面愤恨一面又不舍,就像十年前对他父亲那样,她束手无策,深刻的痛利箭一样穿透皮肉,狠狠烙在骨头上。儿子为慕容家的女人送了命,现在轮到孙子和重孙子了。姓慕容的仿佛是个梦魇,早该一个不留的杀光才好。祸患埋下了,往后有苦头吃的了!
皇帝仍旧在船头站着,渐渐有些晕眩,离岸还有这么远,他不耐的蹙眉,只恨那些摇橹的不够使劲儿,他真是一刻也待不住了。他对李玉贵说:“太子呢?传他过来!不在这里伺候老祖宗,躲在副船上做什么?”
李玉贵一激灵,哈腰道:“回万岁爷的话,太子爷没在副船上,起锚那会儿就下船去了。”
皇帝愕然,心头怒火直蹿起来,咬着牙冷笑,好啊,果然是他的好儿子,和皇父抖起机灵来了。他回头狠戾地看了皇后一眼,都是她给惯的,学小家子不上台面的纨绔做派像模像样,偷奸耍滑无所不能,这么下去还得了?君父全然不在眼睛里,大逆不道就在跟前了!
皇后被他瞧得起了细栗,茫茫然也不知自己哪里落了不是惹他生气了。正一头雾水,皇帝过来给太皇太后作了个揖,道:“皇祖母,孙儿在颐和园里安排了戏班子,回头请姑奶奶们瞧戏去。内务府早传了驸马们在园子里候着,等上了岸,叫他们夫妻在一处看回戏。帽子戏还是折子戏由着老祖宗点,这趟唱腔门派最齐全,也给老祖宗和姑姑妹妹们添喜兴儿。”
太皇太后听出点味儿来了,问道:“皇帝这是要回去了吗?”
皇帝又揖了揖,“老祖宗恕罪,两江这几天出了宗案子,朝廷的库给人劫了,砸了锁,杀了看库的兵丁,把个府库搬了个空空如也。事情出了五六天了,居然是毫无头绪,孙坚身为两江总督,办事不力,下头的人报上去,他正搂着小老婆睡大头觉呢!孙儿吩咐督察院彻查,那个孙坚送刑部羁押了,看苗头这案子牵连甚广,孙儿是人在这里,心在军机处。请老祖宗准孙儿先行告退,这会子外省的奏报八成到了,一刻也耽搁不得。”他对帝姬们拱手,“请姑奶奶们替朕好好陪老祖宗乐乐,容朕先失陪了。”
太皇太后点头,“你去吧,政务要紧。如今虽四海升平,到底也有暗里看不见的魑魅魍魉,阎王好斗,小鬼难缠,你要多费心。倘或是歹人强寇劫库,剿了就是了,可若是别的人,你要好生掂量审度才是。”
皇帝道:“老祖宗教训的是,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孙儿定当时时自省,请老祖宗宽心。”边却行边道,“孙儿告退。”
外头李玉贵早命人备好了船,舱盖是上好的木雕琉璃瓦式,舱的两边是珠贝镶嵌的垂花扇,八字插屏、宝座宝象、还有锃亮的朱红漆柱,标准的御用龙船。
皇帝现在是归心似箭,他说的两江劫案确有其事,只不过早已经审得差不多了,拿来做个由头,好尽早抽身出来而已。
他是憋了一肚子的火,竟像个捉奸的丈夫那样愤懑,恨不得即刻就回到内廷去,看看太子是不是趁这当口私会她。他们少不得浓情蜜意,耳鬓私磨,宫里没了当家的,他们岂不是无法无天了?
皇帝看着眼前的龙船越发的焦躁,对李玉贵切齿道:“你的脑子叫狗吃了?还不换轻便的来!”
李玉贵只差没跪下了,他哭丧着脸说:“回主子的话,要轻便只有那边的瓢扇扇,可奴才怕屈了您的尊,奴才就是万劫不复的死罪。”
皇帝拧眉道:“快去传来。”
李玉贵领了旨击掌,一溜小船立刻围拢过来,等皇帝上了轻舟,前后各有两列御前侍卫护驾,摇桨的是陪着皇帝练布库的哈哈珠子。练家子,臂力腕力惊人,皇帝一声令下,把艘小船倒腾得生出花来,一盏茶工夫已滑过了百来丈的湖面抵达对岸了。
李玉贵颤巍巍爬上岸,小腿肚子直抽筋,他像捡回条命似的大喘了口粗气儿,打了千儿道:“奴才叫常四伺候主子更衣,奴才先回宫传旨意,着锦书姑娘养心殿来见。”
满以为皇帝会答应,谁知他脸一沉,真像是万年不化的坚冰,没好气儿地说:“自作聪明的蠢材!牵马过来!”
御前太监慌忙就近拉了匹马,也不管是不是驮车的顶马了,火烧眉毛的套上鞍呈到皇帝面前。皇帝行伍出身,纵身一跃便上了马背,蛇皮鞭甩得山响,撂下一干侍卫太监,直奔午门而去。
无巧不成书,天底下就是有这么背晦的事儿。皇帝回宫走的是太和门,段虹桥则在太和门与武英殿之间。皇帝风尘仆仆地回来,走在甬道上猛然顿住了脚,穿过贞度门望去,十八槐下站着两个人,太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一眼就能认出来,另一个宫装美人巧笑倩兮,在桥头望柱边盈然而立,那纤纤身姿早就刻在了他灵魂上,除了锦书还有谁!
皇帝慌了神,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难堪。他时刻不忘的人和他儿子两情相悦,她看着太子,目光平净温柔,她爱的是太子,不是他,这他早就知道了,可为什么亲眼看见了还是这么叫他肝胆俱裂?
他的心抽搐起来,费力的低喘了两口气。他觉得自己像戏里的丑角,既尴尬又可笑。闷着头狂奔几里地,难道就是为了看他们如何亲昵无间吗?他呆立在那里进退不得,风里夹带着他们的笑语朝他扑面而来,锦书脸上没有诚惶诚恐的表情,她微微歪着头,嘴角勾出一抹从容,对探身去摘水仙的太子嘱咐“小心点”。
皇帝冷笑起来,小心点?再小心也不济了!这个儿子身上他花的心思最多,用尽了全力去栽培他。他擎小儿根基弱,几趟生死边缘挣扎,他没日没夜的守着他,在西暖阁里架炉子生火亲自给他熬药。好容易救回来了,调理好了身子,养大了,结果换来这么个结局。
除了寒心还有什么?翅膀还没硬就要来对抗了?太子拿山西盐道的缺,悄不声儿的贴补给宝楹的娘家表哥也就罢了,算是还了对宝楹的亏欠。他不言声也是为锦书,太子可以混来一气儿,锦书怎么办?别说闹起来,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她在慈宁宫只怕也难熬。他做到这份上也够仁义了,他再铁血,又能对自己的骨肉怎么样?
皇帝看着太子给锦书插上花,锦书是真心的欢喜,她驯服的侧过头,大半个身子倚在太子怀里。他们是那样般配,一样的青春年华,一样的明媚无暇。皇帝心里发寒,他甚至觉得自己挡横,碍了他们的手脚,没有他从中作梗,他们八成处得更好。
太子头回给女人戴花,他僵着五指捣鼓了半天,然后扶正了锦书上下左右打量,啧啧道:“还是真花耐看,咱们来的地方不对,这儿除了水仙就没旁的花了。”
锦书抚着鬓角慢慢地说:“我就觉得挺好,花朝也未必要赏花呀。”笑着转过身,只朝贞度门一瞥,浑身犹如过电般大震,惊愕地立在那里再也没法子动弹了。
皇帝就在门前,穿着家常的蓝色漳绒团八宝大襟马褂,负手朝这里看着,脸上是稀松平常的神色,没有震怒,没有忿恨,就那样淡淡看着,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锦书腔子里狂跳,莫名其妙的心虚起来,跟做贼叫人拿了个现行儿似的,闪躲着垂下了眼不敢正视他。
太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见皇父独个儿在门子前伫立,悚然惊白了脸。怎么这会子回来了?掐着点儿的算,即便不陪太皇太后赏花看戏,银锭桥下转一圈,怎么也该是巳时回宫才对,这趟莫不是撂下了太皇太后和皇姑们?
先不论怎么,赶紧着拉着锦书直奔过去见礼,慌里慌张甩袖打千儿,“儿子给皇父请安。”
锦书低着头蹲身一肃,“奴才给皇上请安。”
皇帝勉力自持,背在身后的手瑟瑟打颤。他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已然乏力到了极致。外头那么亮,为什么他满目所及尽是晦暗?他咬牙克制着,耗完了所有的力气。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他说:“免礼吧。你们俩怎么碰上的?”
他情愿相信他们是偶然相遇,他让长满寿送鸟过去是为什么?以她的聪明劲儿还猜不透吗?她不拿他当回事,太子一到,她把什么都撂开了。他在刀山火海里爬滚,她呢?全然不在眼里。她只顾念太子,看不见他的痛苦。
皇帝有一瞬甚至痛恨起她来,她是个石头雕的美人,眉眼儿都齐全,就是雕不出她的心来。他害她从天上掉进了泥里,所以她要报复他,要一刀一刀的凌迟他,几个月不够,要十年、二十年、一辈子的折磨他。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觉得自己成了苦囚,羁押在了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他苟延残喘,她却顶着一副纯洁无辜的面孔冷眼旁观,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照旧倚在太子身边巧笑嫣然。
多可恨的女人,要是下得去手杀了多好!皇帝哽住了嗓子,他看着她,心里刀绞一样的痛。她果然成了他的坏疽,成了他的软肋。什么九五之尊、雄才大略,如今还剩什么?
太子不是那种九转回肠的性格,他死心眼儿,并且固执。既然到了这个份上,择日不如撞日,索性把事情说明白了,他们俩两情相悦,就让皇父瞧着定夺吧!
他弓着身道:“回皇父的话……”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前头和大梅她们逛园子,在含清斋前遇着太子爷的。”锦书抢着回道:她能预料到太子想说的是什么,忙不迭地岔开了话头子。
太子这会儿扒下脸子全倒出来,皇帝不计较,不过一笑了之;倘或认了真,要加罪,现成的罪名明摆着的。到时候不大不小的一通斥责,父子之间生了嫌隙不说,太子在朝堂之上也跌份儿。自己横竖是铁了心要守陵去的,走不走得成是后话,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回头叫太子难做人。
她胆战心惊的垂手侍立,太子不知道她是什么打算,只得悻悻然闭上了嘴,心里憋了口气,本想一吐为快,谁知道又生生叫她给堵了回去。
皇帝是难以言喻的狼狈。他苦笑着,终究是到了这个地步,三个人照了面,他们是一党的,自己孤零零,只有靠她的哄骗聊以自慰。何苦这样!他的唇角渐渐抿出寂寥。在她眼里他就是个暴君,钢铁样的不近人情,一有不顺心,立起两条眉毛就要罚人杀人。她心疼太子呢,怕他恼羞成怒,干出比虎更毒的事来。他还要继续受她的愚弄吗?他的帝王之志哪里去了?
皇帝挺直了脊背,依然是泰山般岿然不动的尊荣,正了脸色对太子道:“太皇太后才刚还问你来着。你如今大了,规矩倒愈发回去了,军机处有通本议奏,也要在老祖宗跟前告个假才好。今儿是咱们娘家人见姑奶奶,单撂下满船的亲戚,怎么一点忌讳也没有?”
太子原当皇帝必然因他偷跑的事儿呵斥他,脑子里炒豆子似的想了好几个说头,没想到皇帝竟然自发的替他找着了台阶,让他有些费解。考虑也不在这一时,忙顺着竿子俯首作揖,“皇父教训的是,儿子这趟办事不老成,等祖姑奶奶和老姑奶奶们荣返了,儿子定当去给长辈们赔不是。”
皇帝嗯了一声,下狠心不去瞧锦书,只道:“下半晌的进讲没撤,你仔细准备着,朕要听你论一论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的得论。你身为储君,应当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整日和奴才厮混,朕瞧着就要失仪失德了。”
那句“奴才”像记闷拳,猛地击中了她的太阳穴,她下意识揪住了马褂的下沿,只觉摧肝裂胆,痛不欲生。皇帝真是能耐人,轻轻的一句话就能把人心捅出个窟窿来。
太子惶惶看着锦书,她咬着嘴唇,神态还算自若,只是脸色青白得像刮过的骨头,人绷得紧紧的,笔直地站着,垂眼看自己的脚尖,不言语,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泥塑木雕一样。
太子不能驳斥皇帝,他唯有毕恭毕敬地应承“儿子领旨”,不能为锦书说一句公道话。
皇帝本来只想煞煞自己的性儿,谁知道竟说出这样伤害她的话来。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从没拿她当过奴才看,在他这儿,她比后宫任何女人都得势。哪个主子娘娘能叫他这么的魂不守舍?他吃不香、睡不好,全部都是为了她。眼下怎么办?覆水难收,她痛,他比她痛一千倍。可他没法子低头,男人的脸面比命都重要,更何况他是皇帝,是天底下顶顶高贵、顶顶威仪的万民之主。
皇帝不敢去瞧她,她面上再倔强,到底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失了国,失了家,没了家人靠山,活着只凭仅剩的一点尊严维系。她在宫里的主子面前称奴才是不得已,她有自己的傲性,那些个捻酸吃醋找茬的管她叫奴才便罢了,她也不把她们当回事。可如今他也管她叫奴才,他没法猜透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是恨呢?还是像对待闲杂人等那样不屑一顾?
“启禀万岁爷,”锦书蹲了个福,“老祖宗临出门嘱咐,辰末要给花神娘娘上供,奴才有旨意在身,这就告退了。”
皇帝的整颗心像掉进了滚水里,霎时蜷缩起来。他哑然看着她,她惨白着脸,倔强地抿着唇,挺腰子站着,不屈不挠的模样。
太子怨恨的咬着后槽牙,他觉得不可思议,皇父向来厚看锦书,当真是情极生怨了吗?就是有气也该对他撒,难为女人算什么!他漠然垂手道:“请皇父准儿子送她回去。”
皇帝暗里早乱了方寸,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又不能叫太子看出来,折了君父的面儿。皮囊子下揪得肝儿颤,脸上还是绷住了,也不搭茬,就恁么不错眼珠儿的直视太子。
锦书退后了两步,对太子道福,“奴才自个儿回去就成,太子爷留步吧。”
她捏着拳头,竭尽全力的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稳住步子朝十八槐去。宫墙越来越近,钻骨的痛侵向四肢百骸,踏进夹道的那一瞬,所有的理智轰然倒塌,她背靠着墙瘫坐下来,拿手捂住脸,呜咽悲鸣出了声。
看看吧,慕容锦书,这就是你忘了仇恨的下场!奴才?在他看来你就是个奴才!和这千千万万的宫女子没什么不同,甚至更下等。他抱一抱你,不过当你是个玩意儿,他皇帝动动小手指头就能把你捏死,你还颠颠儿地打算去巴结?慕容家够造孽的了,千顷地一根苗,这会儿就你一个。你心上包的那层坚硬外壳哪儿去了?你这么叫仇人作践对得起谁?丢父母的脸,丢祖宗十八代的脸!
她恶狠狠地把自己臭骂了一通,直着颈子倒了两口气,心里渐渐变得豁亮。哭过了,再怨再恨也要挺住。得想辙出去,她还有念想,还有永昼,找到了弟弟,赴死才能瞑目。
她擦干眼泪脚下加紧,过右翼门往榻榻里去,掏出皇帝赏的哪块怀表,奋力朝箱笼里砸了过去。亏她还当宝贝似的贴身藏着,藏着干什么?自取其辱!
她胡乱拿衣裳把表盖住,就像用铁丝把自己层层叠叠包裹住一样。打今儿起要清醒了,人家耍着你玩,不拿你当事儿,自己再不争气,谁也救不了你了。
她像个病人似的慌手慌脚的找来笸箩,把细软一股脑儿翻出来缝进亵衣的夹层里。她用牙咬断了线,盯着手里的针愣愣出神。撂开手吧,撂开了两下里干净,用不着油炸样儿的熬可。她满肚子的委屈往哪儿放呢?宫里盛不下,只有带到外头去了。
她曲起了手肘,把脸埋在臂弯里,昏昏沉沉像得了一场大病,到了这时方惊觉,自己对他用情已然那样深了,只可惜泥牛入海,临了都打了水漂了。
太子告退了,满腹心事地去备他下午的进讲。皇帝一个人在贞度门站了半天,御前的太监们不敢上前打扰,都远远在太和门边抚膝候着。
一阵风吹过来,皇帝闭了闭眼睛,慢慢回身上了中路,迈过金水桥,登太和殿,在保和殿下了台阶进乾清门去。腿上灌了铅似的,每一步都无比的沉重。
得了信儿赶进宫的庄亲王还没回过神来,他旗下的包衣今儿送节礼儿来,又有几个宗亲找他闲磕牙,趁着热闹,爱票戏的老伙计们办起了堂会。他戴上了髯口粉墨登场,正准备唱上一段《伍子胥》,谁知道李玉贵打发人搬救兵来了,害得他急吼吼卸了油彩,穿胡同钻小巷的抄了近道儿直奔午门。
进了宫就站在隆宗门前发愣,远远看见皇帝过来了,打眼儿一看,下盘不稳!他一拍大腿,“要坏事儿!脚底下怎么还拌上蒜了?”问长满寿,“万岁爷喝高了?”
长满寿直挠头皮,愁眉苦脸地说:“奴才没随扈,不知道。”
“我告诉你,别和爷耍心思!”庄王爷两个眼一立,凶相毕露,“快说!”
长满寿吓了一跳,半窝着身子磕磕巴巴道:“王爷息怒,万岁爷前边看见太子爷和锦书游十八槐,照了面,说了几句话,这会儿就成这样了。”
庄亲王顿觉头大如斗,他慌忙飞也似的跑了过去,一把搀住了皇帝,嘴里喊道:“臣弟恭请圣安。万岁爷,您这是怎么了?”
皇帝手脚冰冷,他看了庄亲王一眼,“你来了?”亏得他来了,皇帝觉得自己用完了最后的一丝气力,他几乎是半挂在了他兄弟身上,由着庄王爷把他扶进了西暖阁的“勤政亲贤”。
庄亲王把他安置在炕上,拿引枕垫在他腰后,仔细看他的脸色,一看之下庄王爷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他从没见过皇帝这番光景,虚弱到了极点,九死一生战场上回来的模样。脸也青了,眼也直了,无声无息仰头倒在那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庄亲王心里抽抽着,扒拉过他的手来请脉,脉象虚而浮细,典型的卫气之虚,这回是伤心大发了!
“万岁爷,好哥哥,您把心胸放宽泛些,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庄亲王趴在炕沿上劝慰,“您心里有什么想法儿,想干什么,都和兄弟说,兄弟替您办妥了,成不成?”
皇帝合上了眼皮。还能妥吗?说什么都晚了,天底下最苦的情,谁也没辙,束手无策。
庄亲王转脸气急败坏地问门口侍立的李玉贵:“太子哪里去了?他闯的祸不来料理,就这么撂着他皇父不管了?”
李玉贵早吓破了胆儿,他瑟缩着回话,“太子爷上南书房去了,万岁爷有上谕,下午由太子爷进日讲。”
皇帝摆了摆手,“别叫他来,朕烦见他。”
庄亲王忙道:“大哥哥,您这会子还没用膳吧?臣弟让人送碗奶子进来,您先垫垫胃,有什么不痛快的咱们回头再说,好不好?”?
皇帝摇头,到了这份上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他蹙眉道:“出去。”
庄亲王冲李玉贵使了个眼色,李玉贵甩袖行跪安,却行退出了暖阁,只在穿堂里待命静候。
庄亲王心里恼太子,好好的把他亲爹气成这样,他这太子是不想当了还是怎么的?这大侄儿是他瞧着长大的,打小儿捧在肩头上在南苑城池根下溜达,就和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如今糊涂了,办了不孝的事儿,怎么办呢?要怪罪也怪罪不上啊,小子大了,心里藏了人,这原本就无可厚非,慕容锦书不是皇帝房里的人,他们俩好上了也没什么。要怪就怪爷俩都好那一口吧,明知道烫手的山芋不好接,却都有迎难而上的勇气。
倒霉催的!庄王爷觉得丧气,他喟然一叹,颇有些英雄惜英雄的味道。想当年他也曾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的,没办法,宇文家的男人都有这个宿命,一辈子总能遇见一个叫他把心碾成灰的人。后来那女人嫁了别人,他亲手把她送上了花轿,自那以后他再也不能对谁动情了。和死了的嫡王妃过日子没什么大爱,也就是两将就,所以他不愿意再续弦了,弄个填房回来还是大眼瞪小眼地耗,还不如自在地过他的鳏夫日子。
“大哥哥,臣弟叫人把锦书姑娘请来吧,你有话就和她说,当着面儿地说,总憋在肚子里也不是个事儿。”庄亲王留神皇帝的表情,他看见痛苦占据了那张隽秀的脸,他有点慌神,又道,“万岁爷待见她是她的造化,您有什么可忧心的?这后宫里的宫女儿,哪个是您要不得的?何必忌讳那些个,苦了自己,我都替您委屈。”
皇帝又闭上了眼,他调匀了呼吸才说:“朕待见她,她未必待见朕。你别传她来,朕……没脸子见她。”
庄亲王听了这话愈发摸不着边儿了,干了什么?怎么就没脸见了?做皇帝的是大拇哥上挑的,就是杀了她也没什么可露怯,今儿这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了?
皇帝见庄亲王一头雾水,便勉强支着肘歪在炕桌上,把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说完了懊悔地喃喃,“朕不该啊!”
庄王爷很想开解他“这世上就没您不该的,她本来就是个奴才”,后来一琢磨还是算了,锦书是他心尖上的肉,谁敢说半个不字,他非和人拼命不可。
庄亲王摸摸后脑勺,觉得还挺棘手。这里头的结得靠他们自己解,外人插不上手去。他费心张罗的勾当得停一停了,眼下不是把人往“又日新”送的时候。皇帝生了一百个心眼子,却唯独缺了含糊这一窍,就算给锦书下了春药,把人脱光了送到龙床上,要叫他不管不顾的成事,只怕也甚难。
“万岁爷,容臣弟斗胆说一句,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您这么掏心挖肺的待人家,人家又不领情,何必呢!”庄亲王退到圈椅里坐下,眼巴巴地看着皇帝,“您瞧您,现在都成了什么样了!人家不心疼您,我这个做弟弟的心疼。您以往多决断,怎么遇着个丫头就打嗑呗儿了?不大点事儿,话说了就说了,要收也收不回来了。眼睛长在前头就是朝前看的,您老回头瞅怎么成……”他看见皇帝不耐的皱起了眉,又自说自话道,“我说的大实话,您别不爱听。您这样的遭遇我遇见过,我和云然的事您也知道,最后又怎么样?我知道她活着,她男人对她好,也尽够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看开了就好了。”
皇帝抬起手抚了抚额头,“你倒是看开了,如今成了这模样。朕要是和你一样,那这泱泱大英怎么办?后世怎么断我这承德帝?说我是糊涂虫?”
庄亲王哽了一下,知道他哥哥心里搓火,他也不介意当回出气筒,叫他冷嘲热讽一番,岔开了他胸口的郁结,兴许就天下太平了。他咧着嘴角笑,“您别这么说嘛,您能者多劳,我头顶上有您这千古一帝把门儿,可不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吗!”
皇帝无奈地调开了视线,庄王爷见天儿在在北京城里悠闲自得地游来荡去,结交的都是同一类的损友。在外头和卖凉茶的逗咳嗽,进了大内找太监们唠,满嘴的片儿汤话,没一句正经的。不过叫他这么一打岔,自己又有了还阳的感觉。
他下了炕,暖阁地上还铺着厚毡子,脚踩在软软的细绒上,慢慢踱到窗前,又看着鸟笼子愣神。这只鸟和锦书那儿那只是一窝的,他真是用尽了心思了,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和她养一样的鸟都叫他觉得安慰似的。
庄亲王抽身到门前,嘱咐李玉贵送点吃食过来。做皇帝的辛苦,每天寅时起身,朝服朝帽一一打点好,凑合喝一碗酥酪,就要上辇奔太和殿升座叫起,十来年的天天如此。加上今天散了朝要陪着太皇太后和姑奶奶们游海子,在船上又惦记着宫里的心上人儿,哪里还有闲工夫进膳啊,八成是饿着肚子到现在吧!
御膳房的蒸笼里有现成的点心,火上供的粥品、大补药膳也一应俱全。还没到传膳的时候,这会儿上的是小食,用不着侍膳太监。李玉贵托着膳盘进来,炕前有宫女抬来的洋漆描金小几,上了一碟藕粉桂糖糕、一碟枣泥馅山药糕、并一盅建莲红枣汤,斜眼瞄了瞄庄亲王,闷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万岁爷,您先用点东西垫吧垫吧,臣弟这就叫人过慈宁宫去,先瞧瞧锦书怎么样了,等有了回信儿再计较,成不成?”庄亲王几乎是在用哄孩子的方法规劝皇帝,“别的先别想,填饱了肚子才是正经。”
皇帝连头都没回一下,只道:“搁着吧,朕不饿。”
庄亲王心想,这别扭劲儿哟!都到了这步田地还窝着呢,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又招长满寿来,打了软帘小声叮嘱,“你使了顺子往慈宁宫去,叫他只装不知道,找锦书闲聊聊,看那边是怎么个光景。”
长满寿“嗻”了一声,麻利儿就去办了。庄王爷笑了笑,故作轻松地对皇帝道:“您什么时候爱养鸟了?体仁阁里做文章我不成,可要说到养鸟,那咱就是行家里手了,要不臣弟教您两招?”
皇帝满腹心事,庄亲王在耳朵边上聒噪叫他愈发的心烦,他淡淡道:“长亭,朕的头有点疼,你跪安吧。”
庄亲王张了张嘴,想再劝两句,一瞧他那样又把话咽了回去,叹着气的甩袖打了个千儿,“那您歇会子吧,臣弟告退了。”
皇帝抬了抬手,算是把他给打发了。庄王爷垂头丧气地从“勤政亲贤”里头出来,进了养心殿,后面李玉贵赶了上来,哈着腰问:“王爷,您瞧万岁爷怎么样?要不要奴才传太医?”
庄亲王摇了摇头,目光呆滞。他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会子就是华佗再世也不顶事儿。万岁爷心里烦闷,把我都给轰出来了,你们当差留神,要是有什么动静赶紧来我府里报信儿,听见没有?”
李玉贵一跌声地应了,送庄亲王出了乾清门,忙又回殿里。隔着五彩线络盘花帘看过去,皇帝仍旧在窗前站着,腰杆子挺得笔直,那是他一贯的气度,可松垮的肩膀带出个落寞的弧度,连他这个平生不懂情滋味的人也跟着揪紧了心。
窗下的日影移过去,渐渐成了狭长的一线。皇帝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转回炕上盘腿坐下,炕桌上是御用的文房,狼毫、笔架、朱砂墨块,还有临行前批了一半的外埠折子。他竭力静下心,挽了袖子量水研墨,饱满的红一点点扩散开来,恍惚又想起锦书伺候笔墨时的情景。
也是在“勤政亲贤”,她病后初愈,在迎春花旁俏生生站着。才吃过药,鬓角微微的濡湿,上前来揭伏虎砚上的楠木盖子,淡薄的香气便在举手投足间从袖笼里氤氲飘荡。他那时只顾侧眼打量她,她看着那方端砚,眼里是忍不住的惊艳之色,他才发现她和后宫的妃嫔们大大的不同,也头一回对明治皇帝有了不同以往的看法。再无道,终归教出个好女儿,或者这就是慕容高巩一生唯一值得赞颂的了。
他以为他想要的都能信手拈来,也错把她看得太简单了。如今怎么样呢?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同样姓宇文,她的心里装得满满都是太子,竟容不下他哪怕是一根头发丝儿。
他蘸了朱砂的笔尚未收回,外面传来粉底靴踩踏在金砖上的声音,撩眼皮子看过去,顺子佝偻着背从门上进来了,垂手在地上一叩打了个满千儿,“回万岁爷,奴才回来复命了。”
皇帝搁下了笔,心潮澎湃,急切道:“见着她了吗?”
顺子应道:“是,奴才见着锦姑娘了,她在值房里给鸟喂食,教小宫女儿打络子。”
“脸色呢?脸色瞧着怎么样?”
顺子想了想,脸色真不太好,便老老实实说:“回主子话,奴才看锦姑娘哭过,两个眼睛有点儿肿,不过气色倒还好,看见奴才还随口聊了两句。”
皇帝听了这话恍惚起来,哭过了?当真是往心里去了。是啊,他说了这样伤人的话,还指望她无动于衷吗?他失魂落魄地拿手支着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憎恶过自己。他的确是个冷酷的人,对待敌人可以下死手,对待所爱照样可以把话说得尖刀般锋利。
他果然和高皇帝一样,千般好万般好,拉下脸子还是依着自己的意思办。皇考皇贵妃是怎么死的?二十三岁的年纪,花儿似的年华,心胸开阔,平时也没有病痛,怎么说去就去了?还不是被高皇帝气死的!现在他走上皇父的老路了,他虽没有把锦书当成敦敬皇贵妃,却也觉得她们是密不可分的,锦书于他来说就像当年的嫡母。他那样爱她,爱得神思昏聩,爱得无药可救。可后来做了些什么?从牙缝里挤出了奴才两个字罢了。
皇帝吃吃地笑起来,越笑心头越是苦涩。怎么办?推得太远了,还能寻回来吗?他的视线落在花梨炕几迂回的纹路上,深沉的木色铺天盖地把他困住了。他空洞的睁着眼,一滴水珠落下来,在平滑的表面四散溅开。他猛地一惊,竟发现眼角微凉,把他骇得无以复加。
他慌乱地用手盖住,指尖触碰到的是无尽的寒意。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他蜷起手指狠狠砸向炕桌,砰的一声,桌上的文房弹落了一地。御前的人跪在地上簌簌发抖,他们给吓破了胆,没有一个人敢上来规劝,满室寂静,只听见皇帝急促的低喘。
敬事房御前传牌子的马六儿来时天都擦黑了,在正门口遇见才掌灯出来的李总管,看着东一个西一个跪得满地都是的宫女太监,心里不由怯起来,托着大银盘裹足不前,小声拉过李玉贵道:“大总管,备幸的绿头牌都齐了,万岁爷今儿晚上翻牌子吗?”
李玉贵兜天一个白眼,捏着嗓子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万岁爷叫不叫去谁说得准?你只管呈上去就是了,他老人家有雅兴就翻,没雅兴就撂,咱们把值当好喽,多早晚也不落埋怨不是?”
马六儿诺诺称是,咕咚咽了口唾沫,提着心肝的托高了银盘进西暖阁里。皇帝连晚膳也没用,怏怏歪在彩绣云龙靠背上。马六儿在门前跪下来,膝行至皇帝御座前,颤着声照惯例号一嗓子,“恭请万岁爷御览。”
皇帝转脸来看,本想说“去”,却瞧见托盘最下边一排的角落里有块绿头牌,上头赫然写着“答应董氏”。他怔怔看着那块牌子发愣,然后伸手捻起来背面朝上的翻转,复又看着烛火出神。那十六盏通臂巨烛照得暖阁煌煌如白昼,却照不亮他心中一隅。
马六儿出来大大松了口气儿,李玉贵立马迎了上来,正看见他给驮宫太监递牌子,忙问:“今儿是谁进幸?”
马六儿擦着汗说:“是景阳宫的董主子。”
李玉贵哦了一声,暗道果然猜得没错,今晚上又够宝答应喝一壶的了。既然牌子翻了,那就去办吧!他悄悄让跪了大半天的宫女太监都起来,各处分派好差使就站在雕龙柱下眯眼看。
东一长街的梆子响了,到了下钥的时候。廊子下挂上了一溜宫灯,露水下得大,滴水下的青砖上斑斑驳驳晕湿了。
李总管吐了口气,今儿真是不平静的一天啊,现下只盼着宝答应能叫万岁爷消火吧,要不然见天儿过这种日子,凭谁也受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