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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这种悲哀也还不坏。但是这可耻的一念在意识的边缘上蠕蠕爬行很久才溜了进来。

    那次带她到浅水湾海滩上,也许就是想让她有点知道,免得突然发现了受不了。

    她并没想到蕊秋以为她还钱是要跟她断绝关係,但是这样相持下去,她渐渐也有点觉得不拿她的钱是要保留一份感情在这里。

    “不拿也就是这样,别的没有了。”她心里说。

    反正只要恭顺的听著,总不能说她无礼。她向大镜子里望了望,检查一下自己的脸色。在这一剎那问,她对她空濛的眼睛、纤柔的鼻子、粉红菱形的嘴、长圆的脸蛋完全满意。九年不见,她庆幸她还是九年前那个人。

    蕊秋似乎收了泪。沉默持续到一个地步,可以认为谈话结束了。九莉悄悄的站起来走了出去。

    到了自己房里,已经黄昏了,忽然觉得光线灰暗异常,连忙开灯。

    时间是站在她这边的。胜之不武。

    “反正你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她对自己说。

    后来她告诉楚娣:“我还二婶钱,二婶一定不要。”

    楚娣非常不满“怎麼会不要呢?”

    “二婶哭了。”底下九莉用英文说:“闹了一场。可怕。”没告诉她说了些什麼。让她少感到幻灭些。

    楚娣也没问。默然了一会,方道:“钱总要还她的。”

    “一定不要嚜,我实在没办法。”心里想难道硬掗给她。其实当时也想到过,但是非常怕像给老妈子赏钱一样打架似的。如果碰到她母亲的手她忘了小时候那次牵她的手过街的事,不知道为什麼那麼怕碰那手上的手指,横七竖八一把细竹管子。

    在饭桌上九莉总是云里雾里,把自己这人“淡出”了。永远是午餐,蕊秋几乎从来不在家里吃晚饭。

    蕊秋彷彿在说长统靴里发现一条蛇的故事,虽然是对楚娣说的,见九莉分明不在听,也生气起来,草草结束道:“我讲的这些事你们也没有兴趣。”

    但是有一天又在讲昨天做的一个梦。以前楚娣曾经向九莉笑着抱怨:“二婶看了电影非要讲给人听,还有早上起来非要告诉人做了什麼梦。”

    “小莉反正是板板的,”九莉只听见这一句,吓了一跳。她怎麼会跑到她母亲梦里去了?好像误入禁地。

    再听下去,还是听不进去。大概是说这梦很奇怪,一切都有点异样。

    怎麼忽然改口叫她的小名了?因为“九莉”是把她当个大人,较客气的称呼?

    又有一次看了电影,在饭桌上讲“米尔菊德皮尔丝”4,里面琼克劳馥演一个饭店女侍,为了子女奋斗,自己开了饭馆,结果女儿不孝,遗抢她母亲的情人。“我看了哭得不得了。噯哟,真是!”感慨的说,嗓音有点沙哑。

    九莉自己到了三十几岁,看了棒球员吉美皮尔索的传记片,也哭得呼嗤呼嗤的,几乎嚎啕起来。安东尼柏金斯演吉美,从小他父亲培养他打棒球,压力太大,无论怎样卖力也讨不了父亲的欢心。成功后终于发了神经病,赢了一局之后,沿著看台一路攀著铁丝网乱嚷:“看见了没有?我打中了,打中了!”

    她母亲临终在欧洲写信来说:“现在就只想再见你一面。”她没去。故后在一个世界闻名的拍卖行拍卖遗物清了债务,清单给九莉寄了来,只有一对玉瓶值钱。这些古董蕊秋出国向来都带著的,随时预备“待善价而沽之”尽管从来没卖掉什麼。

    她们母女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永远是在理行李,因为是环球旅行家,当然总是整装待发的时候多。九莉从四岁起站在旁边看,大了帮著递递拿拿,她母亲传授给她的唯一一项本领也就是理箱子,物件一一拼凑得天衣无缝,软的不会团皱,硬的不会砸破砸扁,衣服拿出来不用烫就能穿。有一次九莉在国外一个小城里,当地没有苦力,僱了两个大学生来扛抬箱子。太大太重,二人一失手,箱子在台阶上滚下去,像块大石头一样结实,里面声息毫无。学生之一不禁讚道:“这箱子理得好!”倒是个“知音”

    4mildredpierce,台湾译名为“欲海情魔”是好莱坞著名女星琼克劳馥一九四五年的代表作,她并以此片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故事描述一个牺牲一切要满足女儿的母亲,最后却因女儿卷入了一场杀人命案。

    但是她从来没看见过什麼玉瓶。见了拍卖行开的单子,不禁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想道:“也没让我开开眼。我们上一代真是对我们防贼似的,‘财不露白。’”

    蕊秋战后那次回来,没惩治她给她舅舅家出口气,卞家也感到失望,没从前那麼亲热。几个姑奶奶们本来崇拜蕊秋,将这姑妈视为灰姑娘的仙子教母,见她变了个人,心也冷了,不过尽职而已。

    这天在饭桌上蕊秋忽向楚娣笑道:“我那雷克才好呢,在我箱子里塞了二百叨币。他总是说我需要人照应我。”

    九莉听了也没什麼感觉,除了也许一丝凄凉。她在四面楚歌中需要一点温暖的回忆。那是她的生命。

    叨币想必蕊秋是上次从巴黎回来,顺便去爪哇的时候遇见他的。雷克从香港到东南亚去度假。他是医科女生说他“最坏”的那病理学助教,那矮小苍白的青年。

    九莉尽量的使自己麻木。也许太澈底了,不光是对她母亲,整个的进入冬眠状态。腿上给汤婆子烫了个泡都不知道,次日醒来,发现近脚踝起了个鸡蛋大的泡。冬天不穿袜子又冷,只好把袜子上剪个洞。老不消退,泡终于灌脓,变成黄绿色。

    “我看看。”蕊秋说。

    南西那天也在那里,看了嘖嘖有声。南西夫妇早已回上海来了。

    “这泡应当戳破它。”蕊秋一向急救的药品都齐全,拿把小剪刀消了毒,刺破了泡。九莉腿上一阵凉,脓水流得非常急,全流掉了。她又轻轻的剪掉那块破裂的皮肤。

    九莉反正最会替自己上麻药。可以觉得她母亲微凉的手指,但是定著心,不动心。

    南西在旁笑道:“噯哟,蕊秋的手抖了。”

    蕊秋似笑非笑的继续剪著,没作声。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换了从前,早羞死了。

    消了毒之后老不收口,结果还是南西说:“叫查礼来看看。”杨医生是个红外科大夫,杀鸡焉用牛刀,但是给敷了药也不见效。他在近郊一家大学医科教书,每天在校中植物园里摘一片龙角树叶,带了来贴在伤口上,再用纱布包扎起来。天天换,两三个月才收了口。这时候蕊秋就快动身去马来亚了。

    楚娣在背后轻声笑道:“倒像那‘流浪的犹太人’。”被罚永远流浪不得休息的神话人物。

    九莉默然。这次回来的时候是否预备住下来,不得而知,但是当然也是给她气走的。事实是无法留在上海,另外住也不成话。

    一度甚至于说要到西湖去跟二师父修行。二师父是卞家的一个老小姐,在湖边一个庵里出了家。

    行期已定,临时又等不及,提早搬了出去,住在最豪华的国际饭店,也像是赌气。

    一向总是说:“我回来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但是这次楚娣把这公寓的顶费还了她一半,大概不预备再回国了。

    理行李的时候,很喜欢楚娣有一隻湖绿色小梳打饼乾筒。

    楚娣便道:“你拿去好了,可以装零碎东西。”

    “你留著用吧,我去买这麼一盒饼乾就是了。”

    “你拿去好了,我用不著。”

    九莉想道:“二婶三姑这样的生死之交,会为了一隻小洋铁筒这样礼让起来。”心下惘然。

    临走取出一副翡翠耳环,旁边另搁了一小摊珠宝,未镶的小红蓝宝石,叫九莉拣一份。她拣了耳环。

    “剩下的这个给你弟弟,等他结婚的时候给新娘子镶著戴。”

    碧桃来了。蕊秋在这里的时候本来已经来过,这次再来,一问蕊秋已经走了。

    楚娣与碧桃谈著,不免讲起蕊秋现在脾气变的,因笑道:“最怕跟她算账。”她们向来相信“亲兄弟,明算账。”因为不算清楚,每人印象中总彷彿是自己吃亏。人性是这样。与九莉姑姪算账,楚娣总是说:“还我六块半,万事全休。”这天提起蕊秋来,便笑道:“她给人总是少算了,跟她说还要生气。”

    碧桃笑道:“‘呆进不呆出’噯!”

    九莉听了心里诧异,想道:“人怎麼这麼势利?她一老了,就都眾叛亲离起来。”

    燕山来了。

    在黄昏的时候依偎著坐著,她告诉他她跟她母亲的事,因为不给他介绍,需要解释。

    没提浪漫的话。

    “给人听著真觉得我这人太没良心。”她未了说。

    “当然我认为你是对的。”他说。

    她不是不相信他,只觉得心里一阵灰暗。

    九林来了。

    他也跟碧桃一样,先已经来过,是他表姐兼上司太太把他从杭州叫了来的。这次母子见面九莉不在场。

    当然他已经从表姐那里听见说蕊秋走了,但是依旧笑问道:“二婶走了?”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奇异的讽刺的笑容。

    他是说她变了个人。

    九莉泡了茶来,笑道:“你到上海来住在家里?”

    “住在宿舍里朋友那里。”他喝著茶笑道:“到家里去了一趟。带了两袋米去。住了一晚上。有个朋友有笔钱交给我收著,不知道什麼时候给二叔搜了去了,对我说:‘你这钱预备做什麼用的?你要这麼些钱干什麼?放在我这儿,你要用跟我拿好了。’我说:‘这不是我的钱,是朋友的,要马上拿去还人家的。’”

    九莉听了十分震动。但是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怪她弟弟粗心大意,钱怎麼能带去?当然是他自己的积蓄,什麼朋友交给他收著他又是个靠得住的人!他没提翠华,也说不定是她出的主意。

    九林又道:“二叔写了封信跟绪哥哥借钱,叫我带去寄。我也许有机会到北边去一趟,想跟绪哥哥联络联络,这时候跟人家借钱不好,所以没给他寄。”

    九莉又震了一震。

    “二叔怎麼现在这样窘?不是说两人都戒了烟了?”

    九林皱眉道:“二叔就是那样,现在简直神经有问题。抵押到了期,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屉里一搁。娘告诉我的。娘都气死了。”

    “娘也许是气他不把东西落在她手里。”

    九林急了。“不是,你不知道,娘好!是二叔,自己又不管,全都是这样糟掉了。倒是娘明白。”

    九莉想道:“他爱翠华!”

    当然她也能懂。只要有人与人的关係,就有曲解的餘地,可以自骗自,不像蕊秋只是一味的把他关在门外。

    九莉曾经问他喜欢哪个女明星,他说蓓蒂黛维斯也是年纪大些的女人,也是一双空空落落的大眼睛,不过翠华脸长些;也惯演反派,但是也有时候演爱护年青人的女教师,或是老姑娘,为了私生子的幸福牺牲自己。

    “你为什麼喜欢她?”她那时候问。

    “因为她的英文发音清楚。”他囁嚅起来:“有些简直听不清楚。”怕她觉得是他英文不行。

    她可以想像翠华向他诉说他父亲现在神经病,支开他父亲,母子多说两句私房话,好让他父亲去搜他的行李。

    她起身去开抽屉取出那包珠宝来,打开棉纸小包,那一撮小宝石实在不起眼,尤其是在他刚丢了那麼些钱之后。

    “这是二婶给你的,说等你结婚的时候给新娘子镶著戴。”

    他脸上突然有狂喜的神情。那只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他的婚事。九莉不禁心中一阵伤惨。

    蕊秋从前总是说:“不是我不管你弟弟的事,只有这一个儿子,总会给他受教育的。”

    不给他受教育,总会给他娶亲的。无后为大。

    乃德续娶的时候想再多生几个子女,怎麼现在连绝后都不管了?当然,自己生与儿子生,是人我的分别。她一直知道她父亲守旧起来不过是为他自己著想。

    还是翠华现在就靠九林了,所以不想他结婚?

    因为心酸,又替他觉得窘,这片刻的沉默很难堪,她急于找话说,便笑道:“二婶分了两份叫我拣,我拣了一副翡翠耳环。”

    他笑着应了声“哦”显然以为她会拿给他看。其实就在刚才那小文件柜同一隻抽屉里,但是她坐著不动。他不禁诧异起来,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再坐了一会就走了,微笑拾起桌上那包珠宝揣在袴袋里。

    她告诉楚娣他说的那些。楚娣气愤道:“听他这口气,你二叔已经老颠倒了,有神经病,东西都该交给他管了。”

    九莉想道:“她难道还卫护这倒过她的戈的哥哥?还是像人有时候,亲人只许自己骂,别人说了就生气?”

    不是,她想楚娣不过是忠于自己这一代,不喜欢“长江后浪推前浪”

    那副耳环是不到一吋直径的扁平深绿翠玉环,弔在小金鍊子上,没耳朵眼不能戴,需要拿去换个小螺丝钮。她拿著比来比去,头髮长,在鬈髮窝里荡漾著的暗绿圈圈简直看不见。

    留了一年多也没戴过,她终于决定拿去卖掉它。其实那时候并不等钱用,但是那副耳环总使她想起她母亲她弟弟,觉得难受。

    楚娣陪她到一个旧式首饰店去,帮著讲价钱卖掉了。

    “买得价钱不错。”楚娣说。

    九莉想道:“因为他们知道我不想卖。”

    他们永远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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