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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iqudd.net,最快更新小团圆最新章节!

少又极坏。这两年不过翻译旧著。

    房间里窒息起来的时候,惟有出去走走。她穿著乌梅色窄袖棉袍,袖口开叉处钉著一颗青碧色大核桃钮,他说像舞剑的衣裳。太触目,但是她没为这次旅行特为做衣服,除了那件代替冬大衣的蓝布棉袍,不但难看,也太热不能穿了。

    “别人看着不知道怎麼想。这女人很时髦,这男人呢看看又不像,”他在街上说。又苦笑道:“连走路的样子都要改掉,说话的声气”

    她知道销声匿跡的困难,在他尤其痛苦,因为他的风度是刻意培养出来的。但是她觉得他外表并没改变,一件老羊皮袍子穿著也很相宜。

    “有一次在路上,我试过挑担子,”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很难哦,不会挑的人真的很麻烦。”

    她也注意到挑夫的小跑步,一颠一颠,必须颠在节骨眼上。

    城外菜花正开著,最鲜明的正黄色,直伸展到天边。因为地势扁平,望过去并不很广阔,而是一条黄带子,没有尽头。晴天,相形之下天色也给逼成了极淡的浅蓝。她对色彩无饜的慾望这才满足了,比香港满山的杜鹃花映著碧蓝的海还要广大,也更“照眼明。”连偶然飘来的粪味都不难闻,不然还当是狂想。

    走着看着,惊笑着,九莉终于微笑道:“你决定怎麼样,要是不能放弃小康小姐,我可以走开。”

    巧玉是他的保护色,又是他现在唯一的一点安慰,所以根本不提她。

    他显然很感到意外,略顿了顿便微笑道:“好的牙齿为什麼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为什麼“要选择就是不好”?她听了半天听不懂,觉得不是诡辩,是疯人的逻辑。

    次日他带了本左传来跟她一块看,因又笑道:“齐桓公做公子的时候,出了点事逃走,叫他的未婚妻等他二十五年。她说:‘等你二十五年,我也老了..,不如就说永远等你吧。’”

    他彷彿预期她会说什麼。

    她微笑着没作声。等不等不在她。

    他说过“四年”四年过了一半,一定反而渺茫起来了。

    在小城里就像住在时鐘里,滴搭声特别响,觉得时间在过去,而不知道是什麼时候。

    她临走那天,他没等她说出来,便微笑道:“不要问我了好不好?”

    她也就微笑着没再问他。

    她竟会不知道他已经答覆了她。直到回去了两三星期后才回过味来。

    等有一天他能出头露面了,等他回来三美团圆?

    有句英文谚语:“灵魂过了铁”她这才知道是说什麼。一直因为没嚐过那滋味,甚至于不确定作何解释,也许应当译作“铁进入了灵魂”是说灵魂坚强起来了。

    还有“灵魂的黑夜”这些套语忽然都震心起来。

    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著,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隻手錶,走了一夜。

    在马路上偶然听见店家播送的京戏,唱鬚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里汪著眼泪。

    在饭桌上她想起之雍寄人篱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圆桌面上。青菜吃到嘴里像湿抹布,脆的东西又像纸,咽不下去。

    她梦见站在从前楼梯口的一隻朱漆小橱前橱面上有一大道裂纹,因为太破旧,没从北边带来在麵包上抹叶酱,预备带给之雍。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里。

    她没当着楚娣哭,但是楚娣当然也知道,这一天见她又忙忙的把一份碗筷收了去,免得看见一碗饭没动,便笑道:“你这样‘食少事繁,吾其不久矣!’”

    九莉把碗碟送到厨房里回来,坐了下来笑道:“邵之雍爱上了小康小姐,现在又有了这辛先生,我又从来没问过他要不要用钱。”

    为了点钱痛苦得这样?楚娣便道:“还了他好了!”

    “二婶就要回来了,我要还二婶的钱。”

    “也不一定要现在还二婶。”

    九莉不作声。她需要现在就还她。

    这话无法出口,像是赌气。但是不说,楚娣一定以为她是要乘著有这笔钱在手里还二婶。她就这样没志气,这钱以后就赚不回来了?但是九莉早年比她三姑困苦,看事不那麼容易。

    默然了一会。楚娣轻声笑道:“他也是太滥了。”

    楚娣有一次讲起那些“老话”道:“我们盛家本来是北边乡下穷读书人家,又侉又迂。他们卞家是‘将门’,老爹爹告老回家了,还像带兵一样,天不亮就起来。谁没起来,老爹爹一脚踢开房门,骂著脏话,你外婆那时候做媳妇都是这样。”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又道:“竺家人坏。”

    九莉知道她尤其是指大爷与绪哥哥父子俩。也都是她喜欢的人她帮大爷虽然是为了他儿子,对他本人也有好感。

    又有一次她说九莉:“你坏。”

    虽然不是“听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也有几分佩服。见九莉这时候痛苦起来,虽然她自己也是过来人,不免失望到底还是个平凡的女人。

    “没有一个男人值得这样。”她只冷冷的轻声说了这麼一声。

    九莉曾经向她笑着说:“我不知道怎麼,喜欢起来简直是狂喜,难受起来倒不大觉得,木木的。”楚娣也笑,认为稀罕。

    她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强。事实是只有她母亲与之雍给她受过罪。那时候想死给她母亲看:“你这才知道了吧?”对于之雍,自杀的念头也在那里,不过没让它露面,因为自己也知道太笨了。之雍能说服自己相信随便什麼。她死了他自有一番解释,认为“也很好”就又一团祥和之气起来。

    但是她仍旧写长信给他,告诉他她多痛苦。现在轮到他不正视现实了,简直不懂她说些什麼,也不知道是装作不懂,但是也写长信来百般譬解。每一封都是厚厚的一大叠,也不怕邮局疑心了。

    她就靠吃美军罐头的大听西柚汁,比橙汁酸淡,不嫌甜腻。两个月吃下来,有一天在街上看见橱窗里一个苍老的瘦女人迎面走来,不认识了,吓了一跳。多年后在报上看见大陆锩竦氖拢九戮v梗灿屑父鲈旅挥小?br>

    郁先生来了。

    在那小城里有过一番虚惊,他含糊的告诉她是因为接连收到那些长信?所以又搬回乡下去了。

    谈了一会,他皱眉笑道:“他要把小康接来。这怎麼行?她一口外乡话,在乡下太引人注意了。一定要我去接她来。”

    郁先生是真急了。有点负担不起了,当然希望九莉拿出钱来。郁先生发现只有提起小康小姐能刺激她。

    她只微笑听著,想道:“接她会去吗?不大能想像。团圆的时候还没到,这是接她去过地下生活。”

    九莉怱道:“他对女人不大实际。”她总觉得他如果真跟小康小姐发生了关係,不会把她这样理想化。

    郁先生怔了一怔道:“很实际的哦!”轮到九莉怔了怔。两人都没往下说。

    至少临别的时候有过。当然了。按照三美团圆的公式,这是必需的,作为信物,不然再海誓山盟也没用。

    她也甚至于都没怪自己怎麼这麼糊涂,会早没想到。唯一的感觉是一条路走到了尽头,件事情结束了。因为现在知道小康小姐会等著他。

    并不是她篤信一夫一妻制,只晓得她受不了。她只听信痛苦的语言,她的乡音。

    巧玉过境,秀男陪著她来了。也许因为九莉没问她有几天耽搁,显然不预备留她住,秀男只说过一会就来接她。

    现在当然知道了巧玉“千里送京娘”路上已经成其好事,但是见了面也都没想起这些,泡了杯茶笑着端了来,便去帮著楚娣做饭。

    楚娣轻声道:“要不要添两样菜?”

    “算了,不然还当我们过得很好。”

    在饭桌上看见巧玉食不下咽的样子,她从心底里厌烦出来。

    桌上只有楚娣讲两句普通的会话,九莉偶而搭訕两句。她没问起之雍,也不想知道他们为什麼需要暂时拆档。当然他现在回到郁家了,但是他们也多少是过了明路的了。

    饭后秀男就来接了巧玉去了。

    楚娣低声笑道:“她倒是跟邵之雍非常配。”

    九莉笑道:“噯。”毫不介意。

    她早已不写长信了,只隔些时写张机械性的便条。之雍以为她没事了,又来信道:“昨天巧玉睡了午觉之后来看我,脸上有衰老,我更爱她了。有一次夜里同睡,她醒来发现胸前的钮扣都解开了,说:‘能有五年在一起,就死也甘心了。’我的毛病是永远沾沾自喜,有点什麼就要告诉你,但是我觉得她其实也非常好,你也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不过你真要是妒忌起来,我又吃不消了。”

    她有情书错投之感,又好气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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