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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垂下头?难道她眼泪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老人又在轻轻的咳嗽着。
她终于悄悄擦于了眼泪,抬起头,向郭大路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郭大路眼睛还是盯在她脸上,就像是受了某种魔法的催眠似的,一步步走了过去。
她又垂下了头,面颊上似已泛起红晕,晚霞般的醉人。
以前她脸上也曾泛起这种红晕,但郭大路却并没有十分留意。
男人有时也会脸红的。
现在郭大路只恨不得重重给自己七八十个耳刮子。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笨,为什么居然没有看出她是个女人。
老人忽又叹息着,道:“你再过来一点,让我看看你。”
郭大路没有听见。
现在除了她之外,什么人的话他都听不见。
燕七却咬着嘴唇,道:“我爹爹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郭大路怔了怔,道:“他他老人家就是你父亲?”
燕七点点头。
郭大路立刻走近了一点。
他可以不尊重任何人,可以听不见任何人说的话,但燕七的父亲,那当然是例外。
老人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这老人。
他又怔住。
世上有很多种人,所以也有很多种脸。
有的脸长,有的脸圆,有的脸俊,有的脸明朗照人,有的脸却永远都像是别人欠他三万两银子没还似的。
郭大路看过很多人,看过很多种脸。
但他从未看过这么样一张!
严格说来,这已不能算是一个人的脸,而是个活骷髅。
瘦而长的脸上,已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仿佛已完全没有血肉。
但刀疤的两旁,却偏偏还有血肉翻起。
最可怕的就是这刀疤!
两条刀疤在他脸上划成了个十字,左面的一条,从眼睛划过,再划过鼻子,直划到嘴角。
右边的一条自右颊划断鼻梁,直划到耳根。
所以这张脸上,已分辨不出鼻子的形状,只剩下一只眼睛。
眼睛半闭着。
刀疤早已收了口,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留下来的,但刀疤两旁翻起的血肉,却仍然鲜血般殷红。
血红的十字刀疤,衬着他枯瘦苍白的脸,看来就像是个正在燃烧着的,地狱中恶鬼的符号。
这老人根本就像是活在地狱中的。
郭大路连呼吸都似已将停顿。
他不忍,也不敢再看这张脸,却又不能逃避。
他脸上甚至不能露出丝毫厌恶恐惧的表情,因为这老人是燕七的父亲。
老人也正在半闭着眼,看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就是郭大路?”
郭大路道:“是的。”
老人道:“你是我女儿的好朋友?”
郭大路道:“是的。”
老人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脸很难看,而且很可怕?”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终于道:“是的。”
老人也沉默了半晌,喉咙里忽然发出短促的笑声,道:“难怪我女儿说你是老实人,看来你果然是的。”
郭大路瞟了燕七一眼,燕七还是垂着头。
梅兰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郭大路也垂下头道:“有时我也并不太老实的。”
这也是句老实话。他忽然发觉在这老人面前说老实话,是种很好的方法。
老人果然微微颔首,道:“不错,不老实的人,休想到这里来;太老实的人,也休想找得到这里的。”
他忽又感慨的叹了口气,道:“你能到这里来,总算不容易实在不容易。”
郭大路听到耳里,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酸酸的。
燕七为什么要让他受这许多折磨?为什么要他苦苦找寻?
老人虽半闭着眼,却已似看到他心里,忽然道:“叫他们也进来吧。”
梅兰道:“是。”
她静悄悄地走过去,静悄悄地打开了另一扇门。
门外有三个人静静地走了进来。
第一个人,就是那麻子。现在他也已换了件雪白的长袍,一进来就垂手站在屋角,显得既敬畏,又尊敬,就好像奴才看到了他的主子一样。
跟在他后面的,当然就是那驼子。
第三个人才是那独脚和尚。
三个人都穿着同样的白袍,对这老人的态度都同样尊敬。三个人都垂着头,看都没有看郭大路一眼。
老人道:“你们想必是认得的。”
三个人同时点了点头。
郭大路却忍不住道:“他们虽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他们。”
老人轻嘘着,道:“现在的年轻人,认得他们的确已不多了,但你也许还听过他们的名字。”
郭大路道:“哦?”
老人道:“你跟蓝昆是交过手的,难道还没有看出他武功来?”
郭大路道:“蓝昆?”
老人道:“蓝昆是他的俗号,自从他在少林出家后,别人就只知道他叫铁松了。”
原来这独脚和尚竟是少林门下!也只有少林的“风雷降魔杖”才能有那种惊人的威力。
郭大路耸然动容,道:“莫非他就是昔日一杖降十魔、独闯星宿海的‘金罗汉’铁松大师?”
老人道:“不错,就是他。”
郭大路说不出话来了。
这金罗汉正是他少年时,心目中崇拜的偶像之一,他七八岁时就已听过这名字,后来又听说这人已物化仙去了,想不到竟隐居在这里。
老人道:“天外游龙神驼子,这名字你想必该听人说过。”
郭大路又怔住。
原来这驼子竟是昔年最负盛名的轻功高手,难怪他一回头,就已不见这人的影子了。
老人道:“天外游龙神驼子,千变万化智多星,这两人本是齐名的。”
郭大路吃惊地看着那麻子,失声道:“难道他就是智多星袁老先生?”
老人道:“原来你也知道他。”
郭大路怔在那里,久久都吐不出气来。
这三人在二十年前,全都是江湖中声名显赫、不可一世的武林高手。
在江湖传说中,这三人已全都死了。
谁也想不到这三人竟全都躲在这里,而且还好像都已成了这病老人的奴仆下属。
想到这里,郭大路心里又一惊。
像金罗汉、神驼子这样的绝顶高手,都已做了这老人的奴仆,而且对他敬畏,如此尊敬。
这老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郭大路实在想不出。
就算是昔日的少林方丈铁眉复生,金罗汉也不会对他如此敬畏,就算是昔日的天下第一名侠再生,神驼子和智多星也绝不会甘心做他的奴仆下人。
这老人又有什么力量,能使得这三个人对他如此服从尊敬?
老人缓缓道:“他们今天让你吃了不少苦,你心里是不是对他们很不满?”
郭大路想摇头却没有摇,苦笑道:“有一点。”
老人道:“他们这样做,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郭大路道:“也有一点不止一点。”
老人道:“你千方百计找到这里来,为了什么?”
郭大路嗫嚅着,又瞟了燕七一眼,讷讷道:“来找她的。”
老人道:“为什么要找她?”
他说话好像永远都是在发问,而且问得咄咄逼人,丝毫不给别人转圜的余地。
郭大路垂下头,仿佛忸怩不安。
但这时燕七却忽然抬起头来,用一双明如秋水般的眼波,凝视着他。
郭大路心里立刻又充满了勇气和信心,抬起头,大声道:“因为我喜欢她,想永远跟她厮守在一起。”
这本是光明正大的事,他用这种光明磊落的态度,正显出了他的真诚坦率。
老人的声音却更严肃,一字字道:“你是不是想要她作妻子?”
郭大路毫不考虑道:“是。”
老人道:“永不反悔?”
郭大路道:“永不反悔。”
老人半闭着一只眼,突然睁开,眼睛里射出闪电般的光。
郭大路从未看过如此逼人,如此可怕的眼睛,但他却没有逃避,因为他知道这是最重要的一刻,因为他心中坦然无愧。
老人逼视着他厉声道:“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郭大路摇摇头,这句话正是他憋在心里久已想问出来的。
老人道:“你看到了我脸上的十字剑伤,还不知道我是谁?”
郭大路心里突然一阵惊悸,整个人都几乎为之震动起来。
十字剑伤!风狂十字剑!
惟一能在疯狂十字剑下逃生的人,就是南宫丑!莫非这病重垂危的老人,才是真正的南宫丑!
郭大路只觉自己的头脑在晕眩。
他再也想不到,江湖中声名最狼藉的第一恶人南宫丑,竟是燕七的父亲。
难怪燕七能确信那黑衣人绝不是南宫丑。
自墙后刺入,穿入黑衣人心脏的那一剑,原来是燕七下的手。
她这么样,显然是痛恨这人假冒她父亲的名,所以她不惜杀了他,来保护自己父亲的名誉。难怪她从不肯吐露自己的身世,仿佛有很多难言之隐。
她始终不肯对郭大路说出自己是女儿身,只怕也是为了自惭家世,生怕郭大路知道了她的出身后,会改变对她的感情。
所以她一直要等到临死前才肯说出来,所以她要逃避。
这些想来仿佛永远无法解释的事,现在终于完全有了答案。但郭大路却几乎不能相信。
屋子里更静。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逼视着郭大路,只有燕七又垂下了头。她似已不敢再看郭大路。
她生怕郭大路的回答,会伤透她的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缓缓道:“现在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郭大路道:“是。”
老人道:“现在你答应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郭大路道:“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老人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改变我对她的感情,连我自己都不能。”
他声音是如此坚定,如此真诚。
他转头去看燕七的眼睛,燕七也已情不自禁,抬起头来,凝视着他。
她目中已露出泪光,但却已是欢喜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连梅兰的眼睛都已有些潮湿。
老人却仍然用厉电般的目光在逼视着郭大路,道:“你还是愿意娶她做妻子?”
郭大路道:“是。”
老人道:“你愿意做南宫丑女儿的丈夫?”
郭大路道:“是。”
老人的目光忽然像寒冰在春水中融化了,喃喃道:“好,你果然是个好孩子燕七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又慢慢地阉起眼帘,一字字道:“现在我已可放心将她交给你,现在她已是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