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之恋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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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东江西江和北江三条江水汇合处,有个县名为三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广东改革开放前沿的珠三角洲区域。在北江沿岸最北的地方,有个很安宁的小镇,叫塘头镇。塘头镇离三水县城有五十公里,除了隔江一个冒着黑烟的水泥厂以外,那时基本没有什么工业和商业,大片肥沃的耕地种植水稻和甘蔗。除了岸上的农民以外,还有北江上世代捕鱼为生的船家渔民。江的对面还有一个镇叫山边镇,隔着宽广的江面,两镇之间没有桥梁,只有渡轮。“一水隔天涯”交通不便的山边镇明显落后。逢阳历的三六九日,是塘头镇的赶集日子,山边镇的农民把山上砍来的木材一捆一捆地搭渡轮运来大塘,把猪鸡鸭鹅等家畜一并运来,平日安静的塘头镇会热闹非凡,熙熙攘攘。这里的姑娘却因日照特强的缘故,长得赤黑,而不白皙美丽。这里的人民虽然喝着碧蓝的北江水,照理应该心地善良质朴的,可是世间哪个角落,都有好人和坏人,塘头镇也不例外,居民大都守本分不贪婪,但是也不乏狡猾善变,阴险歹毒之辈。
塘头镇的那段江面,是个良好的避风港,停泊了很多渔船,是渔民的聚居点。岸上的人住在房子里,而渔民常年就住在搭了帐篷的渔船上。每条船上必有看家的狗,或淡黄色,或纯黑色,个子不大,却是精巧灵敏。有陌生人靠近自家的渔船,就竭尽全力的汪汪汪大叫着,有时也会因为闲着的原因,看见岸上有人走动,也要叫半天,像贪玩似的。它们能活动的地方非常有限,所以它们比岸上的狗吠得更卖力,常常是一边吠一边沿着船来回走动。
船篷里没有青壮年男子,他们都去外海捕鱼了。船篷里是女人和孩子,还有看家的狗,祥和地过着日子,等待那个在风浪里搏击的男人回来。
船里的孩子总是光着身子,经常可以看见做妈妈的走出船篷,把孩子浸到船外的水里去洗屁股。严冬季节也是如此,孩子就这样习惯了水上的生活,从来没有听过有小孩子掉进水里淹坏的事。再大些的孩子,还是光着屁股,在那片干净的细软沙滩上尽情地玩耍。这些孩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在岸上买房子,不再做船家佬,不再生活在水里。
江边,能看见月亮的夜晚特别多,它总是大而光亮,橙黄色的,像个大气球,挂在半空,仿佛随时都会往头顶坠下来。月光下是干净的沙滩,沙滩上有光溜着身子的孩子们,在玩沙仗,还有卖鱼晚归的渔民,从堤坝到篷船,走出了一条小路。船里亮起了温馨的渔家灯火,船篷下的主妇们从男人那里接过岸上买回的肉和青菜,为沙滩上的娃娃们,和辛苦了一天的男人做晚饭。
那么小的船篷空间里,放置了锅碗瓢盆,吃喝拉撒全副工具,岸上的人们很难想象他们是怎么安排这个狭小空间的。遇到雷雨大风,小船在江上颠簸摇晃,上下左右全是水,一家人挤在船蓬下,照样安然入睡。渔民就像水里生活的鱼一样,习惯了水,以水为生。世世代代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繁衍生息,坚强而有序。
每年的阳历七月,会有一次汛期。上游汹涌而至的泥沙水,改变了平日里江面的温柔和干净。这时的北江变得残酷无情,大水扫荡了江中央的村子,远处的荔枝林也被淹没。江面变得宽阔很多,水漫上了堤坝,沙滩部分彻底没有了,除了来势汹汹的黄泥沙水,什么也看不见。渔民会提早去下游安全的地方避水,等洪峰过后再回来。
八十年代里浩浩荡荡的改革开放,使得中国大地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宁静的小镇也开始苏醒了,有了水泥厂,鞋厂等科技含量不高的工业。很多年轻人听到经济浪潮的召唤,离开了这片蓝天绿地,到小镇之外的广州和深圳去闯世界了。
小镇为了谋求发展,也开始引进外地人才。最先聘用外来人才的就是教育战线,这里的九年义务教育非常落后,镇上有一所塘头镇中学,校长是干农活放鸭子的,大部分教师也是农民出身,铃声响了进入课室是老师,上完课就卷起裤腿,忙田忙地种庄稼,犁田插秧,养猪养鸡,样样精通。干农活占去他们大半的时间和精力,是主业,教学反而成了副业。这样的师资状态,显然不符合时代的发展需要了。于是教育成了这个小镇最热门的话题,政府开始投资建设新的校园,包括了幼儿园,小学和中学。
小镇的传统建筑是用黑色石头堆砌的吊脚楼,用于防水。二楼以上有木制的房子,墙身和屋顶也用黑色漆得黑黝黝的,因年代久远,木板已经风化损坏,不能再住人,有些放着造船用的长条木材,有些空置着。塘头镇只有一条街道,街道上铺着灰暗和黑色的石子。所以整个小镇给人暗灰暗灰的色调。
现在,小镇上最雄伟美观的新建筑就是中学校园,两排六座用钢筋水泥建成的楼房,四正平稳地屹立着,外墙仍然是小镇特有的暗灰色。
春霞毕业那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从粤北的一座城市里,以毕业成绩优秀的外调分配名额,带着对珠三角开放区域的憧憬,带着年轻人对未来人生的热切希望,来到这个小镇,任教于塘头镇中学的英语课程。
那一年,春霞才十九岁。她出生成长在城市里,上学早,只读一年小学预科,也没有六年级。所以,十九岁就从两年制的师范专科院校毕业了。
春霞留着学生装发型,把留海剪得齐眼眉。不像别的女生,还没有毕业就去把头发烫成了大波浪,把黑发染成了黄颜色,没有离开校园就把自己扮成社会上的人了。春霞喜欢做学生的模样,喜欢穿那条粉红色有蝴蝶结的连衣裙。她喜欢做学生,愿意一辈子都在校园里做学生,过学生的生活,有学生的思想,有学生的快乐。耳闻目睹,社会上的事很复杂,春霞觉得自己应付不了那些人那些事。她比别的女生都单纯,从不怀疑这个世界的美好。从小到大,她没有经过什么挫折,没有遇到什么伤心事。顺顺溜溜地从一年级读到大学专科毕业,硬要说有什么难过的事,就是高考那事了。在一试定终身的黑色七月里,春霞没有正常发挥出好成绩,没有考上她原来计划的重点大学,连本科分数线也没有达到。这事让倔强的春霞很是伤心了一回。春霞想重读一年高三,第二年再考一次,可是父母和老师说没有必要再去重读了,前车之鉴大有人在,不满意专科成绩,就再重读一年,结果第二年连专科也考不上。社会很宽容女孩子,大家都说女生能考上专科就很优秀了,读师范毕业后做老师,最适合女生的了。文健也说,女孩子天生就应该去读专科,考上了本科或者重点大学的女生,嫁不出去的,因为没有男孩子敢去追求她们的。文健这样说,就这样做了。事实上,刚高考完,经过十年寒窗苦读的同学们,就像走出牢笼似的,变得生龙活虎,男女同学不再拘谨,开始串门了。还没有发榜,文健就开始追求春霞了。文健火热的情怀,让春霞慢慢地淡忘了高考不如意这个伤疤。春霞思前想后整整一个暑假,拿着师范院校的录取通知书,捶胸顿足,长吁短叹。最后她一咬牙,读师范也认命了,高考不如意这辈子都无法挽救了。于是她把整副心思都投入到了与文健甜甜蜜蜜的初恋之中去。这个时节,正是要找个人来痴痴迷迷一番才不枉费青春岁月的。
张文健和黄春霞是初中的同班同学,情窦初开,都暗恋过对方。那时代,男女同学互不说话的,他们便只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碰见的时候,用眼睛诉说着这份纯洁如露珠般的情怀。读初中的时候,还不懂什么,只是喜欢偷看那个人,看到了,碰到了那双眼睛,就脸红心跳老半天,晚上就因白天里那一霎眼睛碰撞的火花而灼热得失眠。到了高中,长大了些,就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是爱恋着那个人了。看见他成绩好了,就想追赶上去,也梦想着能够一起考上某所名牌大学。因要迎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时代大考,都必须把这份爱恋压抑着,盼啊望啊,就等着高考完了,松绑出牢笼的那一天,好好跟心上人诉说这份折磨人的秘密。
那一年,文健十八岁,健壮如小牛,斯文又英俊,神神气气地拿着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大大方方去敲响了春霞家的门,文健的专业是土木建筑。春霞十七岁,亭亭玉立,纯净如刚刚开放的白玉兰。春霞早就在大院里等着文健,她知道他一定会来的。这是他们俩的初恋,年轻的心,第一次滋生了爱情,欢畅在爱的世界里。因为暗恋了六年之久,所以他们一接触就如痴如醉,在他们眼里山川都增色了,也让所有同学妒忌甚至是怨恨了。
过去两年的大学时光,鸿雁传书,相思绵绵。这份爱情,教会他们什么是思念和等待,欲望和痛苦。每年寒暑假,文健都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气,只为了见到春霞。文健一直扮演哥哥的角色,春霞是妹妹。他们手拉手踏遍了小城附近每一座能够攀爬的大山小岭,让大自然见证他们的初相恋。没有誓言,没有约定,他们只要这一生都彼此相守着,不管贫穷富有,无论成功失败。这份爱恋,阻隔了别的男女,在文健眼里,只有春霞妹妹,别的姑娘都不存在了;在春霞心里,只有文健哥哥,她从来不多看一眼别的男人,所有的男生都觉得春霞傲慢至极,不近情理。
他们在山间的松树下,羞涩接吻,一边吻一边把牙齿碰得咯咯作响。他们学习拥抱,学习爱抚。绿草如茵,山花烂漫,白云做被褥,大地当暖席。他们没有遮掩,没有贪婪;他们没有失去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
去三水教书,春霞觉得自己是去实习一般,她不曾想到自己是个大人了,已经走向社会了。在文健的情书里,自己一直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妹妹。妹妹是长不大的,妹妹可以什么都不会而得到原谅,妹妹可以走不了多远就迷路而不会被人笑话。
那个夏天,文健读完大二,秋天就要上大三。而他心爱的妹妹春霞在这个暑假要远离家乡,分配到三水去工作,要成为一名中学老师了。
文健很高兴,春霞分配到了珠三角区域,这是件好事。因为两年后自己的毕业分配也就有了方向。春霞到了哪里,自己就往那里找工作,免得要考虑调动那些麻烦事。但是文健更多的是担忧,春霞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给别人欺负了怎么办?而自己远隔一方,照顾不了热恋着的妹妹。春霞一直这么单纯,不像别的女孩那么老练,那么多心眼,文健觉得春霞会很容易就上了坏人的当。所以在这个假期里,他总是给她讲社会上坏人的伎俩,严格来说,是坏男人怎么样使单纯无知的女孩上当受骗的事。自从知道春霞外调到三水,文健就在备这个课了,他要给春霞讲形形色色的坏男人,他们会说什么话,他们会使什么样的眼色,会买什么样的小礼物。春霞会毫不怀疑地点头,文健问,记住了吗?春霞会一本正经地说,我已经记住所有坏人的类型了。最后文健归纳一点“不要跟陌生男人去任何地方。”
春霞从小到大只在自己出生的小城市里念书,这次去三水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离开家人,到向往已久的大世界去。她很是兴奋,早两个星期就把衣服,被子,书籍收拾好了。文健会绕路送春霞去报到,然后就从三水转车到广州,在广州坐火车返回北京去。
到了八月下旬,这一天终于可以启程了。天气晴朗着,春霞兴奋得像个新嫁娘。她坐在院子的阳光里,等文健。早上七点天已经很光亮了,春霞尖着耳朵,风里远远传来琅琅的自行车声响,那是文健来了。狗儿也听到风里的信息,于是跟着春霞一起迎到了大门外,在七月的阳光里,只见文健骑着自行车飞奔而来。
这对恋人,吃过了荷包蛋,在母亲的泪光中,背起行囊,开始了人生崭新的旅程。他们转了一趟又一趟的客车,朝着地图上所标示三江合流的三水县奔去。
天真的春霞,还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她以为三角洲区域都像电视里的香港那样,繁华热闹,灯红酒绿。没有想到八十年代末的三水县城,仍然落后封闭,一点不现代化,比春霞成长的那座粤北中等城市更加破旧和贫穷。文健领着春霞在三水县城闲逛,看到大街小巷的人都还是农民装扮,根本不是电视里穿高跟鞋扭大屁股的景色。春霞很是失望,这就是三角洲经济发达地区?怎么个发达呢?文健笑了,说等两年后我毕业了,分配到广州一样的大城市去。这里只是跳板是过渡,你肯定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的。春霞点点头说,那我等着你,早日把我解救出去啊。
这还没完,去县教育局报到了,才知道这批引进的外来人才,全部还要下放到村镇去的。春霞被安排到了最北的小镇,塘头镇。她更是心凉半截,气得大哭说:不去了!不去了!我回家去等你毕业!文健好说歹说,安慰着因为过于渴望而失望的春霞,不来都来了,报到证也拿了,不能再重新安排工作,就是现在回去,也安排不了工作啊!文健说,到哪里还不是一样吗?去哪里只要开心和安全就好。你的任务不是去挣多少钱,不是去建功立业的,你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好自己,等候哥哥毕业回来娶你做新娘。
于是春霞只好接受了这一工作分配。第二天,跟文健一起,背起行囊,离开县城教育局,搭上了往北部小镇去的客车。
离开县城的杂乱和喧嚣,车子行驶在安静的柏油路上。两边翠绿的古柏树,枝浓叶茂,微风徐来,带着松柏的清香,沁入心田,春霞这才从失望烦躁的情绪里慢慢冷静下来。车子越走越远,映入眼帘的是大片肥沃平整的水田,种植着甘蔗和水稻。愈往北走,天空也愈发湛蓝,如洗过一般的洁净。绵延的北江大堤,草绿如毯,三五成群的黑色山羊,在蓝天丽日里悠闲地吃着青草。
走了近一个小时,汽车呼啸着越过了绵延的北江大堤,从半坡俯冲而下,高高的江堤,隐藏着另一番天地,只见远山如黛,青翠雄伟;江水碧绿,风平浪静。大小渔船,货船停在江面上,远望像是静止了的一般。艳阳照耀着江水边一个古朴风情的小镇,这就是塘头镇。
“这里自然环境也还不错!”春霞心里想。她自小就对大自然特别敏感,春天的新芽,秋天的落叶,都会引起她无限的遐思。她接受了这个小镇,跟这次美其名曰“外调”的工作妥协了。
2。
春霞去塘头镇中学报了到,学校分给她一个单间宿舍,是新建的楼房,在五楼,内设厨房和卫生间。还分了一张破旧的木制书桌,一张日字木椅子,用两张长条木凳子支撑的门板床,这些家当就是学校分给每一位外来人才的生活用具了。文健去饭堂的杂物堆里,找到了两根细长竹竿,把家里带出来的四角蚊帐挂成了小帐篷。他们又去镇上买了一个电饭煲,四个饭碗,一个大饭盆,一把竹筷子,一大一小瓷盘。再没有钱购置其他生活用品了,春霞计算着等发了工资,再买个铁锅,买些木柴,厨房有水泥砌成烧木柴的炉灶,可以烧柴炒青菜。煤气罐煤气灶是买不起的,加起来要三百元,春霞把购买这个高档炊具的计划放到了明年。目前自行车是当务之急,有了自行车,去镇上买东西就不用花二十分钟的时间走路去了,可以节省时间。可是自行车也要两百多元,那就争取在春节前买到。天气很闷热,能够买个小小的电风扇也很迫切!可是这些用具的购买都还在计划之中。她还计算着要寄些钱给文健,寄些钱回家给母亲,弟弟上高中要用钱。也不知道究竟能领到多少工资,春霞已经把没到手的钱安排尽了。
打好床铺,买好锅碗瓢盆,第三天,文健就要去赶往北京去上课了。纵使有一千个担忧,有一万个爱恋,也要离开妹妹去上学读书了。这天下午,文健拉着春霞的手,去北江游泳。明天早上就要跟春霞分开了,再见面将是冬天,不能下江玩水。
碧绿的江水里,文健游得很尽兴,他一会儿沉到水里,一会儿冒出江面。春霞坐在江堤的草地上,默默流着眼泪,想明天文健就走了,没有文健的日子将怎么度过?一个人在异乡,人生地不熟,春霞还是后悔来这个小镇了。她看见文健朝自己挥着手,又把湿漉漉的头左右摇晃,来逗自己开心,春霞笑了。文健把手做成一个哨子,嘘的一响,然后喊道:“妹妹!”春霞也朝文健挥手,喊道:“哥哥!”他们俩就这样哥哥妹妹地把夕阳喊下了山。游累了,文健走上岸,拉着春霞的手,踏着暮色,朝学校的宿舍走去。春霞仰起头说道:“哥哥,我想过对面的青山去,看看山上有没有石榴花?你给我修一座桥,好吗?”
文健大笑,你以为哥哥是神仙吗?修一座跨江大桥要一个亿的钱啊!哥哥给你画一座桥吧!
“可是我知道你比神仙还能干,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够修一座桥给我的!”春霞固执地说。文健点点头,说好,你等着,我给你修一座桥。
回到小屋,文健叫春霞去洗澡,自己做晚饭。他先用电饭煲煮好米饭,倒出来装在大不锈钢盆子里,然后再用电饭煲煮青菜,还有西红柿鸡蛋汤,放了一包榨菜进去,味道鲜美,这就是他们丰盛的晚餐。小屋里洋溢着年轻人热烈的爱情,简陋而温馨。
关了电灯,月光如水,从窗户照进了小床。“记住了?不要跟陌生男人离开学校。”文健问怀里的春霞,春霞点点头。“夜晚出去不安全,要买什么就在白天买好。不要寄钱给我,你自己要吃好,别节省。”文健这些话已经说了无数遍,春霞也不烦文健啰嗦,只要文健说,哪怕是第一百遍说同样的话,春霞也会像第一次点头那样认真,那样用心。
校园里花木茂盛,四周都是农田。每到傍晚时分,蚊子军团便嗡嗡地轰炸袭击,争夺白天它们让出的地盘。天气闷热,又没有电风扇。两个年轻人便躺在木板床上,躲在蒙古包似的蚊帐里。木板床只比门板大一个巴掌的宽度,但是对于文健春霞来说,这张床是够宽敞,够舒服的了。在这个小天地里,他们整日整夜相守着爱恋着,想看对方多久就饱看多久;要亲个嘴巴就凑上去亲着了。不像在父母家里拘谨得让人难受。这自由独立的时光让年轻人感到甜蜜无比,活得如神仙眷侣,逍遥不知愁滋味。春霞这才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可以自主支配自己的事了。
闷热的蚊帐里,文健紧紧搂抱着春霞。青春的躯体,火热的爱恋,仍然没有冲垮文健对自己和对春霞的诺言,他遵循给春霞父母的诺言,要等自己毕业了,有了稳定的工作,才把春霞妹妹娶过来变成新娘,现在还是同学恋人。过去两年里,他这样对待春霞,往后的两年,他也能做到这点。保护好春霞,就是保护好自己。春霞以为自己的一切都给予了文健,自己生下来就是准备着给文健的。如果不给予文健,那么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得到自己的爱情,没有人可以得到这盘古开天辟地以来造就的身体了。她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如果说失去了自己,那么她也得到了文健,文健是另一个自己,和自己是一个整体,不分彼此,所以没有失去。文健也从来不认为自己占了春霞的便宜,他迷恋着春霞的身体,惊叹,膜拜。他不曾知道,人体是这么完美的,这么无可挑剔,他恨不得自己有支笔,能把这样的纯美画出来;恨不得自己是个雕刻家,能把这来自天然的淳朴雕塑成不朽。他把自己这一生最纯粹的爱情给了这个姑娘,人生有些东西,一辈子只能给一次的,文健知道自己已经把今生的很多第一次都给予了春霞,所以今生都会刻着这个姑娘的印记了。
夜深了,月明如镜。蚊子军团终于停止了进攻,安静了。窗外的树林里,有晚归的萤火虫,星星点点在闪耀。春霞在文健怀里安睡,文健感受着姑娘均匀的呼吸,睡梦中的春霞,总是像婴孩一般叫人怜爱。天一亮,要跟她分开,文健舍不得睡去。月光里,他一遍一遍地爱抚着亲吻着怀里的姑娘。他在为她担心,担心她刚毕业走向工作岗位,没有经验,又在一个没有亲人的陌生环境里,遇到困难了,生病了,谁来照顾她呢?春霞一直还是个孩子,总是让人牵肠挂肚。想来想去,文健根本无法入睡,他甚至想到干脆不去读书了,就在附近找个什么工作来做,既可以赚钱,又可以照顾春霞,守着春霞,守着这份爱恋和幸福。可是这个大胆的想法,春霞一定不同意的,父母一定会反对。对于文健本人来说,什么重点大学,什么学位,一切都轻如鸿毛,只有春霞是最珍贵的。左也不能,右也不能,唯有读完两年书才能安排别的事情。文健想着这些事整夜未眠,看看时间已经五点多了,他轻手轻脚起床来,淘米煮稀饭,还有一包榨菜,吃了要去坐车。再回到蚊帐里,春霞醒了。她知道天快亮了,文健就要走了,她哭了。文健却微笑着与她相拥,轻描淡写地说,寒假很快就到的,很快就到啊,心里却是蜂敕般的痛着。
吃过榨菜稀饭,两个年轻人,手拉手,默默地朝小镇的车站走去。文健要坐第一趟开往三水县城的客车,在县城转车去广州火车站,坐火车北上,晚了就赶不上火车。春霞越走越慢,她掖着文健胳膊,不愿朝车站走。文健知道春霞的心,虽然春霞没有说一句害怕的话,她不想给文健添了担忧。她总是说自己能够照顾好自己,要文健放心。但是一个女孩子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小镇,文健一走,春霞就害怕了。文健一手提行旅,一手拉着春霞走。拉春霞的手越来越沉重了。远远望见了车站,春霞就站着不走,嘤嘤哭了。
“妹妹你回学校去吧,等下我走了,你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文健说。
“不!我要送你。走吧!”春霞说着,就抬起步子朝前走。
文健上了车把包裹放在座位上,又下车来跟春霞说话,直到司机按了几次喇叭催促文健上车,文健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车,又探出头来看满脸是泪的春霞。车子徐徐启动了,文健朝春霞挥挥手,春霞呆呆地看着他,直到客车调了头,快速地开向了远方。
文健走了,去了遥远的北京。春霞觉得天地间突然空旷了,孜然一身,无依无靠。才知道自己的心跟文健坐车走了。回到小屋,发觉小屋的空间突然变大了:没有文健,自己多么孤寂啊!春霞跟自己说,快长大吧,要独立生活了。
春霞听不懂当地变了调子的白话,更加不会说。她象来到另一个国度似的,学会了煮饭,学会了照顾自己。学会了孤独和等待。
谁知道,这次别离,就告别了一段纯美的恋情?当这对年轻人再见面的时候,再不能哥哥妹妹两小无猜了。
3。
八月三十号,老师就开始准备新学期的教学工作了。这次首批引进的外来教师一共有五人,春霞是唯一的女性,其余四位男青年,来自不同的地方,都是刚从师范院校毕业的。春霞教英语,四位男老师分别教数学,物理,化学和生物。这所学校有七十多个教职员工,一千二百学生,分为初中部和高中部。新来的老师都从低年级带起,春霞上初一年级的一二三班英语课,每周要上十五个课时。课时多,不做班主任。因为初一没有物理和化学课,所以同来的五人中,只有来自安徽的叶峰老师,毕业于安徽师范学院,教数学的,跟春霞分在了初一级,同一个办公室,他做初一二班的班主任,春霞也上他班的英语课。春霞怕自己听不懂当地的白话,给其他老师笑话了,有叶老师这个外地人在一起办公,春霞觉得好多了。
春霞是学校里年龄最小的老师,本地的教职员工都是上了一定岁数的男老师为多,很多是民办老师,没有经过系统规范的进修学习。比如教语文的,也可以教英语,也可以教数学,因为他们本身就没有专业,认识汉字就可以站讲台。所以这批引进的有专业知识的人才,都成了各学科的权威,遇到有争议的问题,都以这几个年轻人的意见为准。他们成了学校一支活鲜的主力军,带动了各学科的教研进程。本地老师绝大部分很虚心,不懂的就问,错了就改正。但是也有人私下里担心这些外乡人能力太强,抢去自己饭碗,夺去奋斗了大半辈子得来的小职位,比如年级级长,学科科长之类没有利益,只有名誉的小官头衔。初一有六个平行班,春霞上三个班的课,还有另外一个五十多岁的林老师上其余三个班。这个林老师上学期是教语文的,刚从中心小学提拔到中学来。从民办编制到转为公办编制,他奔了一辈子,目的就是做一名正式的中学教师。所以他工作太认真了,每天最早到办公室最晚离开。他对春霞有明显的同行是冤家的排挤。他担心他的三个教学班成绩差,一比较的话就会把他大半辈子奋斗得来的地位付之东流。春霞一味单纯,她哪里会想到这些复杂的事情?
每班有六十个学生,男女生基本对半分,都是附近农民的儿女,也有北江上捕鱼为生的船家子弟。他们长得皮肤奥黑,身材结实。第一周上课,都很听话,这个听不懂当地方言,只会讲普通话,皮白肉嫩的老师一上课就脸红,红到下课。第二周,有些捣蛋鬼就开始搞些小动作,看看春霞会有什么反应。比如值日的不擦黑板,还是上一节课的内容,春霞不知道惩罚学生,只好自己擦干净黑板。顽皮的男生觉得春霞没有什么硬招,于是开始越来越大胆地捣乱课堂了。特别是一班有个叫林江华的男生,简直就不把春霞当老师看待,他经常趁春霞转身版书的时候,过座位去跟另一行的捣蛋鬼玩;春霞要他们跟读的时候,他就有意起哄,阴阳怪气地把尾音拖得老长。没有经验的春霞,不知怎么来对付这群粗鲁的农村娃子们。
第二周到了九月十号,这是属于自己的第一个教师节。可是一大早上课,春霞就给一班的几个捣蛋鬼气哭了。这天一班第一节英语课,春霞还是教abc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歌,要放卡式录音带。春霞去插墙上的电源插座时,发现今天的插孔里塞满了白色的粉笔沫。春霞知道又是那几个捣蛋鬼有意给自己出的难题,她还没有转过身来面对学生,台下已经笑开了锅。显然全班同学都是知道这个恶作剧,他们等待这个小老师下不了台。春霞当场就哭了,她哭着跑回办公室,课也不上了。这就是自己的第一个教师节。
级长是个五十多岁的数学老师,姓莫,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艰难地,语重心长地跟春霞谈话。他的谈话责备多与同情,什么站不了讲台就要下岗,春霞尚不知道自己会站不了讲台的,在读书时候一直都是成绩优秀,就是因为优秀才会外调分配到这北江边上。春霞一边流泪一边点头,莫级长跟春霞谈了一节课的时间,还不罢休,把满脸挂泪的春霞领导了教务处。春霞以为自己要下岗了,她反而高兴了,她想回家,或者去北京找文健。
教务处没有人,级长留下话要春霞等着就走开了。春霞便一个人呆坐在冷板凳上,等谁呢?是那个放过鸭子的校长吗?上课铃响了,沸腾的校园又恢复了安静。
春霞听到有脚步声,她回过头来,一个没有见过面的高个子老师,他赤色的瓜子脸上有些麻子,眼神倒也诚恳,约莫三十岁上下,身穿灰色衬衣,黑西裤,还穿了黑色干净的皮鞋。那个地方,夏天还穿白袜子黑皮鞋的男士很少。莫级长和林老师他们,总穿着露出脚趾头的凉鞋和短裤去给学生上课。
“是春霞老师吗?您好!我是教务处的李敬。刚从广州进修回来,还没有跟你们几个年轻人见面。”春霞点点头,原来他就是管教学的李主任,春霞在会议室的全校教师职务名单上看过这个名字。她怕李主任看见自己流泪的脸,便低头看着有瓷砖地板。
李主任给春霞递过来一支瓶装矿泉水,移张凳子跟春霞对面坐下。春霞把头压得更低了,李主任却笑着硬要看春霞的脸。春霞干脆就抬起头来,正儿八经地哭给李主任看。
李主任笑了,说:“我刚站讲台的时候,也哭过;你一个女孩子家,刚来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工作,不习惯,不适应,哭哭鼻子,再正常不过的了。”
春霞哭得更伤心了,一边哭一边申诉,像窦娥冤,诉说自己在这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的地方里受了的委屈!话也听不明白,吃也不习惯,这帮学生太调皮,欺负我是外地人。主任,你让我下岗吧,我不干了,我这就走人,不给你们添麻烦!春霞给自己下岗,免得让主任说出下岗来,自己没有了尊严。
你还没有上岗就想下岗啊?谁批准你下岗?遇到困难就下岗的话,没人站讲台了。教育就是教书育人,孩子不明事理才需要来学校接受教育的,这是学校的职能,也是你我为人师表不可推卸的责任啊!我们不把坏孩子转变为好孩子,未来社会就有会不得安宁。春霞老师,教育是个需要耐心和爱心的过程,好老师会影响人的一生。我们做着阳光下最伟大的事业啊,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孩子们只是贪玩而已,没有什么歹毒心肠,没有阶级意识的,再调皮,他们也是孩子,你要从心底里爱他们。爱是最好的教育,不要当学生是敌人,不要讨厌学生。
李主任的谈话比莫级长的训斥有人情味多了,温暖多了。他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他鼓励,体谅春霞,到最后他还说要春霞有任何问题都去找他,他会帮春霞解决困难的。
春霞离开教务处,心情好多了。以她的性格也不是个怯懦无能的人,她一边走一边想,不能丢人现眼,这引进的人才怎么连讲台都站不住,这不是让三角洲人们笑话?这不是给母校抹黑?不行,自己这届是第一次毕业生外调到这里来,如果自己干不好,会影响以后母校的分配指标。
春霞回到初一级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第四节课了。她看见自己的办公台上,放了一束鲜花,还有学生们自己手工制造的卡片。卡片下面,有文健的一封信。
春霞正在纳闷是谁送的鲜花,叶老师就进来了,他笑着说:节日快乐啊!这束鲜花是我们初一三班全体同学送给你的!你看你收到那么多卡片,我的卡片还没有你多啊!春霞正纳闷儿,怎么去教务处的时候一个卡片也没有?转而有想,那时学生顾着要上课没有送进来,就像文健的信一样,现在才送到的。然后,叶老师低声地在春霞身边说道:“你今早这事儿,林老师在偷着欢,他巴不得你走人。你不知道吧?带头捣乱的林江华就是他的亲侄子。我怀疑有人幕后指挥,目的就是让你上不了课!”春霞目瞪口呆,这就是社会么?我碍着谁了?我是国家统一分配的,又不是和你林老师争的名额。叶峰接着说,我们这批正规军,无疑给他们这些民办转正的老师要有专业水平,换句话说,我们都碍他们了,我们的存在威胁了他们原来的生存方式,所以我们遭到攻击和排挤理所当然。莫级长也在教务处李主任那边说我的坏话了,说我对待学生态度粗暴。
踏上讲台的第一个教师节,让春霞一下子就成熟了。她不需要同情,她要用实力证明自己的存在和尊严。社会险恶,毕竟不同于做学生的时候了,现在同事之间有了利益冲突,有了你死我活的尖锐斗争,知人知面不知心!
春霞私下里跟学生的谈话了解情况,证实了林江华确实是林老师的亲侄子,更让春霞吃惊和愤怒的是,他的捣乱跟林老师的怂恿有着密切的关系!林江华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亲口跟春霞交待说,伯父林老师花了很多钱才在这个学期刚转为正式编制的老师,不能让外乡人夺去了饭碗,至少不能因为这个引进的人才映衬出自己专业知识的贫乏!于是就对林江华说,你尽管捣英语课的乱,再大的事有伯父担当着!春霞原谅了学生林江华对他伯父的一片孝心,可是她无法原谅林老师低劣行为!
文健在信里热烈祝贺春霞第一个教师节快乐,说为她感到骄傲和自豪,祝春霞成为一个优秀的中学老师,为春霞喝彩。
春霞抹干眼泪,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要做一个优秀的老师!让小镇人们看到政府引进的人才是有真才实学且品德高尚的!
打那以后,春霞想清楚了自己所面临的一切,不再想家;不再敷衍工作;不再想等文健毕业了,自己迟早会离开这里的,不再想小镇是个跳板了。她明白了自己一旦站上讲台,就承担着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不能误人子弟,不能昧着良心干事啊!不上好每一节课,不教育好每一个学生,就是昧着良心了!
观念一转变,这些黑不溜秋的乡下娃子也是祖国的花朵,他们本性是善良质朴的,只是贪玩不爱学习,还谈不上什么阴谋,自己怎么能够憎恨学生呢?调皮的男生也是少数,每班就三两个而已,总不能让几个老鼠屎就坏了一锅粥。眨巴着大眼睛的女孩子们,心里是很想亲近这个年轻的女老师。从此以后,春霞放学后不急回宿舍了,跟学生打球,做游戏,聊天拉家常,做起了孩子们的朋友和姐姐,跟学生打成一片了。
学校教学的设备基本没有的,除了一本课本,一部卡式三用机放课文磁带,就再没有别的教具了。为了吸引学生的注意力,达到更好的教学效果,春霞常常自己带领学生动手一起做教具,比如教时刻的内容就做了有指针的挂图出来;教人体部位名称时就做一个稻草人出来。利用情景教学法,唱歌,学单词,做游戏,硬是把每一节课设计得精彩纷呈。经过一个月的拨乱反正,春霞的课堂由原来起哄嘈杂的捣乱声,变成了同学们的欢呼喝彩声!生动的教学,亲切的态度,细致的工作,深入浅出的讲解,让春霞变为一个受欢迎的老师,每次小测验,学生成绩毫不客气地把林老师的平行班成绩比下去一大截。
春霞才不顾给不给人面子了,她要让全校师生知道自己的厉害!不要因为年纪小就可以小瞧了咱!
除了面对工作,春霞还要面对一日三顿的日常生活。油盐柴米,看似简单,独立过日子才知道这活也不好经营,颇费脑筋。早就没钱用了,春霞每天都在盼着学校能够发工资,又不敢问人,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窘态。一直到了三十一号,春霞以为这是九月份的最后一天了,一定可以领到钱的,可是让她很失望,财务处说还没有算好数字,要推后几天。还要等多久呢?幸好大米还没有吃完,有大米就有饭吃,还有榨菜可以下饭,于是春霞这几天都是白饭榨菜过日子。她经常饿得两眼发昏,浑身无力。
等到了十月三号,都已经过了国庆假期,春霞终于领到了热切盼望着的工资,一共是198元。这是自己第一次领到的工资,正儿八经是自己挣的血汗钱啊!春霞不知道自己一个月要用多少钱过日子,想在学校的时候是每月四十元就够了,于是她给自己留了八十八元,肯定足够了的,春霞想,有多余的钱就用到下个月吧!她去邮局,寄了五十元给文健,寄了六十元给母亲。为了犒劳自己,就在小食店里买了一份两毛钱的酱油布拉肠粉,美美地享用了一番。
春霞不会管理钱财,也不会算计,她总是超出预算地用钱。手里有钱的时候就忘了没钱用的日子,看见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就买。自己过日子,不像做学生了,每一样都要花钱。不到半月,她又把钱全部用光了!到了塑料袋里没有大米的时候,春霞才知道自己又犯了严重超支的错误,又到无米下锅的地步了。生活怎么就离不开钱呢?没有钱怎么办?新来咋到,大家都不熟,不敢去跟别人借钱借米啊!家人又不在身边,文健也没有办法的,他还是学生。这天夜里,春霞呆在房子里呜呜地哭了。
叶老师来敲门,春霞本不想开门的,可是他咚咚咚敲了老半天,非得把门敲开不可。春霞想现在跟叶老师关系最好,没米下锅的时候,向他借米借钱是唯一的办法了。于是,春霞打开了门。她强颜装笑,问叶老师什么事呢?叶老师说,我还没有吃饭,想来蹭饭吃的!他说着就去打开电饭煲看,又去打开旁边纸盒里装米的塑料袋。然后他看着春霞良久,坏坏地笑了。你怎么搞的,才到月中就这景象?女人当家当成这样啊?娃娃都会给你饿死哦!
春霞给叶老师说的破涕为笑!他掏出钱包,拿出五十元,递给春霞,说道,你先用着,我用钱也没有打算盘,下个月要把你也打进预算才行!你睡觉吧,我走了啊!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春霞,笑了笑才离开。
春霞心里很感激叶老师,他工作上也是处处替自己考虑,于细微之处感觉到他对自己的良苦用心。春霞以为男生对女生都是这样的,同是异乡人,来这小镇成为了同事也不容易,多照顾一下女同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等下个月发了工资,还了他的钱,再请他吃顿饭吧!
从那次无米下锅的时候起,春霞就用一小本子,把每天用出去的钱详细地登记着,一分一角都记得准确无误。
幸好九,十月份节日多,教师节,国庆节,中秋节都集中在这两个月份里面。学校就等到最后的中秋节才把三个节日的补贴一齐发放,三个节日一共发了五十元。这让春霞喜出望外!她不能就拿这补贴去还了叶老师,还是要等十月末发了工资再还稳妥些。
这天就到了中秋节,学校要提前放学。春霞上完课回到办公室,看见书桌上放着一个加急电报的通知单,是北京发来的。春霞心头一惊,文健出什么事了?她没有来得及洗一洗满是白色粉笔沫的手,就跑下楼,踩着借来的自行车朝镇上的邮局奔去。
节日的邮局特别多人,那个干了一辈子邮局工作的老伯,特别关照焦急的春霞,招手叫春霞不必排队,到前面来。春霞为此非常感激善良的老伯,因这老伯的善解人意,春霞觉得小镇格外温馨。
电报是文健发来的,除了电码春霞不认识以外,就是“中秋快乐”四个汉字。
焦急的春霞抿嘴笑了,老伯也看着春霞笑了。老人记不清这辈子翻译了有多少喜乐和悲哀的电文,那个时代,通讯信息不发达,家里有急事要通知远方的亲人,最常用的就是电报了,电报多半是报忧不报喜。可是老伯还是第一次接收到这充满欢喜的四个字,今天过中秋节,来自远方的祝福也像是给他自己的,也跟着春霞快乐了一番。
出了邮局,春霞流出眼泪来。何必呢?她知道文健要去市区很远的地方发这四个字,还要花钱,还把自己吓着了。恋爱就是这个样,别人看来是多此一举,毫无用处的事,爱着的人却一本正经,全副心思在做。
学校为了让这几个外乡人有家的温暖,特别叫厨工在晚餐加了几个菜,还把饭菜抬上实验楼的顶楼上,一边赏月一边吃大餐。饭后还有盐水花生,豆沙月饼和刚摘下来的酸柚子。
淡黄的中秋月,早早就悬挂在半空了,倒像是人工制作的月亮模型似的,站在楼顶上,觉得伸长手臂就可揽月入怀。耳边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几个年轻人热热闹闹地在饭桌上谈论着来小镇一个多月的感想。四个男青年都说这里非久留之地,春霞很吃惊,原来她以为就自己不想扎根北江边,没有想到个个都想离开小镇。有的甚至说在深圳广州郊区去联系调动了,进不了大都市,去郊区也划得来些。那边工资高,有三百多元了,这地段太偏远闭塞了,再过二十年还发展不了这个角落。那个教生物的张老师更直接地说,想离开小镇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这里姑娘长得不漂亮。春霞抿着嘴巴,谁发言就看谁笑。叶老师没有发表什么阔论,只是拿眼睛瞄着春霞。春霞今晚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月光下的姑娘,是这群男青年中的调味品,就像是热气腾腾的肉汤上浮着的香菜叶子。因为文健在开学前就离开了学校的,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春霞这姑娘心里已经有主人了。
吃完饭,大家就吃花生和月饼。月亮像给人用绳子拉上去的一般,越升越高,也越来越明亮了;濛濛的雾霭早已散去,天幕变得墨绿而深邃。夜风徐来,竟有些凉意了。大家突然停止了刚才那股热烈的谈话,安静下来。这才又想到自己是在外乡过节,不免有些思家念旧,怀想着心里挂念的那个人,或者是往日谈过的恋人,或者是家里的老母亲,各自有着不可公开的心事。
春霞当然在想她的文健哥哥,他一定会在校园里的草地上独自呆坐,把那年年如是的相思情话,都对着月儿诉说,知道千里之外的心上人也在看同一轮明月。人家看见他一个人以为他孤独,他内心却是喜悦,因为他跟心上人在月光中相会了。往年的中秋夜,他都是这么深情描述的。今年也不例外吧?春霞想到他下午发来“中秋快乐”的电报,心里更是暖洋洋的,也不觉得夜风里夹着的寒意了。
大家正想结束赏月,各自回宿舍了,李主任却热情地来了。于是大家又围坐着大桌子,听李主任说了一大通有关小镇前途无量的慷慨陈词,要年轻人安下心来,学校和政府不会亏待大家的,保证让男的娶上温顺媳妇,女的嫁到如意郎君。这五个外乡人都嗨嗨地回应,在领导面前表示坚决不离开小镇,问到春霞,春霞也郑重地点头。李主任拿眼睛瞄着春霞良久,直到叶峰发出几声干咳声,李敬才接着一本正经地表扬春霞,说她这段时间的惊人进步,从给学生气哭到很受学生欢迎,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安心扎营在学校的教育事业了,才会有突飞猛进,立竿见影的成效啊,大家都要向春霞学习。领导说话,大家都正襟危坐着,叶峰却不耐烦地离开了大桌子。李主任于是说你们再赏月吃花生吧,我是你们的朋友,四海一家亲啊。又问春霞还有什么苦难吗?春霞摇摇头。
李敬下楼去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他的事情来。春霞一向不爱探听别人是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是别的老师像是私人侦探,知道李敬很多私事。说他爸爸是塘头镇老镇长,家境殷实,李敬是下一任的校长人选。他妻子原是镇上中心小学的老师,两年前的一天,为了送一个生病的学生回家,在返回的路上遭遇车祸而身亡。月光下,大家自是一番感叹。春霞觉得李敬要比鸭子校长有风度多了,巴望李主任早日当选校长。
于是,这群年轻人在月光下散去,各自回宿舍去了。路上叶峰悄悄跟春霞说:“你要小心李敬,他是只披着狼皮的羊!”
春霞拿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叶峰,点点头,心想他究竟是狼还是羊,都跟我没关系,我和他不是同一类的人。
中秋月照着校园里新栽种的紫荆花树,清冷而孤寂,让年轻人知道了在外谋生的滋味儿。
4。
一转眼,十一月末的中段考试就到了。这是全县统一时间的考试,由县教研组保密命题,交差改卷,由初二级和初一级对调试卷来封闭式评卷。这一次成绩能够公正反映出半个学期来学生的学习状况,也是对各科任老师的一次教学水平测试。结果,春霞三个班平均分为85。5,林老师带的三个班平均分只有63分。摆在台面上,有目共睹,这个差距太不留情面了!春霞扬眉吐气地取得了胜利!事实上,引进的外来人才,全部都在这次考试中脱颖而出,教学班成绩在年级各学科里遥遥领先。只是没有春霞的成绩这么引人注目而已。
叶老师看到教务处发来的各科成绩总结一览表,朝春霞竖起了大拇指:春霞好样的!就是太狠毒了!春霞舒心地笑了,你叶老师还不是一样心狠手辣吗?平均分比莫级长的教学班高出了15分!叫人家怎么坐在级长的位置啊?呵呵!叶老师说,我在期考要更狠些,向你春霞靠拢,不动声色就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叶老师还跟春霞说,林老师总是趁春霞不在办公室的时候,私自去翻春霞的书桌,叶老师就自己去镇上买了一把锁,要春霞一定给抽屉上锁。“我就是瞧不得本地人那种猥琐!”叶老师愤愤地说“看我们几个人就可以把他们一大帮统统整死!哼!”弄得春霞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来。她突然觉得叶峰这么可爱呢!
第一次统考过招以后,办公室的气氛明显地发生了改变。林老师开始主动跟春霞拉家常道近乎,他看到用暗的硬招损不了春霞,得不了自己的逞,于是改用明的软招。有时从家里带来蔬菜给春霞,讪讪地说道,这青菜是我亲手栽种的,比外面买的新鲜干净,种多了吃不完给猪都吃了,你就要吧!春霞觉得很别扭,开始坚决不要。可是转而想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要给人台阶下啊!于是春霞就顺水推舟,直白地说道,林老师,你要什么资料尽管来我这里取,教学上我能帮你的忙也是我很乐意的事。说得林老师满脸不自然,似笑非笑地把半秃的脑袋点个不停。春霞突然觉得他很可怜,原谅了他在自己新来乍到的时候,给过自己那些落井下石的伎俩。
自从公布了中考各科成绩排名以后,开年级会议遇到有什么问题要讨论的时候,莫级长会战战兢兢地询问叶老师和春霞的意见,会议结束时就说,有什么不周的地方,看看叶老师还要不要补充?春霞还有不明白的问题么?没有的话就散会了。大家明白,政府终归没有白花银子引进外地人才来发展小镇的教育啊!
中考后,春霞更是快马加鞭,把英语教学搞得热火朝天,非但在学校内部呱呱叫,在三水县也出了名。她的课成了英语科组必听和效仿的示范课,经常有来自校内校外的同行坐在课室的后面听她讲课。
管教学的李主任,也经常出现在课室里,或者站在课室外面,听一会儿就走开。他老在全校的会议上表扬春霞,说她人小志大,扎根于小镇的教育事业,为小镇的发展奉献着青春!春霞听得耳热脸红,心里暗笑,李主任尽是扯蛋,我要不是受到了刺激和打击,才不会这么露出狠招的!小镇再好,我只是过客,我的心在爱人那边,他去哪我就将去那!
叶老师因为工作上的关系,就跟春霞走得更近了,春霞只觉得叶老师是自己的同盟军,从来没有多想什么,直到有一天,二班的课代表张慧玲在放学以后来帮忙做教具,无意中说起教师节的卡片和鲜花的事,春霞才恍然大悟,原来鲜花是叶老师自己去买的,叫课代表写字在纸片上,那些卡片也是叶老师在前一天布置的作业,不是学生自发送来给春霞。叶老师怕那天春霞没有收到礼物,脸上不好看。没有想到那天春霞班里刚好出了粉笔末的事件。春霞压根儿不知道叶老师的一片苦心。张慧玲又说道,叶老师早就喜欢你了,春霞老师,你还不知道啊?全部学生和老师都看出来了,他经常在课室的窗外听你讲课,你也不知道吧?我每天都看见他躲在柱子面的,他害羞,不想让你看见。说得春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心里只有文健一人,怎么还会留意别人呢?这些完全是工作上的接触,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误会呢?春霞正色道,你小孩子,懂什么喜欢不喜欢,不要随便开老师的玩笑。张慧玲说道,我也不小了,老师你不信就算了;叶老师也是帅哥,你们正登对儿呢!
为了证实张慧玲的话,第二天上二班的课,春霞有意忘记拿东西了,上课不到十分钟就走出课室,果然看见叶老师在教室后面的柱子那边站着。春霞当做没有看见他,回去办公室提了录音机再回到课室。打那以后,春霞就有想意疏远叶老师了。等凑够了多余的钱,春霞赶紧还了叶老师的五十元钱,本来打算请他吃顿饭的,可是为了不引起更大的误会,春霞取消了这个计划。春霞便在小镇赶集的日子里,买了几斤用石灰水浸熟的柿子,来表达对叶老师救了自己燃眉之急的感谢。春霞提着那袋黄色的甜柿子去到叶老师的房间,一手拿着一张五十元的纸币,一手递过去柿子,说道“这是利息。”叶老师呵呵地笑了,盯着春霞看,伸手去袋子里拿出一个柿子,没有洗就吃了。说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水果了,也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柿子。他要春霞也吃,春霞不吃;他要春霞坐,春霞不坐,说了声谢谢就走了。叶老师顿时觉得柿子不甜了,根本还有涩味呢。于是把剩下的柿子挨个排列在窗台上,直到它们从硬变软,颜色也由粉黄变成橙红色。
5。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如年。还要等两个月,到农历十二月中,文健才回来过寒假。
好容易才等到田野里翻卷着金黄的稻浪,高远的天空,湛蓝无云。待到稻子收完,水田空着,田埂两边的水衬树,绿色的树叶被风吹成了红色,像火把那样高高挚着,就已经是隆冬了。
随着对环境的逐渐熟悉,春霞的胆子也大些了,晚饭后会跟叶峰去校园外的田野里散步,有时叶峰打篮球了,便自己一个人去走走,舒缓白天里的紧张。文健说过的话,晚上不要离开学校,春霞还记得的,可是现在自己大了,再说黄昏又不是晚上,天还这么亮呢,怕什么?文健说到处是坏人,可是来小镇这么久了,也没有遇见什么坏蛋。反正天黑之前一定赶回来学校,春霞自个儿在稻田里走着,她扭头还能看见学校的高楼,觉得安全,于是竟越走越远了。
冬天的田野里,有干了叶子的红薯苗,在一行行拱起的土壤里,露出又红又大的红薯。走在红薯地里,还可以闻到红薯苗风干了的味道。春霞很喜欢去看红薯地,享受这硕果累累的丰收景象,就像满树的橘子,柿子,谁不爱看呢?正想明天就不走这么远了,忽然听到身后有些异样的声音,春霞急忙转身,居然有两个农民工跟来了,面目可挣,阴声怪气,正一步一步逼近。可怜的春霞像个遭到猎人围捕的猎物,在高低不平的红薯地里拼命地逃跑,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天很快就黑下来了,身后那两个鬼影紧追了上来,春霞吓得魂飞魄散,跑不了几丈远,被红薯藤绊倒了,春霞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掉进了无底的黑洞里,她晕死过去了
“春霞!春霞!”李敬呼唤着。李大妈在一旁高兴地流泪了,她走到沙发前,蹲下跟春霞说话:“闺女,别害怕,你没事的,坏人给敬儿赶走了!”
李敬松开了春霞的手,说道:“春霞,认得我吗?”
春霞睁开眼睛,环视了四周,看看大妈,大叔和李敬。然后她流泪了,她朝李敬点点头。“李主任,您救了我吧?我以为我”春霞伤心地哭了。
李敬笑笑说道:“太幸运了!我几年都没有去那块红薯地了。今天傍晚,跟妈妈去地里收红薯。”
李敬妈妈接着说:“我们家本来今年不耕种那块地的,他爷儿俩整天忙,我也老了,管不了那么多地。不想因为种了那块地,救了妹子一命,是妹子你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
“嘿嘿,是我们家的福气,我们家的!”李敬爸爸也在一旁说道。
两个老人看春霞没事了,就下楼去了。客厅就剩下李敬和春霞。
春霞慢慢地恢复思维,她坐起来,还不敢站,头晕脑涨的。回想半小时前的一幕,如一场恶梦,她又哭了。
李敬一再告诫春霞,到处都有坏人,一个女孩子出门要特别留心。春霞觉得李主任今晚说的话跟文健暑假时说的话很相似,于是李敬说什么,春霞都不断地点头。李敬还说以后再想去哪里散步,去哪里玩玩,就可以叫自己陪她去。“保护你的安全,是我的责任。”春霞以为他是学校的领导,说这话很合情理。她不多想别的意思。李敬知道春霞一直很单纯,她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意思的,也不好说得太明白。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坐了会儿,他们就回学校去了。李敬一直送春霞到了五楼,才下来回家。
躲在被子里,春霞又哭了,觉得自己很可怜,一个人在这个偏远的环境里工作,离家人这么元,离城市那么远。想了很多,想这半年来的奋斗,半年来的孤独和无助,生活真的刚有情啊爱啊是不够的!这是自己成长了吗?还是对远方的文健失望了?又想到今晚红薯地历险记,心惊胆战,庆幸着自己大难不死。又想到了李敬,他看上去是个好人,叶峰怎么说他是只狼呢?是叶峰受到了李敬的批评,讨厌主任就说人家是狼吧?又想到了他家那幢大洋楼,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瓷砖,站在阳台上可以看见北江,这辈子要是能住上那样的洋楼,也是不错的人生。春霞奇怪自己怎么会想到住在李敬家的洋楼上看北江的人生?那花花绿绿的瓷片,那看得见北江的阳台,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谁不想住洋楼?谁不想自己家风景如画?春霞一边自责自己不该这么乱想,一边就想春节回老家买点土特产来感谢李主任的相救之恩。受了惊吓,想远想近,春霞彻夜难眠。
李敬回到家,他也整夜未眠。春霞占据了他整个心思,李敬很早就去学校了,看看全校的课程表,见春霞第一节是一一班的课,他就去到一一班教室外面转了转,看见春霞同往日一样在上课,他朝她笑了笑,春霞也朝他点点头。
6。
站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文健终于看到分别了半年的春霞。她还是剪着齐眼眉的学生发,比半年前胖了,穿着学校统一的深蓝色教师制服,又神气又庄重。春霞比暑假的时候成熟了许多,是的,现在妹妹再不是学生了,是个光荣的人民教师了!文健以为春霞会像以往每次的见面那样,老远就奔过来,唤着哥哥,飞扑在自己怀里笑个不停的。可是,眼前的春霞一手端着厚厚的试卷,一手下垂着,站在门口,脸上神情很复杂,先是笑了,然后笑容消失了。他看见春霞低下头,流泪了。
文健马上明白了,春霞这半年一定是吃了不少苦!而在每一封信里她都说自己很好,她只是不让自己挂念和担心。
文健一瘸一拐地从书桌走到门前,紧紧地抱着春霞。春霞放下试卷,在文健怀里呜呜地哭了。文健伸手摸着春霞的头和脸,自己也流泪了。两人就这样站着,紧贴着,一起流泪。彼此都明白对方胸膛跳动的那颗心还是原来的,只是多了些内容,生活丰富了,心思也丰富了。
春霞知道文健一定是站在火车上,把脚站坏了的,她想俯下身去看文健的脚,可是文健紧紧地抱住春霞,不给她看脚。
“你是一路站着下来的,腿都站坏了啊!”春霞去拉文健的裤腿。
“反正什么事都瞒不了她的!”文健心里清楚,在春霞面前,他不可能有所隐瞒的。
他提起裤腿,春霞伸手去脱已经变成灰黑的袜子。原来文健的双脚都肿了!他站了三天三夜的火车!
她知道文健为了自己吃了不少苦,要不是为了见自己,文健可以四年读完书才回来的。
春霞挣脱文健,去拿脸盆,把开水壶的水倒进盆里,放了些盐进去,试了试水温,捧到文健的跟前,把文健的脚放进水盆里泡着。
暖暖的水泡着肿痛的双脚,文健觉得所有的苦吃了都值得。
春霞弄了满桌子的菜,有红焖猪肉,清蒸草鱼,腊肠,一大盆子绿色叶子的青菜。饥肠辘辘的文健吃得甚欢,北方的冬季没有绿色的青菜吃,文健把青菜汤也喝得一干二净。春霞像母亲一样看着文健,又高兴又心疼。她知道家境不宽裕的文健,在学校过着很艰苦的生活。
吃完饭,文健去背包里掏出自己省吃俭用给春霞买的葡萄干和北方大枣。春霞吃着大枣,甜在嘴里,痛在心里,她知道文健一定是省下伙食费给自己买东西的。
文健一直等春霞唤自己哥哥,可是春霞很严肃地喊自己“文健”了。文健觉得还是要春霞叫自己哥哥习惯些,于是他问春霞,你不把我当哥哥了?毕业工作了就瞧不起哥哥了?春霞低头笑了,小声唤了声哥哥。可是她还是渐渐地改称文健的名字了。
第二天,春霞去圩镇买回来一只农家大黑鹅,三下两下就去毛洗干净,起了柴火,用瓦煲炖汤。文健很吃惊,春霞真的长大了,居然会宰鹅了!暑假的时候,春霞还不会宰鱼。
文健觉得这个简陋的小屋是世界上最温馨的地方,这里有他日夜思念的人,有永远吃不完的好东西,有无穷的快乐!文健又想到要去退学不读书了!
春霞节衣缩食,给文健买了时髦的毛衣外套和拉链冬衣了,还有一双黑色的皮鞋。她早就买好的了,放在小木棚上,衣服也洗过水了。文健试穿新衣,很合身。文健试穿了又要脱下,说要等过年才穿新衣服,但是春霞不要文健脱下用自己工资买来的新衣服,现在就穿,天天穿,不要等过年才穿。“那也好,我们在一起就算过年了。”文健说,他知道回到家里,还是各自回各自的家,不能天天相守,那就穿吧,让春霞欣赏个够!本来就英俊的文健更是帅气逼人,儒雅传神。春霞觉得文健也长大了,老拿眼睛打量着他,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从早到晚,除了睡觉闭着眼睛,其余时间都在看文健。
文健整天呆在房间不肯出来,他觉得害羞,自己还是大学生,让别人知道自己和春霞住在同一个屋子里不好。虽然过了这个新年都已经跨入九十年代了,人们思想比较开放,对未婚先居的情况比较宽容,但是毕竟这样的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好处,免得对春霞不好,免得这事传到学校去。
文健帮春霞改试卷,登记分数,算平均分,做得很仔细很认真。春霞就说文健合格的课代表。试卷照例都是交叉年级来批改,文健帮忙改的是初二年级的试卷,不是春霞班的。
可是因为学生要去老师房间拿分数上成绩册,平时那些学生要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的,所以这几天他们也去了春霞的房间。春霞老师“金屋藏娇”的事一下子就在校园传开了。哇,原来姑娘早就名花有主了,传来传去,成了春霞的丈夫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春霞不去解释,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事与别人毫无关系。
这天,春霞去到办公室,不用上课了,都是各自做些杂七杂八的事,所以除了叶峰在,没有别人。他见春霞进来,就去把门关上。严肃地来到春霞的桌子旁,看着她良久。春霞知道他想说什么的,他一定听到了自己男朋友的事。也好,就是要让叶峰知道自己有男朋友了。
“他是谁?”叶峰单刀直入问道。“男朋友。”春霞回答。“干什么的?怎么以前没有来过?”“在北京读大学,这次放假来这带我一起回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男朋友?”“你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看不出你这么有城府,知人知面不知心!哼!”“对不起,叶峰!”叶峰气冲冲地拉开门,走出去了,嘭的一声巨响把门关上。春霞想晚上吃完饭就带文健去叶峰房间。
李主任上周就到广州进修去了,他每个学期末都要去一趟的。要不然,春霞也想带文健去他家感谢他们的。可是既然李敬不在家,春霞就不去了。春霞也就没有把那件红薯地里的事告诉文健,怕他以后担心,也怕他误会自己什么。反正自己没有受到伤害,以后再不犯这样的错误就行了。
晚上八点多,春霞想叶峰这个时候该忙完了,就带文健去另一座宿舍楼,找叶峰。可是去到叶峰房间,春霞看到房门上挂着一把小铁锁,叶峰出去了。这大冬天的晚上,他会去了哪里呢?春霞心里忐忑不安,文健看出春霞脸色的变化了,就问春霞出什么事了?春霞摇摇头,拉着文健的手回到自己房间。
原来叶峰在工作中喜欢上了春霞,他觉得春霞半年来连校门都很少出去的,也没有男人来找过她,怎么突然就冒出个北京读大学的男朋友呢?他正准备忙完这期末工作,在回家过年之前,跟春霞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的。也好,男朋友先来了,一切都无需再表白了。他细细想,也没有理由责问春霞,她也没有欺骗自己,是自己喜欢上她的。可是这半年来的朝夕相处,在这个异乡的天空下共同成长和进步,这份感情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呢?叶峰暗恋春霞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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