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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以其悲观主义者特有的睿智和直抵本质的勇敢,用两种状态概括了作为个体的人的痛苦的一生:匮乏和空虚。如果一个人生来贫困,则将日日与物质的匮乏做斗争,其生活也将因这种持续不断的斗争而变得“充实”(虚假的充实,时时面临崩溃的可能)。设若此人摆脱了物质上的匮乏,则接下来就必然陷入精神上的空虚,和生来衣食无忧的那部分人一样。而不论是空虚或者匮乏,都是极端痛苦的,人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和匮乏、空虚做斗争的过程。依此基点观照一个人的一生,就不难得出叔本华的论断:“欲求和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完全可以和不能解脱的口渴相比拟。但是一切欲求的目的却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人从来就是痛苦的,由于他的本质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的。”在我们这个思想贫乏、情感颓废、意志消沉的时代,叔本华在存在论上的关于人之本质为痛苦的结论在各个角落都得到了有力的回应。格非的长篇小说欲望的旗帜也在某种程度上暗合(践证)了上述结论。格非用一系列颇具真实性的虚构人物的痛苦而不得摆脱的挣扎,勾勒了一个形象化的图表,有力地揭示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痛苦和虚无的本质。
格非在欲望的旗帜里,勇敢地面对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诸多典型属性:情感的颓废、交流的不可能、梦想的不可回归、安慰者的缺席、真实性的扭曲、理性的脆弱和非理性的空前强大。因着(作者)对现实本质的尖锐的不妥协的追问,张末、曾山、子衿、贾兰坡等形象在我们面前痛苦而顽强地立了起来,反过来又因着这些痛苦地形象,我们更真切地感受到了我们所面临的困境。
++++张末:梦想的不可回归与可能性之不可能
还在小学时代,张末就开始了对爱情的憧憬与遐想,那个想象的画面,在多年之后还反复地在其回忆中出现。在这个画面中“一个男人朝她走过来。但她看不清他的脸。他一声不吭地来到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在寂静之中,她听见那个男人在她耳畔悄声说:走吧,我们回家。然后,她就跟着他回了家。”
这幻想中的爱情,随着张末的渐渐长大,逐渐地在其生活中衍变出不同的具体形态。她一次一次地奔向这想象之中的爱情,又一次一次的从其衍生物的身旁逃走。她以为眼前的就是那种想象中的简朴又神秘的爱情,于是她靠近了它,然而实际的接触却让她真切地感到,眼前的仅只是一种不真实的幻象,无法与想象中的真实比较,于是她又义务返顾地逃离,同时奔向另一个可能与想象中的爱情同一规格的地方。张末的整个生活,就是在这种奔向与逃离中逐渐向前。而她与苏辛经常讨论的那个哲学话题则在抽象的层面上对她这种“在路上”的状态进行了恰当的概括:当你在面对不可能的时候,你所孜孜以求的就是一个简单的可能性,可是当可能性一旦来临,你所得到的恰恰又是不可能。
张末幻想中的画面,不仅仅是关于爱情的,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反复,它具有了梦想的性质。而张末的一次又一次奔向和逃离,正是她企图靠近梦想所做的努力。然而每一次靠近,都以失败而告终。
钢琴教师一开始邋遢不羁,使张末心生厌烦,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却以流畅而富有意境的音乐征服了她的心。在那一刹那,她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幢郊外的旧宅,回到了他梦幻里忧伤的画面之中。她怔在那里,希望琴声一直延续下去。爱情在此时此际初露可能性,然而当张末在心理上开始向其靠近时,它(可能性)却因钢琴教师的突然消失而变得不可能。
继钢琴教师之后,那个高大、英俊、谈吐幽默的药剂师再一次唤醒了张末的爱情渴望,梦幻中的画面再一次有了实现的可能性。而当张末内心充满恐惧与焦灼地盼望药剂师到来的时候,他却和张末的母亲睡在了一起。
可能性又一次变为不可能。之后张末在前往上海的路上,再次想起了少女时代的梦想,同时也开始感觉到它的幼稚可笑。她决定将其珍藏在心中。直到与曾山的相识,她才将它再次唤醒。
张末和曾山的初次相遇,彼此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等到在隐晦的楼道里再次相遇,曾山对张末来说,也还仅仅是一个印象并不深刻的“哑铃”后来张末选了曾山开设的中国晚近思想史,正是从此时开始,张末开始意识到曾山将对其生活产生永不可磨灭的影响。后来的故事顺利成章,一张珍贵的电影票,一封简短却幽默的道歉信,,使张末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她似乎又一次回到了童年时居住过的那座郊外庭院,一个男人(曾山)朝她走来。当曾山将她揽在怀里,张末感到了一种经久不息的眩晕,这种眩晕或震颤激活了她内心一些互不关联的词语:庭院,午后,风,梦想的边际,终于,终于,我看见了你
张末奔向了梦想中的爱情,和现实里的曾山结了婚。然而婚后的生活出乎意料的不能让人满意。自从与曾山相识以来,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有了一种一成不变的模式,甚至连曾山的抚摸、两人的做ài,都遵循着这种模式。张末再没有了那种“期待某件事情发生”的感觉,一切都不言自明,不会有任何惊喜。他们之间的日常生活,变成了如下一个句式的重复:张末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这一切让张末感到无比沮丧,儿时那个饱满而鲜艳的梦幻画面再一次消褪了颜色,她感到了现实和梦想的距离,在与曾山的搂抱中,她感到两个人的身体之间存在着一片巨大的空虚。
逃离再一次到来。
此时此刻那个梦就有了象喻的意味:“她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摔倒,那个在路面上翘起的井盖,那个半月形的洞穴就是她的宿命。”这个梦所指代的,正是这样一个事实——当可能性一旦来临,你所得到的恰恰又是不可能。
张末和曾山离婚了,开始了新的生活。即便没有邹元标的出现,离婚也是必然。曾山不能给张末回家的感觉。“她知道,她最终想要抵达的居所并不存在,但它却是她真正的家园。”
梦幻中的爱情画面和蚂蚁归家的意象联系到一起,使得张末及其爱情梦想具有了一种象征的意味:家园已经丧失,梦想不可抵达,可能性在临近时变为不可能,我们终于只能在路上,一次次的奔向又逃离,痛苦地疲于奔命。
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我们的面临的选择无非两种:其一,与现实生活达成和解;其二,继续前行,向“真正的家园”靠近。在这个荒唐的年代里,只要稍有精神追求的人,都活在与现实的冲突中——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所以当我们看到张末跨过了“仅仅因为一支玫瑰就与尘世快乐和解”的危险时,应当在痛苦中感到一丝欣慰。
++++子衿:被瓦解的真实
子衿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物,在他的身上,我们能够看到现代人时刻面临却又难以察觉的精神困境:难以活在真实中。对于子衿而言,现实世界的真实和讲述中的幻觉相互混杂,孰真孰假无法甄别。
子衿常常引用法国作家让*凯罗尔的名言:假如我对你说谎,那是因为我想向你证明,假的就是真的。子衿自己也曾经说:“在写作中,你的意识会不知不觉地被上帝或撒旦控制住。你分不清哪些事实是真的,哪些是虚构出来的”结合起来我们就能够理解子衿在实际生活中的行为。他不是有意要说谎,他是陷入了一种无法摆脱的困境之中。在他混乱的意识当中,实际发生的现实被瓦解了成支离破碎的片段,难以显示其真实性,而人渴望活在真实中,渴望寻求一种活在真实中的感觉,于是他就在潜意识中寻找真实趋近真实。这个时候幻觉或者想象适时的出现,填补了时间现实被瓦解后所形成的空白,进而进行有机重组,构成了子衿意义上的新的真实。或许我们可以说,子衿在寻找真实的过程中以一个写作者的形式存在,他以写作者的方式来寻找真实。于是他只能像他说的那样,意识被上帝或撒旦控制住,在真幻之间游走。
在子衿而言,他说的事情是真实的。这个真实对子衿而言,首先是体验上的真实,其次是表述上的真实。他经由表述这个动作,将他体验的事件的真实性传达给他的听众。毫无疑问,他在传达的过程中努力的在靠近他体验中的真实。子衿所讲述的有关贾兰坡教授迟到以及碰见师母的事件,经过慧能大师和师母等人的先后对质,被确证为虚假之事。然而子衿编造这样一个故事却是没有任何来由的,甚至曾山因此而产生他是杀害贾兰坡的凶手的想法也是不成立的。(关于贾兰坡的死笔者将于后面讲述)那么子衿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认为他所讲述的是真实的。而他这么认为则是因为他正处于一种混乱状态,他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哪些是意想中的虚幻之事。类似的事件还有关于子衿屁股上的烙印的前后多种不同解释,我想子衿不是要编造多个故事,而是他只能在一次次的讲述中体验真实。他渴望真实,然而现实的真实在他的意识中只是不连贯的碎片,他要体验真实,就需要通过虚构通过讲述来实现。
子衿坦言“只有与女人在一起,闻到她们身上的气味,我才会觉得安全可靠。”排除欲望的成分,这句话更重要的表现出子衿对于真实性的渴望。只有在切切实实的欲望表征物面前,感受到自己的欲望喘息,他才能确信这是真实的。而一旦这些女人离开了他,他们之间的事情就变得支离破碎,就走向虚幻。当子衿再度回忆起的时候,惟有通过重新虚构、组织后的讲述,才能体验到一星半点的真实性。为了向真实靠近,子衿就不得不(对他而言)一刻不停的讲述和寻找女人。
在和资料员交欢之际,子衿的意识不自觉地流动,将和声称有身孕的女友同去杭州、屁股上的烙印、仓库里和女护士做ài、儿时对闹钟的厌烦、会议发言、与曾山谈话等等片段交织起来,组成了一副打破现有时间现实的真实图画。资料员说,你的故事太离奇了,它一点也不像是真的。这个时候子衿苦笑了一下,之后他说,那是因为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我想在这里子衿不是要否认真实的客观性,他是想说,他找不到真实,他在真实面前失去了判断,无法从光怪陆离的表象之中选择出真实的那些。我们可以看到,他力图寻找真实,他想要拉近自己和真实之间的距离,他对于自己与真实的错位和疏离感到非常不安和惶恐,他总是找机会缩小彼此之间的距离。
去杭州这件事情确实发生了,作为一个既定事实它无可否认。然而就是这么一件铁板钉钉的事,子衿为了向曾山证实自己的真实可信,却不得不苦恼地将其抹杀掉。他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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