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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书紧接上回,话表安公子。却说安公子本是个聪明心性,倜傥人才,也亏父母的教养,诗礼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纨袴轻佻一路。自从上年受了那场颠险,幸得返逆为顺,自危而安,安老夫妻幕年守着个独子,未免舐犊情深,加了几分怜爱。偏偏的他又一时红鸾双照,得了何玉凤、张金凤这等一双才貌心性色色出众的佳人,心是肥了,气是飞了,主意也渐渐的多了,外务也渐渐的来了。一个人到了成丁授室,离开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严慈,那里还能时刻照管的到他?有时到了兴会淋漓的时节,就难免有些“小德出入”这日安太太吩咐他给岳父母顺斋,原不过说了句“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他就这等山珍海味的小题大作起来,还可以说“画龙点睛”;至于又无端的弄桌果酒,便觉“画蛇添足”可以不必了。果然那一双村老儿作不来这些新花样,力辞而去,他便就这桌席酒上生出篇文章来。因此,在上房时舅太太让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着打扫净了屋子。又有个知趣儿的小鬟点了两枝兰花香,熏了熏张太太的那叶子烟气味。

    那时正是十月上旬天气,北地菊花盛开,他早购了些名种,院子里小小的堆起一座菊花山来,屋里簪瓶列盎,也摆得无处不是菊花。回到家里,便脱了袍褂,换上一件倭段镶沿塌二十四股儿金线绦子的绛色绉绸鹌鹑爪儿皮袄,套一件鹰脖色摹本缎子面儿的珍珠毛儿半袖闷葫芦儿,带一顶片金边儿沿鬼子栏杆的宝蓝满平金的帽头儿,脑袋后头搭拉着大长的红穗子。凡是这些过于华靡不衷的服饰,都是安老爷平日不准穿戴的。这日父亲不在家,便要穿戴起来摆搭摆搭。打扮好了,又亲自提着个宜兴花浇浇了回菊花,见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一枝“玉连环”开得十分玲珑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来,养在书桌上那个霁红花囊里。等了半日,不见金、玉姊妹两个回来,他就随手拿了一本李义山的诗翻阅。时当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里关住一个蜂儿,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棂儿冬冬作响。他手里拿着那本诗,正翻着“昨夜星辰昨夜风”那首无题,看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两句,益发觉得满室中古香繖艳,此情此景,世人无此风雅了。

    正看得高兴,只听窗外钩声格格,他姊妹两个携手同归,忙丢下书笑道:“你姊妹两个来得太妙,我这里正有桩要事相商。‘居,吾语汝。’便让他两个床上坐了。自己就靠着那张书桌说道:“今日给岳父母备了绝好的一桌果子,不想他二位老人家无此雅兴。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进来,再开他坛好酒,你我三个人作个赏菊小宴呢?”

    张姑娘听了,先说道:“把果子要进来,咱们吃了使得;依我说,酒可以罢了罢,倒比不得公婆在家里。况且婆婆出门去了,舅母虽是那样说,我同姐姐一会儿还得在上屋照料照料去才是。”公子正在兴头上,吃这一挡,便有些不豫色然。

    何小姐连忙向张姑娘丢了个眼色,说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样说,咱们等会子再过去也使得。就是咱们屋里偶然偷空儿聚这么一遭儿,倒也没甚么的。”公子听了,才鼓起兴来,便向着张姑娘道:“你这人怎的这等欠雅!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等我亲自叫他们开酒去。”说着,兴匆匆的跑出去了。

    这里张姑娘攒着眉带着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么了?前日合我说甚么来着?怎么今日又这等高兴起来了呢?姐姐不知道,是说公公准他喝酒,他喝开了,可没把门儿,人拦不住。”何小姐先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你方才说的实在是正经话,我岂不知!咱们前日没得谈完,舅母来叫吃饽饽,就把这话打断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还不专在他喝酒上。自从我来的第二天,看见他写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对联,合那首种梧桐的七截诗,我就添了桩心事,正要合你说。你比我早有先见之明,又说了那套话,我这两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话果然说的不错。这大约总由于他心性过高,境遇过顺,兴会所到,就未免把这轻佻一路误认作风雅。殊不知便是真‘风雅’,这两个字也最容易误人,误人还误得不浅!果然性情持得住风雅,也不过成个墨客骚人;倘被风雅移动了性情,竟会弄成个轻薄子弟。前贤那‘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的两句话,虽是过激之谈,却也确有此理。你只看古往今来那些风雅先生们,那一个是置身通显的?

    “讲到玉郎现在的处境,上有两位老家儿栽培,下有你我两人侍奉,丰衣足食,无虑无愁,可是你说的,正是奋志成名、力图上进的时候。我看他一切丢开,只把这些闺阁闲情、笔墨琐屑作了个正经,已经认差了路头了。再说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的话,若果然是照行乐图儿上的那等一个不言不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像长生牌儿似的那等一个无知无识推不动搡不动的我,正所谓‘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他见这屋里没甚么可风雅的去处,少不得也得一心扑到书本儿上去。偏偏儿守着这么个模样儿的你,又来了照你这个模样儿的我,一个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这三间屋子里,还怕他不合脂粉花香日亲日近,离经济学问日远日疏么?所以从来说的:‘三日不与士大夫谈,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又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何必无端的作这等危言?未必不有见于此。

    “你我若不早为之计,及至他久假不归,有个一差二错,那时就难保不被公婆道出个‘不’字来,责备你我几句。便算公婆因爱惜他,原谅你我,不肯责备,要知一样的给人作儿子,他这给人作儿子可与众不同;一样的给人作媳妇,你我这给人作媳妇可与众不同。他给人作儿子,这条身子所关甚重;你我给人作媳妇,这两副担儿也就不轻。今日之下,你我合他三个人费了公婆无限的精神气力,千难万难,聚在一处,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认定了伦常至性,把他激成一个当代人物,可不可惜他这副人才?可不辜负公婆这番甘苦?可不枉结了你我这段因缘?”

    何小姐说到这里,张姑娘先举手加额的念了一声佛,说:“姐姐这话比我见的更远。我虽说脸软,碰着了,也劝他几句,说的那会儿好,笑嘻嘻的答应着,过两天,还是没事一大堆。”

    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兴头上,这样合他轻描淡写,大约未必中用。你不见你方才拦了他一句‘酒倒罢了’,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么?所以我合你使了个眼色。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针砭,你道如何?”

    张姑娘道:“好是好极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点心眼儿。姐姐说话可一会价的性急,他的脾气可一会儿的价性左,咱们可试着步儿来;万一有个一时说不对路,倒不要被人听见,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里,显见得姐姐才来了几天儿,两个人就不和气似的。”何小姐道:“你这话虑的很是,正是卫顾我的话。你只放心,我自然有个叫他左不到那里去的说法。”

    张姑娘道:“姐姐打算怎的个说法?我听听。”

    何小姐才要开口,两个酒窝儿一动,把脸一红,凑到张姑娘耳畔说了几句,把个张姑娘乐的,连连点头,笑道:“姐姐,这叫作‘兵法,攻心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瞅了他一眼,说道:“人家合你说正经话,你又来了!”因又说道:“果然他听进这话去,便是你我受他两句甚么话,也不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愿,成了他个人,也不枉我拿着把刀把你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也不枉你说破了嘴把我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块坟茔,亲家爹妈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饭了。这话要搁在第二个人家儿的同房姊妹,也说不得,必弄到这个疑那个取巧,那个疑这个卖乖,倒坏了醋了。你我两个,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合你商量。你想着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这还有甚么可商量的呀!姐姐没来,就让我有这见识,也没这力量;如今姐姐来了,我还愁甚么?何况这话两个人说又比一个人得说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

    列公,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对奇怪女孩儿!他两个算把“儿女英雄”四个字攥住不撒手,叼住不松嘴了。

    闲话休提。再整何玉凤、张金凤两个计议停妥,倒欢欢喜喜先张罗着叫那些仆妇丫鬟放桌椅,安匙箸,洗盏涤器,便传给厨房把果子打发上来。将摆得齐整,公子早忙忙的进来。

    见戴嬷嬷在那里汕哆嗼壶,便叫道:“嬷嬷,你先搁下那个,快给我找个干净盆来掣酒。”

    原来安老爷的酒是交给叶通管着,便见叶通带着两个更夫抬进一大坛酒来,放在廊下。公子忙着问叶通道:“滑稽呢?”

    叶通只愣愣的站着不言语。公子道:“你没带进来吗?”叶通这才回说:“请示爷:甚么是个‘呱咭’呀?”

    公子哈哈笑道:“难为你还告诉我你念过古文观止呢,难道连滑稽列传那篇汉文也没念过吗?”叶通道:“奴才念过,奴才只知那‘滑稽’两个字作口角诙谐利辩讲。这是个甚么?奴才可怎么带得进来呢?”公子道:“怕不是这等讲法。然则何不名曰口角诙谐利辩列传而名曰滑稽利传呢?这滑稽是件东西,就是掣酒的那个酒掣子,俗名叫作‘过山龙’,又叫‘倒流儿’。因这件东西从那头把酒掣出来,绕个弯儿注到这头儿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虽是无稽之谈,可以从他口里绕着弯儿说到人心里去,所以叫作‘滑稽’,又有个‘乘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谓之滑稽列传。明白了哇?取去罢哟!”叶通百忙里无意中倒明白了个典,笑道:“爷要说叫奴才取倒流儿去,奴才此时早取了来了!”公子这阵不着要,大约也由高兴而起。

    不一时,叶通拿了酒掣子进来。公子看着掣出来沍好了,才进屋子。早见筵开绿绮,人倚红妆,已预备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欢喜。又见正面设着张大椅子,东西对面两张杌子,因说道:“这首座自然是为我而设了?占了,占了。”一抬腿,便从椅子旁边拐拦上迈过去,站在椅子上,盘腿大坐下来。才得坐下,便叫:“酒来!酒来!”不防这个当儿,张姑娘捧壶,何小姐擎杯,满满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他连忙道:“阿呀!怎么闹起外官仪注来了?”何小姐道:“这是咱们屋里第一次开宴么!”他听了,便腾的一声跳下座来,座旁打了一躬,慌得他姊妹两个笑而避之。又听张姑娘道:“人家姐姐这盅酒可得干了哇。”公子接过来,站着一饮而尽。张姑娘接过杯来,便把壶递给何小姐,照样斟了一杯送过去。公子道:“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让。”也一口气饮干,便要接壶来回敬他姊妹两个酒。二个一齐正色道:“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话。叫丫头们斟罢。”

    公子只得归坐,金、玉姊妹便分左右坐了。侍婢们按坐送上酒来。公子擎杯在手,左顾右盼,望着他姊妹两个说:“请啊!”自己便先饮了一口,又抚掌道:“此人生第一乐也!”

    何小姐笑道:“这个典用得恰,咱们这堂屋里正少一块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兴就写起来?”公子道:“用甚么字呢?”何小姐道:“四乐堂。”公子道:“怎的叫‘四乐’?”何小姐道:“你把这席酒算作第一乐,那‘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只好算第二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只好算第三乐了;还敷余着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凑起来,可不是‘四乐堂’?”

    公子听得这话有些扎耳朵,便端起杯来又饮了一口,道:“且食蛤蜊。”随即喝干了那杯,向他姊妹照杯。何小姐道:“这等来法,滥饮而易醉,咱们莫于行个令罢。”

    这句话更打进公子心眼儿里去了,连说:“有理!我们行甚么令呢?屋里书桌上有我养着的绝好一枝‘玉连环’,一枝‘金如意’,把他拿来,大家击鼓传花何如?”他两个分明晓得把他两个的芳名作戏,只作不解。张姑娘道:“这个令行不成。第一,公公的家教,咱们家从没乐器这一类东西。便是此刻叫人在外头现找去,只听见背着鼓寻锤的,没听见拿着锤寻鼓的。纵让找了来,我们虽没行过这个令,想理去自然也得个会打鼓的,打出个迟急紧慢来,花落在谁手里才有趣;要就交给咱们这些丫头老婆子一打,岂不把你这么个好令弄得风雅扫地了吗?如今我倒有个主意,莫若就把方才你说的名花美人旨酒作个令牌子,想个方儿行起来,岂不风雅些呢?”

    何小姐先说:“有理!”便说:“如今要每人说‘赏名花’、‘酌旨酒’、‘对美人’三句,便仿着东坡令,每句底下要合着本韵缀上一句七言诗,不准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都要切着你我三个今日的本地风光。你道好不好?”公子听了,只乐得眼花儿缭乱,心花儿怒发,不差甚么连他自己出过花儿没出过花儿都乐忘了。手里拿着一只筷子,敲打着桌子道:“风兮,风兮!可儿,可儿!实获我心,依卿所奏!”

    张姑娘见公子狂得章法大乱,只低了头抽了口烟,从两个小鼻子眼儿里慢慢的喷出来,笑而不语。何小姐却生来的言谈爽利,气趾飞扬,今日又故作出一团高兴来,但见他在坐上鬓花乱颤,手钏铿锵。公子这些趣谈,他只像不曾留意。

    只听他向公子说道:“这个令可是我合妹妹出的主意,我们两个可不在其位。况且‘女子,从人者也’,这屋里断没我两个出令的理,自然从首座行起。”公子酒入欢肠,巴不得一声儿先要行这个新令,不用人让,自己告着先喝了一盅令酒,想了一想,说道:

    “赏名花,稳系金铃护绛纱。

    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满口。

    对美人,雪样肌肤玉样神。”

    金、玉二人相视一笑,都赞道:“好!”各饮了一口门杯。

    公子顺着领儿向张姑娘把手一拱,道:“过令。该桐卿了。”张姑娘道:“我不僭姐姐。”何小姐听了,更不推让,便合公子说道:“我们两个可不能说的像你那们风雅呀,只要押韵就是了。”公子道:“慢来,慢来!也得调个平仄,合着道理,才算得呢。”何小姐道:“自然。这平仄幸而还弄得明白,道理也还些微的有一点儿在里头。”因说道:

    “赏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说得这一句,公子便攒着眉摇着头道:“俗!”何小姐也不合他辩,又往下说第二句,道:

    “酌旨酒,旨酒可是琼林酒?”

    公子撤着嘴道:“腐!”何小姐便说第三句,道:

    “对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连说:“丑!丑!丑!丑!你这个令收起来罢,把我麻犯的一身鸡皮疙瘩了!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何小姐道:“怎的这样的好令不入爷的耳呀?要调平仄,平仄不错;要合道理,道理尽有。怎么倒罚我酒呢?”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请教请教,这番道理安在?”何小姐道:“既叫我说,咱们先讲下:说的没个道理,我认罚;有些道理,你认罚。何如?”

    公子道:“说得有个理,我吃一大杯;没道理,要依金谷酒数受罚,谅你也喝不起,极少也得罚三杯,还不准先儒以为癞也。”张姑娘道:“就是这样。我保着姐姐,姐姐要赖,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道:“既如此,‘姑妄言之妄听之’罢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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