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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见。乌清竹打量一下四周,紧张地点点头,很快走没了人影。
五
贾许早早地到了村西的颖河桥下,月亮高高地悬在天上,发出充满凉意的银光,如果靠月亮近些,一定寒气逼人。贾许在桥底下来回走着。现在已经是春末了,然而天气依旧有些寒,贾许不时地打个寒战。
贾许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赶紧迎了出来,乌清竹却已经下了河堤。
“我不想嫁给朱长青。”
这是乌清竹给贾许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他们就开始沉默。
两个人坐在桥墩子上,听着脚下的河水哗哗流淌,心中充满了纯净的忧伤。月亮把清冷的辉光洒在河面上。偶尔有风拂过,水面荡漾起来,无数串鳞片此起彼伏,渐渐连成闪亮的一片。
“你不要嫁给朱长青。”
许久之后贾许低声说。他没有看身旁的乌清竹,他有些不敢看她。
“可是我嫁给谁呀,我爹把我许给朱长青了,我就是不嫁给他,也没人敢再娶我。朱长青你又不是不知道。”
乌清竹双腿前后摆动,眼睛望了眼贾许,复又去看两腿之间的那绺河水。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贾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打算得罪朱长青。他知道,自己得罪不起。他只想偷偷办自己的事,不让他知道就好了。可是现在乌清竹这么给他一说,他反倒没有合适的话了。
“你看我怎么办才好?”
乌清竹抬起头,转过脸定定地看着贾许。贾许也抬起头,不过他却向远方望去。远处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楚。他的心此刻和他看到的风景,没什么不同。
“我”
“怎么啦?”
乌清竹看贾许吞吞吐吐,就急切地问,同时把身子往他近前挪了挪,贴近了他一些。她的心为这个动作跳得激烈起来。可是贾许仍就没说什么,也没有别的什么表示,她不免有些失望:你叫我出来做什么呢
“贾许,你还有什么没说的吗?要是没什么,我就走了。晚了叫我爹知道,会骂我的。”
乌清竹整整衣服,作势站起来。
“别走!”
贾许有些着急,他大声说着,同时伸手拽住了乌清竹的小臂。“你别走。别走”他喃喃地说,声音很快小到听不清楚了。他的手却开始摸索。
乌清竹任由贾许怎么对她,她只是问,问自己,也问贾许:
“我怎么办才好呢?”
“我后天就要走了。”
乌清竹躺在干草之上,仰望着深邃广袤的天空,幽幽说道。
“你不要去。”
“那我怎么办。”
“你不要去!”
“不去怎么办,他会杀了我爹的。”
“他不敢,你爹在镇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轻易他不敢动。”
“我不去怎么办?”
贾许闭着眼睛,他不能说什么。是啊,说什么呢。我说什么也没用。
“我走了。”
乌清竹坐起来,看着躺在她旁边一动不动的贾许。贾许还是没什么反应,于是她整了整头发,站起来走了。贾许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等到快要听不清楚的时候,一骨碌爬了起来,飞步上了河堤。
站在河堤上,贾许默默地看着乌清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就哭了起来。他边走边哭,旁若无人,像是做梦哭丧一般。
六
乌清竹风光无限地进了朱长青家的门。悠长的唢呐声在村子上空盘旋了几个时辰,贾许就在这唢呐声里暗自神伤。他没有去看乌清竹出嫁,那个早晨他早早地起来,去了河上。他坐在桥墩子上,一遍一遍地回想前天晚上的乌清竹给她说的每一句话。到他现在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回答那些揪人心的话。确切地说,他知道怎么回答,但是有什么东西桎梏着他不让他那么回答。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没多想,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之中。
对贾许来说,一切都成不可挽回的过去,不幸和悲伤都不起什么作用,他还得过日子。忧伤持续了几天,随着太阳一天天升起又落下,贾许逐渐恢复了正常。
“你做了那件事?”贾易珍把贾许叫到里屋,轻声问他。
“做了。”贾许懒得搭理父亲,只是敷衍他。
“你、怎么做的”
贾易珍眼里放出奇特的光芒,转瞬既逝。贾许听见父亲竟然这么问,不禁心头火起,抬起头来怒视着父亲。在他刚抬头起来的一瞬,看到贾易珍脸上那可耻的期盼,蓦然就觉得恶心起来。他一把推开父亲,冲了出去。
“这孩子”
贾易珍吧匝着嘴,却没有说下去。
“朱老大,有件事情你知道吗?”
贾易珍左看看右看看,压低声音对朱长青说。新婚之后的朱长青看起来更加精干了,腮上和下巴刮得铁青,两只眼睛寒光逼人。他就那么一瞥贾易珍,贾易珍腿肚子就哆嗦起来。
“是这样的,朱老大”
“你他娘的有屁快放!”
“朱老大,您千万别生气,我说的话不好听啊。”
贾易珍紧低着头,毕恭毕敬的样子。
“说吧,尽管说,老子不怪你。”
“朱老大,那、那我可就说了。”
“说。”
“你看这”
“好啦,你们都一边去。”朱长青挥挥手把手下们都打发出去,然后身子往前倾了倾,说“说吧。”
“是这样的,朱老大。我听人家说,乌清竹原来许过人。”
“这我知道。我朱长青看上了就是许了人也得退了。乌有仁是个识趣的人,这不现在乌清竹在我这儿呢嘛。许了人顶个鸡毛!”
朱长青不以为然,你贾易珍咕嘟了半天就说了个这事!
“那是那是,朱老大是什么人,大家都清楚。”贾易珍脸上堆着笑“不过,朱老大,这人心隔肚皮,有些事很难说,不得不留心啊。朱老大,这有些人心就是不往正地儿使,竟然有人说说”贾易珍欲言又止,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你他娘倒是说呀,再吞吞吐吐的老子做了你!”
朱长青看见贾易珍那副猥琐的模样就生气。什么东西!还在老子这里嚼舌!不过他又有些想知道贾易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瞪大了双眼盯着贾易珍。贾易珍不抬头就知道,朱长青已经被调动起来了,于是他不紧不慢地说:
“朱老大,那我可就说了啊,您别怪我。是这样的,有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造起您老人家的谣来了,说什么——哦——那个、说、那谁来您家之前,已经跟了人了。”
贾易珍说完,低垂着头,静静等待朱长青的反应。
大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朱长青像抽动破风箱那样发出沉重的呼吸。过了一会儿,朱长青才镇定下来。他漫不经意地说:
“你是说,乌清竹过门之前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啦?”
“朱老大,不是我说,是人家给我说的。”
“谁给你说的?”
“我也不知道,时间长了就忘了。我只担心着把这件事告诉您,又怕您生气,这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天,就把那茬给忘了。”
“你走吧。”
“那、那、朱老大,我、走了。”
贾易珍望望朱长青,揣摩不透他为什么那么镇静。但是他不得不走了。
“回来。”
贾易珍已经慢吞吞地走了几步,听到朱长青叫他,赶紧停了下来。他故作犹豫地转过身说:
“朱老大,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朱长青抬眼看了看贾易珍,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就这么着,朱长青看了贾易珍一分多钟。末了他慢慢地说“说吧,你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
贾易珍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咬着牙紧绷着腮帮说“乌有仁抢了我媳妇何翠芬,我就是想出口恶气。”
“你走吧,我不会给你出这口气的。”
朱长青挥了挥手,再也不愿意看贾易珍。贾易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嘴一会张一会合,站了几分钟后,终于走了。
七
在朱长青和乌清竹结婚七天之后,乌有仁被叫到朱长青的大院子里。
乌有仁从朱长青家回来之后,愁眉苦脸地对二女儿乌清荷说:
“朱长青说了,他要纳你做妾。”
乌清荷眼睛瞪得溜圆,鼻翼翕动不止,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乌有仁背过身去,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说:“你准备一下,过几天就办事。如果你不去,我们全家都会受累。朱长青说了,如果在七日之内我不送你过去,他就放火烧了咱家。”
“他不是娶了姐姐吗?”
乌清荷不能想象,两姐妹如何和同一个男人睡觉,别人又会如何来说这件事。那该是什么样的耻辱她再也不能抬头做人再说,她也从来没有看上过朱长青这样的男人。
“都是你姐办的好事!不知道和哪个野种做了苟且之事!现在被发现了,什么都晚了。叫我查出来,非要他贱种的命不可!”
乌有仁站在屋子当中,咬牙切齿,衣服簌簌抖动。
七日之后,乌清荷被八台大轿抬着,进了朱家的门。然而没有人想到,新娘子在下轿的时候,拿刀片抹了脖子。朱长青什么也没有说,朱长青什么也没有说,请了十六班国乐,热热闹闹地吹打了一天,于天擦黑之际,把乌清荷葬在朱家的坟场里。
乌清荷的坟前立有青石碑一座,上书:朱门乌氏清荷之墓。
有关乌清荷为什么要进朱家做妾,又为什么在进门之后自杀,各种猜测迅速流传开来,在十六班国乐此起彼伏的吹打声中,乌清竹失身的故事被一再渲染。
乌有仁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对于小女子的做法,他既不理解也不觉得有此必要。他得知不幸的消息之后,马上吩咐人着手收拾家什,准备连夜走人。在他看来,朱长青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
乌有仁的三个老婆和他持不同意见,她们认为,事情没有乌有仁想象中的那么严重,毕竟,清竹还在朱家。况且,这个世界还是有王法的,朱长青不大可能把他们一家烧死。于是到最后,只有乌有仁一个人携带了贵重东西,诸如银两、银票、玉石之类的,匆匆走出家门,望西而去。
第二天早上,有人在颖河里发现了乌有仁浮肿的身体。他认出来尸体是乌有仁之后,匆忙赶到乌有仁家里报讯。到达时却发现偌大的宅院已经变成黑乎乎的一片焦土,断瓦残垣四散零落。乌有仁的三个老婆就坐在自家的大铁门前无声啜泣。村子里的人,十有八九都在围观。没有人上前说上一句安慰的话。看到这个情景,报讯的人摇摇头,转了两圈,慢慢走了。
夜里一时三刻,乌家八面起火,没有人看到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帮工的见势不妙,各自作鸟兽散,只剩三个女人张皇无措地逃了出来。尽管她们用尽了力气呼救,直到嗓子沙哑,也没有一个村人走出家门。等到早上大火熄灭,经过的村民发现了,奔走传告,人才越聚越多。
贾易珍站在人丛之中,思忖着自己要不要出去。他观望了半天,见没有哪怕一个人说哪怕一句安慰的话,就咳嗽了两声,分开前面围观的村民,走到三个女人近前。众人都拿眼看他,他就自言自语地说着,怪可怜的,怪可怜的。
贾易珍在三个女人跟前站住,顿了一下,弯下腰对她们说:
“先到我家歇歇吧,吃口饭,想想办法。”
乌有仁的三个女人各自擦着眼泪,没有答话。
“乌老爷一向待我不薄,你们先到我家歇歇吧,也算是我的一点回报。”
三个女人犹豫了一下,乌有仁的二老婆何翠芬说了话:
“大姐,小妹,咱们就先去老贾家,等安顿好了,咱再想别的办法。”
于是三个女人相互搀扶着,跟在贾易珍后面走了。
八
卫月梅站在自家屋门前,冷冷地看着丈夫带三个女人进来。贾易珍讪讪地对老婆卫月梅说:
“月梅,我看她们怪可怜的,就先把她们领回来吃个饭,等她们缓缓劲儿就送她们走。你知道,乌老爷对咱们一向不错,咱们怎么着也不能眼看着人家落难呀——”
卫月梅就那么冷冷地看着贾易珍,一句话不说,贾易珍忽然就觉得这话没办法说下去了。他站在那里,三个女人站在他身后。这个时候有人进来,凑到何翠芬等三个女人身前,低声说,乌老爷死了,尸体在河坡里。三个女人怔了一下,很快又抹起了眼泪。
“怎么不往下说了,说呀。”卫月梅挑衅地看着丈夫“没的说了吧?我替你说,人家落了难了,你瞎操什么心?还有乌老爷呢,要操心也抡不上你;就是乌老爷不管,还有他大女儿呢!你算老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我什么心思了?你说我什么心思,我就是想办点好事,报答一下乌老爷。再说了,人应该有点同情心吧?乌老爷已经死了,撇下孤苦伶仃三个女人,乡里乡亲的不帮一把说得过去吗!”
贾易珍看看围拢上来的邻居,脸成了黑紫色,他硬着头皮和卫月梅对质,边说他边看周围的人,说到同情心时他摊开了双手冲着众人直抖擞,说到帮一把时有种义所当为恨人不为的愤慨。一些人被他的话打动,有点头的有应和的,另一些人跟着附和,一时之间卫月梅显得形单影只孤立无援。然而她并不示弱,似乎胸有成竹。她望地上唾了口吐沫,昂起头恨恨地说: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臭事儿?”说到这里卫月梅转脸看了一圈院子里聚拢来的街坊“你们以为他贾易珍安的什么好心?”
一时之间院子里静下来,一干人等眼巴巴地望着卫月梅。卫月梅停顿了一下,等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自己身上后,又接着往下说。
“我今天就让大家知道贾易珍是什么人!他把乌有仁三个婆娘领回家里来,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和那个贱货有一腿!”
说到“腿”字,卫月梅手臂有力地划了个狐线,右手食指单指乌有仁二老婆何翠芬。众人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何翠芬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自自然然地看着卫月梅,似乎一切与她无关。
“我们是早就好上了,又怎么样呢?”
乌有仁另外两个老婆吃惊地看着何翠芬,何翠芬就任她们看着,也任其余的人看着,那样子是在说:没什么了不起的。
“都走吧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贾许在院子里大声喊着,双手像赶鸭子那样从身后往身前划。看热闹的人不情愿地散去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三个女人站在贾易珍身后,此刻她们与贾易珍的距离有了分别,何翠芬自然而然地立在了贾易珍身边,另外两个则又往后退了一步。
贾许赶走了围观者,走到母亲跟前,和她并肩立着。
何翠芬和卫月梅相互看着,都不再说话。卫月梅用把眼睛瞪成三角形狠命地剜对方。何翠芬似看非看地望着卫月梅,显得镇定自如。卫月梅身子开始发抖,她越来越愤怒了,看样子身子在往前倾,打算冲过去。不过,僵持了许久,卫月梅仍旧靠门框站着。
在鼓胀的寂静之中,乌有仁家的两个女人悄悄地走了,只有何翠芬还立在贾易珍身边。她和卫月梅的事情还没有结局,她不能就此离开。
“妈,回屋。爹,你最好让何翠芬走得远远的。”
贾许瞥了一眼父亲,拉住卫月梅的胳膊往里走,卫月梅挣了两下,终于跟着儿子进了屋。贾许脚一抬,踢上了门。
“妈,我问你件事,你实话给我说。”
“什么事儿?现在都成这样子了,还有什么事儿不能说的?”
卫月梅恍恍惚惚地说,此刻她放松下来,像是皮球泄了气,浑身软绵绵的,头也软绵绵的,只想倒下去,不再起来。
“我爹给我说,乌有仁把你——对你、那个不——”
贾许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然而卫月梅已经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她摆摆手,打住儿子的话。
“没有的事。都是你爹和何翠芬勾搭成奸,我老说他们,他看我不顺眼,故意败坏我的。我早就知道他们的肮脏勾当我他那么对你说,没别的,就是仇恨乌有仁,想报复。”
是吗是吗贾许喃喃地说着,他忽然被抽空了,全身虚飘飘的,不知要飞向哪里。他感到有些冷,想抓住什么东西,然而什么也没有,他就这么在寒风中漂浮着,找不到要去的地方。迷蒙之中往事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纷纷从眼前飘过:父亲如何“教导”他牢记报仇二字,父亲如何教唆自己污辱乌清竹乌清荷,他如何在河坡里和乌清竹那个后来乌清荷又怎么嫁给朱长青,他如何眼睁睁看着乌清竹嫁给朱长青又怎样不敢回答乌清竹的话
思维的焦点渐渐聚集在贾易珍身上,贾许从恍惚中醒过来,血从脚底往上倒灌,迅速把他烧得浑身发烫,先前的寒冷无影无踪,他愤怒得开始哆嗦起来。蓦地,他站来起来,大踏步腾腾腾出了屋子。
贾易珍蹲在房檐底下,听见脚步声站了起来,迷茫地望着儿子。转瞬之间,他似乎老了许多。贾许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四下看了看,何翠芬已经不见了。他本来想对父亲做些什么,可看到父亲贾易珍失落迷惘的样子,忽然就泄了气。毕竟,他是父亲。他是父亲。
谁让他是父亲呢贾许念叨着,踉踉跄跄地出了家门。天已经黑下来,辨不清脚下的路,他不知道要去向哪里,觉得十几年跟没过一样,又觉得接下来几十年没办法过,反正过来过去也没什么意思。他不想去想,想了也没意思,一点劲都没有。原来一切不过如此
原来是这样的呵,没意思啊,什么都不是真的他懵懂得只有这么一个想法,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怎么都聚拢不起一丝力气来,脚步机械地向前迈,却不知道要走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