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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iqudd.net,最快更新正德外记最新章节!

    马永成受了内阁的逼迫,对这件事很伤脑筋;跟朱宁商量,亦都觉得皇帝样样都可以任性,而这件事做得实在荒唐。必得想个办法挽回,否则就会落一个永世难消的骂名。

    “有了!”有一天朱宁突然想到“我有个故交叫马大隆,出家做了道士:最近从武当山回京,住在白云观。此人足智多谋,只要他肯管这件事,就必有好办法。”

    马永成亦知其人“不错,我也听说有这么一位同宗,是奇村异能之士。”他说“事不宜迟,请你赶快去看他吧!”

    白云观在西直门外。朱宁跨一匹骡子,带一个书憧,悄然相访。旧友重逢,欢然道故;马大隆留朱宁吃斋,客人欣然应允,表示要留宿白云观。

    这夜月明如画,两人在松树下煮茗清谈;夜深人静,朱宁方始吐露来情,请马大隆划一挽救大明国祥的计策。

    “这是旷古绝今的奇闻。”马大隆说“从前汉哀帝要禅位于董贤,那还是因为断袖情深,犹有可说。如今皇上与含芳腹中的孩子,毫无渊源,何厚爱如此,竟要将朱家的江山,送与毕家的无父之子,真不解皇上是何用心。”

    “皇上亦不是厚爱那个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的胎儿,只不过任性而已!”

    “对含芳呢?”马大隆补了一句:“你拿蕙娘来跟她作个比较。”

    “这不大容易比较。皇上对蕙娘有三分敬的意思在内,对含芳可没有。”朱宁想了一下又说“不管怎么样,皇上对含芳不会比对蕙娘更好。”

    “那就是了!你只看皇上对她的宠爱不如从前,立刻来告诉我,我自有道理。”

    “你有何妙计?请讲!”

    “天机不可泄漏。”

    “莫非你还卖个关子!”朱宁笑道“何不让我先闻为快?”

    “不是我卖关于。其中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主意是有了,细节要打听打听情形,才好筹划;第二二、事先跟你说了,怕万一不小心漏了口风,或者神色之间泄露机关,那就不但大事不成,只怕你还有点麻烦。你信任我就是。”

    “我如何不信任?刘瑾那场风暴,多亏你事先指点;从那时起,我就唯言是听了。不然,这样的大事,也不会特为找来商量。”

    “正就是为此,我要格外慎重。干殿下,这件事你一个人做不成,至少要马公公协力,你倒跟他说了,万一他嘴不紧,如之奈何?再说,这件事要瞒着姓江的做,更须谨密。”

    “是,是!”朱宁完全领会了“你是为我好!我不再多问了,只照你的话去留心。”

    含芳并无失宠的迹象;而从侧面去看,地位似乎更为稳固——皇帝经常带着几名小太监,悄悄儿到马昂那里去做长夜之饮;有时醉了,甚至就住在马家。

    含芳的腹部却日益隆然,挺胸凸肚,神气非凡。朱宁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个人静下来所思索的,便是想个什么离间的法子,让含芳失宠。

    突然有一天,情况大变。马昂来到豹房,神色抑郁而不安。朱宁是何等角色?入眼便知他惹了祸了,一打听,果然。

    原来前一天晚上,皇帝在马家饮酒;一时心血来潮,说要马昂的一个名叫四珍的侍妾来侑酒。马昂只说得一声:“小妾有病。”皇帝勃然色变,推案而起。马昂心知坏了,急忙跪下来拉住龙袍,又连声召唤四珍,而皇帝终于不顾而去。

    不用说,马昂从此以后能保首级,已是大幸;而含芳的宠信,当然也会大受影响。朱宁便喜孜孜地赶到白云观去向马大隆报信;同时要求揭晓那不可泄漏的“天机”

    “时机倒也正好!”马大隆点点头说“转眼就是南郊大典,就在那两天动手。”

    接着,密密授计,细微末节,无不顾虑周详;朱宁大为佩服,诺诺连声地答应着,即时赶回宫中,通知马永成展开部署。

    三天之后就是南郊大典——南郊祭天,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祭扫。事先非要斋戒,皇帝移居斋宫,除了有关国计民生的大政以外,其他政事,一概停奏;宫禁之内的琐务,自然更不可干渎。

    这一点对皇帝来说,倒不大在乎;本来就不大过问政务。使他最不能忍受的是,不但摒绝声色,而且不能饮酒,也不能吃肉。因此,每逢斋戒,皇帝都虚应故事;大祀的斋戒,规定五天,他连一整天都住不到,傍晚到斋宫,半夜致祭,祭毕回斋宫打个盹,随即悄然溜走,自去行乐。所以,马大隆如果是想趁皇帝宿在南郊斋宫,不问禁中之事的机会,打算有所动作,自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而所以仍旧定在此时行事,是因为大典,另有“典礼”

    这个“典礼”是皇帝自己假借史实想出来的花样,名为“观猎”地点是在京城南面的“南海子”

    所谓“观猎”就是带着鹰犬去行猎,纯然是一种玩乐。所以当皇帝事先在左顺门召集百官宣布此事时,立即便有人出班谏阻。但皇帝说什么也不听,要怎么便怎么,谁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事先的一切安排,都是有利于马大隆的计划的。皇帝“观猎”是出于江彬的献议,当然扈从大驾,这就少了一个碍手碍脚的人;朱宁奉命照料豹房,不必随扈,使得计划的实现,更来得方便而确实。因此,在行动上非常从容,直到皇帝“观猎”的第三天,方始动手。

    第一步是在暗处设下陷阱,将一盏香油,倒在必经之路的砖地上;托故让含芳经过那里,一滑倒,摔得不轻,七个月的胎气被震动了。

    于是召医诊治,下一剂狼虎药,不但不能安胎,而且流血不止,搞成一个小产血崩的险症;不过半夜工夫,便即香消玉殒。那个不足月的胎儿,已然成形,是个男孩,当然也跟着他母亲下地就死于非命了!

    从起祸到送命,看起来纯粹是一次意外事件,有因有果、有人证、有物证——太医的药方。至于砖地上洒了油,故意倾害含芳这一切,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皆是朱宁的心腹,自然不虞泄漏。

    等到将含芳依照处理官人暴病而亡的成例,移尸安乐堂,置棺盛殓以后,朱宁方亲自赶到南海子,向皇帝去报丧。

    皇帝急驰劲射,行猎正酣。到晚来在行帐前面,将猎得的獐兔野味,开剥烘烤,大开野宴,一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面看帐下健儿比拳角力,兴高采烈,不便报告噩耗煞风景,朱宁只得等待。

    到得第二天早晨,朱宁方始有说话的机会“万岁爷,”他的面容忧戚,而语声沉着“奴才有件事上奏。万岁爷听了,不可伤心,不然奴才不敢说。”

    “什么事教我伤心?”

    “含芳夫人过去了!”

    “死了?”皇帝诧异多于惊疑。

    一看是这样的所应,朱宁放了一半心,觉得不必再吞吞吐吐了“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惊动胎气,小产血崩。立即召来太医,片刻不曾耽误;只是含芳夫人的大限到了,费尽心机,也没有能救得活。”他从靴子里掏出一叠纸“脉案、药方都在这里!请万岁爷过目。”

    “我看什么?”皇帝摇摇头“看起来也是苦命!”

    “是!是含芳夫人福薄,不能长承恩宠。”

    “那个孩子呢?是男是女?是死是活?”

    “怎么活得成?”朱宁答说“又不是万岁爷的骨血,没有什么可惜的。”

    “罢了,罢了!”皇帝很豁达地说“就好比做了一场梦。”

    “正是!万岁爷正直宽怀,及时玩乐。”

    “你也来得正好。”皇帝很快地将含芳丢开了“江彬劝我到宣化府逛一逛,打算先造一所宅子,这件事你跟他商量着办。”

    “是!”朱宁毫不迟疑地答应。

    口中如此,心里却大起疑虑。不知江彬作此献议,有何目的。宣化府是边防重地,以万乘之尊,驾临险地;倘或鞑靼入寇,皇帝跟他曾祖父英宗那样,兵败失陷,蒙尘塞外,如何得了?

    可是,他不敢反对;如果反对,正好给了江彬一个进谗的机会。心里在想,这件事该当如何处置,又要请教马大隆了!

    “照规矩说,干殿下受恩深重,应该力陈利害,谏阻乘舆才是。”

    “我何尝不知道?”朱宁向马大隆苦笑“不过,那一来会有怎样的后果,马先生你难道没有想到?”

    马大隆何得不知?他所建议的,实在是上策。朱宁亦是佞幸之流,导天子于无道失德,他要负极大的责任;前几年虽以巧计得于免受刘瑾的牵累,但迟早会身败名裂。如果见机得早,及今做一件光明正大的好事,则失宠被摒于御前,反倒是急流勇退,保全身家之道。既使将来有整肃朝纲、除奸摘伏的大举动,由于有此一番劝阻皇帝轻出远嬉的诤谏,必能邀得正人君子的赞许,救他出险。

    无奈朱宁不能领会其中的深意,马大隆亦就不必多说;想了一会,这样劝他:“我尚有中下两策。下策不便谈,只说中策,只有三个字:不参预!”

    “那不是让姓江的一个人去出风头了吗?”

    “祸者福所倚,福者祸所伏!”

    “马先生,”朱宁总觉于心不甘“请你再说一说下策,是怎么回事?”

    “即然是下策,不说也罢!干殿下,”马大隆很简单,但很恳切地说:“请你听我的劝!”

    “好吧!”朱宁终于撒手“就不参预。”

    虽说不参预,到底脱不得身;只是朱宁采取听其自然的态度,江彬有所要求,传旨以行,不能加以协力。在江彬来说,最得力的是,由朱宁通知了才来的阮德,有了他,皇帝在宣化新建的行宫才能开工。

    行宫不叫行宫,叫“镇国公府”这是皇帝自己所封。反正他是皇帝,以国器为儿戏,要什么称号有什么称号,他自加的全衔是“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朱寿”

    到了夏天,宣化的“镇国公府”已盖得差不多了;皇帝在豹房中的许多心爱的摆设玩物,亦已一批一批运到宣化。而就在这时,关外有了警报,鞑靼的酋长“小王子”蠢蠢欲动,有入寇的可能。

    “养兵干日,用在一朝!”皇帝对豹房中的群小说:“本爵亲率‘外四家’出关,迎头痛击。快挑宜于出师的黄道吉日来。”

    挑定的日子是八月初一甲辰。可是不能公然出征,否则惊动满城,就很难走得成了。因此,皇帝决定不告而行。

    八月初一清早,皇帝乔妆改扮,装作一名普通的武官,出德胜门疾驰到昌平驻驾,等候“外四家”逐批到达。一起出居庸关。

    到得第二天,梁储、蒋冕、毛纪等人得知消息,大惊失色;关外情势不稳,车驾轻出,万一再来个土木之变,如何得了?

    因此,三位宰相星夜追赶,追到京师以北、昌平以南的沙河地方追上了,痛哭流涕地谏劝回驾,而皇帝执意不从,非出关不可。

    三位宰相无奈,眼巴巴地看皇帝绝尘而去,除了哀哀痛哭以外,别无阻驾的妙策。然而,皇帝却还是出不了关,另有人挡住了他。

    这个人籍隶通州,名叫张钦,正德六年的进士,此时充当巡视居庸关的御史。明朝派到地方上的御史,名为“巡按”代天巡守,权柄极重。巡视居庸关,便等于居庸关的守将,统辖文武,说什么是什么。

    听得大驾已到昌平,张钦将把守居庸关的指挥同知孙玺找了来,吩咐他闭关下锁。

    “听说车驾将出居庸关,这是你我的死期到了!”

    孙玺大惊,急急问道:“此话怎讲?”

    “关不开,皇上不能出关,是你我违旨,违旨犯罪。”张钦答说:“关一开,车驾出关,天下事就不可知了。万一有如‘土木之变’,你我放皇上出关,责任太大,亦是死罪。可是,宁愿不开关而死,死亦不朽。足下的意思如何?”

    孙玺一想这话不错,慨然答说:“悉如尊命。”

    于是他命士兵,将关门紧闭,上了极粗的门闩,也下了锁,钥匙由张钦收了去藏在身上。

    皇帝已经得到消息,不知因何闭关?下令召孙玺来问,谁知孙玺不来,他的答复是:“御史在,臣不敢擅离。”

    皇帝没法子,只好宣召分守居庸关的监军太监刘嵩。刘嵩向张钦说:“我的情形跟孙指挥不同,他是朝廷的官,当然要听你的节制。我是太监,是主上的家奴,不能不去。”

    张钦不答,将皇帝颁赐的关防,用块黄布包好,背在身上;端一把椅子坐在关门下,等刘嵩到来,他按剑说道:“敢言开关者斩!”

    刘嵩知道这位“都老爷”的脾气,不敢自讨没趣,当即退了回去。于是这天夜里,张钦亲自写了一道奏疏,说是天子亲征,必定先期下诏、廷臣会议;启行之时,六军翼卫,百官扈从,声势赫赫。如今无声无息,只不断听得人说:“车驾将要出关!”这必是有人假传圣旨,想出关去勾引敌人。请皇上捕捉此人,明正典刑。

    这是故意这样说法,好避免公然抗旨的名声。不过他接下来很明白地表示:“若陛下果欲出关,必两宫用宝,臣乃敢开。不然万死不奉诏!”

    所谓“两宫”一是指宪宗的王皇后,名义上是皇帝的祖母,依礼尊为太皇太后;二是孝宗张皇后,也就是皇帝的生母,当今的皇太后。不论皇帝、皇太后或是太皇太后,都有五册玉宝。宝就是印信。张钦声明:“若陛下果欲出关,请两宫用宝,臣乃敢开。”意思就是,非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书面同意,不放皇帝出关,这无异将皇帝看作一个孩子,做什么事,非他家里人允许不可。

    这个奏疏未到达以前,皇帝又派人去催刘嵩,专使到关,张钦明知不假而故意不当他为真,拔剑吓唬:“你来诈骗!”

    使者抱头而窜,回到皇帝那里报告:“张御史几几乎把臣杀掉!”

    皇帝大怒,命朱宁去杀张钦。朱宁怎么办得到这个差使?正在设法敷衍之际,张钦的奏疏已到,加以京中大臣赶来苦劝,皇帝无奈,快快而返。

    可是一颗心到底不死,过了二十几天,微服出德胜门,在昌平州所属羊房地方一家百姓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冷不防疾驰出关。动身之前,特派谷大用带兵守关,不准放一人通过。因此张钦得信想出关追赶,反为谷大用挡住,只有西向痛哭而已。

    皇帝一到宣化府,镇国公府已经落成,工程当然不及豹房,但比豹房更舒服、更自由;而皇帝一切心爱的家具、日常用品、服饰、古董、字画、新奇玩物,还有漂亮伶俐、善解人意的宫女,都由豹房移到了这座“镇国公府”皇帝这一下真是心满意足了。

    在宣化玩了个把月,皇帝完全是占山为寨的“山大王”行径;打听得哪家有出色妇女,亲自带着兵,破门直闯,找到目标,掠回去做“押寨夫人”;有时过一夜送回,有时多留几天;有时就留下不放。以至于宣化城中搞得人心惶惶,家有幼妇少女的,更是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抢走。

    不久,皇帝的游兴又动了,由宣化到了大同。凉秋九月,衰草连天,正是出猎的好季节,皇帝纵马所至,往往失路。这使得朱宁也担心了,找个机会劝皇帝早早回京,理由是:“快过年了!”

    “不忙!就在宣化过年好了!”

    朱宁一听这话,不便再劝,因为皇帝性情最拗不过,越劝越不听,唯有冷一冷再找机会进谏。

    到了九月底,突传警报;有五万鞑靼,自北而来,幸好兵部为了保护皇帝,正调各镇大军赶到宣化、大同、阳和一带,及时往北迎击,赶走了敌军。官兵阵亡了好几百,而鞑靼只死了十六个人。

    但不管怎么说,将入寇的鞑靼五万之众击退,总是打了胜仗,朱宁跟张永商量,不如趁此机会劝皇帝回京。张永深以为然,于是想好了一套说法去见皇帝。

    “万岁爷,快过年了!”张永说“太皇太后在盼望。”

    “不要紧!鞑靼也赶走了,两位老人家有什么不放心的!”

    “是,”张永说“不过,这是回京的一个大好机会。错过这个机会,回京就不够威风了。”

    “此话怎讲?”

    “万岁爷出关,是为了‘亲征’,师出有名,不过应该有交代;如今亲征大捷,正该班师还朝,不是名正言顺,风风光光的好事?”

    “好倒是好,不过,我舍不得‘家里’。”

    就像称豹房“新宅”一样,皇帝管宣化的“镇国公府”叫“家里”张永看正面设词劝不动,只好用戏谑之词去哄他了。

    “舍不得可以再来。”他说“大将军一战大捷,回京复命,‘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归’,多么风光?如果在外逗留不归,两宫降懿旨责备,不是自讨没趣?”

    “是啊!”朱宁接口“凯旋到京,文武百官,出郊迎接,那番风光热闹,不可错过。”

    这样一唱一和,到底将皇帝说动了“好吧!”他终于点头“过了年回京。”

    “年初五是黄道吉日。”张永赶紧将日子说定“这天启驾,到京正赶上灯节。”

    “可以!就是年初五班师。”皇帝问朱宁说“来年之春,在今年年内,预备百戏迎春,让大家也好好乐一乐。”

    于是从这天开始,皇帝便寄兴趣于迎春的百戏,每天都要垂询准备的进度,而且亲自参预策划,设计了许多新鲜花样。

    一天巡幸佛寺,老和尚鲠直,说了许多规谏的话;皇帝心内不快,却不便发作。回到“家里”越想越恼,起了个跟和尚恶作剧的念头,立即回嗔作喜,兴冲冲地亲自下令部署。

    他的第一道命令是和尚与妇女,亦须参加迎春;第二道命令是准备五十辆敞篷大车,车顶上悬挂着许多用六片羊皮缝合,内塞枯草的皮球。到了立春那天,下令和尚与妇女杂坐在大车中;有那不愿的,使命军士强制执行。这一下,搞得每一辆车中,皆有纠纷;驾啼燕叱,都骂和尚不规矩,挨挨挤挤,存心不良。

    当然,是泼辣妇女方始如此;而有些则只是借此打情骂俏;还有向佛虔诚的,不看僧面看佛面,退缩扶持,口中喃喃宣着佛号,又是一样面目。

    在和尚,窘迫的虽多,惊喜的也不少;绮罗丛中,手儿相接,股儿相并,体气微染,口脂微闻,就算它是脂粉地狱,亦心甘情愿地跳了进去。总之,从来没有那么多和尚与妇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子挤在一起过,所以什么想不到的情况都会发生,使得皇帝的好奇心,大为满足,乐不可支。

    等到迎春百戏的行列出发,大车在崎岖不平的泥路上,颠颠跳跳地行进,皇帝设想中的情形出现了,皮球飘来荡去,不断地在和尚的光头上碰击,躲得东来西又到;车上的妇女又笑、又喘、又骂,乱成一片;在高台上的皇帝捧腹大笑,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开心过。

    班师回京之前,朱宁先赶回京城部署。最主要的一点是,皇帝千叮万嘱,百官不可照御驾亲征边京的礼节行事;要看作镇国公凯旋,像欢迎英雄那样,有一番格外热烈欢乐的景象。

    这些话由马永成传到内阁,已销假的首辅杨廷和,与梁储、蒋冕、毛纪,深怕不照皇帝的话做,正好给了他一个借口,不肯回京,所以满口应承。于是,文武百官,各出心裁,做了许多彩旗,上绣“威镇九边”、“功高百世”等等颂扬武功的辞句。又出动了鼓吹百戏,从德胜门排出十几里地去。不巧的是风雪刚过,道路泥泞;而就是欢迎镇国公凯旋,亦不能不行大礼,所以个个苦不堪言,搞成怨声载道。

    等大驾一到,宰相迎入黄幄,先吃恭贺得胜的下马杯,杨延和捧酒,梁储执壶,蒋晃捧下酒的果盒,毛纪无事可做,弄了两朵特大号的金花,当皇帝捧酒在手,帐外大奏“从戎乐”时,为皇帝插戴金花,然后一起磕头称贺。

    “杨延和!”皇帝喊。

    “臣在。”

    “在阳和,我亲自斩首一级,你知道不知道?”

    “臣已经听说了,不过——”

    “知道就好!”皇帝抢着打断他的话;因为已猜到要说的,必是以万乘之尊,躬冒矢石,万万不可之类的话。

    杨廷和知趣,不再多说,只请皇帝从速向两宫太后去请安。太皇太后卧病在床,不过打个照面,虚应了定省的故事而已;皇太后却是母子情深,问长问短,一直到夜。但是,皇帝还是要回豹房,皇后与妃嫔,羊车望幸,都成妄想了。

    过不了几天,皇帝又想“家里”了。因为大同有“晒脚会”皇帝非去凑个热闹不可。百官交谏,一概不听;好得其时没有警报,宰相决定让他再去玩一趟。到得宣化不久,太皇太后驾崩,这不能不奔,回驾到京,遵礼成服。

    四月里,太皇太后梓宫奉安,皇帝以先期祭告诸陵为名,到了昌平的天寿山,匆匆行了礼,立即转往密云去游览。民间一听天字第一号的“花花太岁”到了,平头整脸的女子,逃的逃,躲的躲。有个永平知府叫做毛思义,是个书呆子,下了一道命令,说国有大丧,皇帝怎会出来闲逛?一定是奸诈之徒,假名招摇。百姓各安生业,无须惊惶;非有正式文书通知“妄称驾至扰民者,一律捕治。”

    哪知皇帝真的到了,地方上不理不睬,一闻知府有此命令,皇帝大为震怒。毛思义的永平知府,就此当不成了。

    葬罢太皇太后,天气已经很热了。皇帝本想秋凉再出关,哪知流火铄金的六月里,宁夏又传来敌骑犯境的警报。于是又要北征了。

    这次是自称“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镇国公朱寿巡边”并派江彬为“威武副将军”扈从。吩咐司礼监关照内阁下敕令。

    于是四位宰相联名上奏,主要的是提出警告,宁王宸濠可能造反。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宸濠很可以说,既然只有镇国公朱寿,并无皇帝;他为了保全祖宗的天下,自然当仁不让。或者以“朝无正臣,内有奸邪为名”举兵“清君侧”请问皇帝左右与朝中大臣又何辞以解?

    皇帝当然不听。杨廷和是自己预备好的,不听就消极抵制,称病不上朝。皇帝无奈,只好临御左顺门,召次辅梁储,当面命令书写自己派自己“巡边”的制诰。

    “其他可以将顺。”梁储答说:“此制断断乎不敢写。”

    皇帝勃然大怒,拔出佩剑,指着梁储的嘴说:“你敢不写,不写我请你吃一剑。”

    梁储不屈服,将一顶乌纱帽取下来,放在地上,磕头说道:“臣违命有罪,请陛下赐死!”

    皇帝还不至于不通人性到乱砍乱杀的地步,只问:“你为什么不写?”

    梁储想了一个驳不倒的理由,说是:“草制则以臣名君,臣死不敢奉命!”

    这意思是说“威武大将军”也好“镇国公”也好,都是臣子。明明是皇帝,用臣子的称号,即是贬辱,而诰勍由内阁草拟,便是宰相否定了皇帝。这种无父无君的做法。认真追究,便是大逆不道,罪当族诛。——事实上是很可能认真追究,只不知何年何月?与其到了那时候,悔之莫及,不如此刻拼死力争。

    皇帝想了又想,料知梁储决不会遵旨;而抗旨的动机,出于忠君爱国,当然不能治他的罪。这一点好歹之分,皇帝是知道的,只好将剑一丢,负气地说:“你不草制,莫非我就做不成威武大将军?”皇帝要“窃号自娱”内阁无可奈何。但副将军的名号,必须出于制敕;大将军可以保荐他的副手,却不能任命,所以江彬那个“威武副将军”却是落空了。

    过不了几天,皇帝又下一道手谕,命礼部尚书李逊学,召集廷议,商量“建储居守”——从来皇帝亲征或者巡幸,必命太子在京城留守,称为“监国”;如果没有太子或太子太小,无法掌理国事,则派皇弟监国,亦可通融,如英宗当年北征,即派成阝王留守,以后土木之变,成阝王奉懿旨接位为帝,使得也先不能视蒙尘的英宗为可居的奇货。如今皇帝效英宗的故事,便有人以为应照英宗的成例,由储君留居京中监国。

    可是储君在哪里?皇帝既无子嗣,亦无同胞兄弟,那就只有先建储,后谈居守。朱宁和江彬为了将来的富贵,都在亲藩中各有属意的人,朱宁是早就受了宁王宸濠的嘱托,在廷议中已安排了人提议,以宁王世子迎入宫中,为储贰之备。

    但是梁储根本反对建储,所以不等提出人选,便厉声说道:“皇上春秋鼎盛,此时谈什么建储?”

    “是有备无患之意。”司礼监马永成说。

    “什么叫有备无患?没有预备还好,有了预备,反有莫大的后患。到了那时候,我辈死无葬身之地。”

    “老先生,你太过分了!”

    “一点都不过分。诸公,请细想,乘舆在外,如果遇警,扈从的人,当然竭力保驾,倘或有了储君,便有人会生私心,欲成拥立之功,便有不测之心。”

    这一下,大家都领悟了!

    细想一想,其中的道理也很容易明白。如果储位未定,朱宁与江彬等人,在目前当然都效忠皇帝,而且会尽力争宠,希望皇帝会听从自己的建议;倘或乘舆遇险,定必尽力保驾;因为这一下建了大功,皇帝会心感救命之德,而特加思宠,并且这份恩宠,一定历久不衰。

    但如储位已定,皇帝便处在一种随时可为他人取而代之的险境之中,这一次北征,倘或有“土木之变”的情况出现,则朱宁或江彬,至少会有一个人袖手旁观,甚至落阱下石;因为皇帝遇险,自己所建议而立的储君,便可即位为帝。

    不但如此!为了早成拥立之功,皇帝也许不知在什么时候会不明不白地死去——被弑。这种情形,历史并非没有先例。总之有备不一定无患,无备则必有后患、大患。其中微妙的道理,说破了,或提醒了,是没有人不同意的。

    “诚然!”兵部尚书王琼首先附议:“以不议建储为宜。”

    “我亦云然!”吏部侍郎王鸿儒说得更透彻“圣性好武,为臣子者唯当力谏。如果储位已建,皇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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