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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颔首,又是号炮一声,百姓轰然欢呼,你推我拥,拼了命地向江边挤来。
吉祥在喧闹中不由拔高了声音,站出来躬身道:“恭请万岁爷钦点各船龙鼓手。”
这个位置一直是留给朝廷中出身亲贵的少年,不然就是皇帝宠信的年轻臣子。在船上虽用不着满头大汗地出苦力,但因兼着龙头标手的职责,往年颇有在最后落水的。
今年除了九门提督衙门,京营、禁军、侍卫营、水师各出两条龙舟,皇帝当下在各营中点了几员爱将。京营中是陆过,侍卫里是游云谣和郁知秋,九门提督衙门的是袁迅的嫡长子,也是太傅刘远的爱婿,均不出众人所料。只是最后京营和禁军还各差一人。
“万岁爷,这是”
皇帝道:“京营随朕北上,禁军与成亲王留守京师。你们说这两个位置是给谁留着的?”
原来皇帝和成亲王要亲自掌鼓斗龙舟,一句话被人交头接耳地传开,京营士卒都是大感脸上有光,相顾欢笑,不由让消息层层透了出去,一会儿便哄动全城。
“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闹?”太后在终点的彩台上,深坐珠帘之后,被外面百姓这一阵沸腾吓了一跳。
洪司言叫人下去问,不刻上来禀道:“皇上和成亲王要亲自斗龙舟呢。”
“胡闹!”太后笑道“这是天子做的事么?”
太后年年在福海看划船,不过是应个景儿,早不觉得新鲜。今天兴师动众的出来,也是因为若自己不来,两位太妃和几个年轻的妃子便不得出来了。正在闲坐,听了这个回禀,也觉十分有趣,话是那么说了,仍叫人打起帘子,往明晃晃的江心里看。
“还没动静么?”妃子们笑问。
洪司言忙道:“主子娘娘们心急了,要等响了号炮才开始呢。”
这号炮就是迟迟不响,百姓焦急万分,垫着脚伸着脖子向上江御道方向观望,猛听御驾前彩声大作,原来是皇帝起身,宽去上衣,赫然露出一条彩绘的斑斓翔龙,金鳞云爪,环绕身周,背后龙颜凶恶,恣行无忌,凛凛然煞气冲天。不知是因这金龙威武,还是皇帝体格出人意料的雄壮,群臣彩声脱口而出,内臣们更会起哄捧场,将个好字叫得震天价响。
“你怎么样?”皇帝的骄傲威严今日锋芒毕露,微笑着问成亲王。
“不。”成亲王脸色惨白,竟不顾礼仪贸然出口拒绝。
皇帝不料他如此扫兴,沉下脸问:“你说什么?”
“臣不擅这个。”成亲王抖作一团,跪倒叩头“皇上饶了臣吧。”
群臣大哗,皇帝更是气得眼前一黑,不过正该高兴的时候,不能发作弄得不欢而散。皇帝垂目下顾,此时能及得上成亲王身份的只有洪王世子洪定国。
“世子,”皇帝很客气地道“愿意代劳么?”
洪定国跪奏道:“皇上有命,乐意之致。不过臣在洪州有一班耍龙舟的伴当,这几日正好到京,臣在此替他们乞求个恩典,能在皇上面前,能在京中各位王侯将相面前露个脸儿。”
皇帝自然不会驳回,笑道:“准卿所奏。”
洪定国吩咐了李呈,不刻有一条红鳞龙舟,自对岸下水,桨手舵手一色的金粉抹身,雄健无比,金身罗汉乘龙而来的气势,阳光下灿烂夺人双目。
皇帝按耐住冷笑,喝彩道:“好!”吉祥恐不懂事的人跟着起哄,惹得皇帝更为不悦,忙上前高声道:“万岁爷,这禁军一支船上,尚且无人操鼓,请万岁爷示下。”
“你看呢?”皇帝问成亲王“既然你不擅长,荐个人总行吧。”
成亲王的脸色才缓过来,这时又涨得通红,道:“臣看还是皇上喜欢的人才好,辟邪如何?”
“好啊。”皇帝总算高兴起来。
辟邪忙道:“奴婢什么身份,敢与皇上和众位英杰同场竞技?”
“玩耍而已,有什么打紧。”皇帝大笑,当先走下彩台。
此时陆过等人都赤了上身,腰扎红缎,顺序登舟。京营的龙舟也已靠岸,皇帝轻捷跃上船首,身上金龙跟着张牙舞爪,直欲飞去。四周京营士卒喜不自禁,高呼万岁。
辟邪跟在后面甩掉宫衣,胸前一道寸许伤痕依然鲜红。
李呈趁他走过身边,不失时机嘲道:“原来竟是如此凶险,要不要紧?”
“已好了。”辟邪道“多承您老费心了。”
“小公公危急之下,还记得救我出水,我很承小公公的情呐。”
“虽然公公只会帮倒忙,”辟邪笑道“但公公若死了,我这个差事就办得不漂亮了。”
李呈恶狠狠道:“小公公年纪轻轻,武功就高到这种妖邪的地步,只怕难得永年呢。”
“彼此彼此。”辟邪一笑“洪王座下高手,年纪也不大啊。”
“公公赶紧了。”禁军舵手呼道。
辟邪轻身掠上龙舟,缓缓荡向江心。十条龙舟在水面上一字排开,舵手牵住缆绳,堪堪停在起点红线之后。
万众屏息,只听号炮一声巨响,鼓点急催,短桨急划,顷刻间十条龙舟冲破红线,直扑双秋桥前龙门。冲出十丈,鼓声渐缓,洪定国的龙舟飙于最前,皇帝紧随其后。民众认出正中的皇帝,随着京营将士高声助威,两岸万岁之声连绵起伏,声势撼天。
辟邪担心有人行刺生变,不住向两岸打量,扭头相望,见他二人两只船都行在江心,咬得甚紧,唯恐皇帝有失,抬手示意舵手,摇动大桨,急追上前,衔住洪定国船尾。洪定国冷笑,鼓声加紧,又将两船甩在后面。皇帝仍十分沉得住气,不管船上桨手神色焦急,鼓点只是不变。洪定国、辟邪、皇帝,三条龙舟连成一线,笔直飞驰向前。
欢声已动至双秋桥。妃子起身遥望,问道:“只看得见最前面金灿灿一条龙,可是皇上么?”
“大概不是。”洪司言笑道“应是成亲王的船,他平素就喜欢惊世骇俗的玩意儿。”
“好是耀眼啊。”太后道“要把皇帝比下去了,又要在我跟前闹了。”她对这两个儿子之间的竞争也极为关注,终于放下茶盏,起身观战。此时赛程过半,十条龙舟渐渐向江心汇聚,又有郁知秋一条船鼓声猖狂,冲在辟邪左侧,纠缠在战团之中,转眼又向上游抢了十多丈。一里竞渡,十停中已赛去六停,皇帝将鼓声舒缓,由得桨手稍作休息。洪定国的鼓声只是越作越紧,那班桨手也极是坚韧,整齐划一,犹如机栝铜人行舟,竟不露一点疲劳之态,仅这一瞬,又领先了三四丈。辟邪不会计较输赢,万事只求太平为上,紧贴皇帝座船。如此却让郁知秋超出,占到笔直的航线,挡在皇帝之前。
“不知死活的混账!”辟邪对他这股狠劲哭笑不得,不由暗骂,伸手一指,向舵手示意。舵手心领神会,助桨逼上前去,龙首撞在郁知秋船侧,硬生生挤开丈许。
皇帝的桨手虽在调息,船尾的舵手却猛然发力,大桨一摇,便沿辟邪开出的航道,向前猛窜半丈,三十八人的龙舟竟像飞叶轻滑水面,倏然荡前,不会儿便与辟邪并头齐进。那舵手将脸上的油彩抹去,向皇帝和辟邪露齿微笑。
“姜放?”辟邪恍然,难怪神力如斯,原来是上将军亲自掌舵。
皇帝与辟邪相顾大笑,水光阳光照得人满眼生花,只觉这一刻君臣投契不已,说不出的欢喜愉悦。皇帝大喝一声,高举鼓槌,疾风暴雨般地打了下来。这船上的桨手早就憋足了气,听鼓声催动,都是放声吆喝,飞轮般使桨,借着洪定国龙首破开的水流,顷刻追上洪定国船尾,咬住不放。
皇帝一直落后,百姓大为骇异,眼看只剩五十丈开外的水面,以为皇帝获胜无望,沮丧中声音也低了下去。不料此刻皇帝骤然冲刺,数万人又来了精神,助威声海潮拍岸,一浪高过一浪。后面六条船上众人也是精神大振,不甘示弱,咬着牙豁出所有气力,奋力赶来。
双秋桥前龙门在望,正中悬挂的大红花球也看得极清了,姜放轻轻巧巧摆舵,皇帝的龙舟顿时抢到洪定国船边。辟邪转脸看了看,见他们两船并驾齐驱,一时难解难分,忙加紧鼓点直欲上前。水波忽而一分,郁知秋的船又斜里驶来,占据直道,向着辟邪笑。
百姓哪里知道其中那么些缘故,只见四条龙舟结对儿相争,精彩纷呈,都拍手叫好。
皇帝和洪定国距龙门也不过就是十丈开外,都抛了鼓槌,攀上龙头。辟邪虽离着还远,只怕皇帝着了洪定国算计,也连忙反身掠上龙首,手中提着鼓槌,只要见一点意外,便出手偷袭洪定国。
“到了到了,可看得清了。正登上龙首要夺标呢。”双秋桥这边的宫女太监击掌欢呼。太后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那个是景仪么?”
“主子说的是哪个?”
“红鳞船上的那个。”
“不象。”
“禁军旗号下的金蓝鳞片的那个呢,怎么如此行险,站在龙头上?”
“成亲王身量更高些,看着也不象。”
太后尚在迷惑,太监来说上江码头侍驾的大臣们都挪到这儿来了,成亲王求见。
“你不在船上么?”太后见了他大惊。
成亲王面有惭色,道:“乾清宫的辟邪替臣上船了。”
“那么红鳞龙舟上的又是谁?”
“洪亲王世子洪定国。”
太后原以为就算争得热闹厉害,不过是为场面好看,最后总是皇帝有惊无险取胜。但对手若是洪定国,那就什么都保不定了。皇帝若在十数万百姓面前栽这么大一个跟头,颜面尽失,何以立威?太后指着成亲王低声怒道:“上阵亲兄弟,你又怎么临阵退缩?你心中那点业障何时才能消退?真是没出息。”
成亲王被她骂得抬不起头来,太后拂袖道:“去吧。”
回避在内的妃子们也听了个大概,待成亲王退去,一涌而出站在彩台边上,扶着栏杆忧心如焚观望。猛听两岸齐声惊呼,原来洪定国的舵手来狠的,硬让两船龙头相碰,皇帝身子一晃,有落水之虞,观众都是惊叫出声。
谆、谊二妃都是抽了口冷气,谆妃更是胆小,捂着眼睛不敢再看。慕徐姿紧捏着手帕一脸以身相代的决心,又向前冲了一步。谐妃卫氏颇冷静,暗暗拉了她一把,却不做声。
洪定国的船趁机领先了三尺开外,龙首将进龙门。辟邪距他不远,手持鼓槌,正要掷去,却见皇帝仍在奋力攀登龙首,一个转念垂下手来。
洪定国此时胜利在望,伏身在船头龙首之上,标的花球已触手可及,想到今日给了皇帝一个下马威,不禁洋洋自得。不料眼前金鳞闪烁,蛟龙飞掠,正是皇帝奋身登上,驻足龙头,探身伸长手臂,堪堪比洪定国早了一分,稳稳摘走花球。洪定国的舵手大怒,想趁皇帝正立足不稳,一举将他撞于水中,也叫他出个大丑。姜放眼光老道,抽手抢过面前桨手的木桨,灌足劲力掷去,将洪定国的掌舵大桨拦腰斩断。
辟邪松了口气,才发现郁知秋已然赶到前面,忙命人加紧。郁知秋虽不能与皇帝争胜,能赢了辟邪也十分高兴,却见游云谣的龙舟碎浪追来,人探出身子高叫:“郁兄,那是成亲王的船!”
郁知秋冷然一个寒战,想缓下龙舟去势已是不及,还是比辟邪先到一步。
待十条龙舟全部过了龙门,皇帝的龙舟已经悠悠转回,沿江缓行,百姓见他赢得结实漂亮,惊雷般的欢呼回声直要摧裂整座京师。皇帝手持花球,浑身金鳞耀目,稳稳立于龙首之上,肃然望着远处的洪定国。那目光决非锋芒可以形容,洪定国在这浩瀚气势之下,也不免低了一低头。
“万岁万岁,万万岁——”刘远伏地赞拜。
“万岁万岁,万万岁——”仿佛静水惊石,礼赞跪拜之声从此波澜般漾至十数万人群中。
风翔江面,令人心境飒然浮空,为君之乐就在这城池折腰,江山共赞的一瞬——皇帝慢慢环顾,远眺明媚阳光下彩虹般飞跃离水的九座长桥,悠然品味着半座京师喧哗之后突来的悄寂无声。
端午深夜如常流逝。明日,京营四万将士将在离都攘狄门外集结列队,恭候皇帝銮驾启程北伐。京营统帅姜放,此时徘徊在府中东厢院中,仰头看了看天色。
“是不是太着急了些?”辟邪在书房内笑道“还不到时候。”
“是。”姜放进屋道“主子爷比我沉得住气。”
辟邪月白的丝袍,手里摇着团扇,悠然道:“这有什么沉不住气的。都是自己人。”
姜放喝了口浓茶,道:“今日热闹了一天,我都觉得累了,主子爷倒仍是精神奕奕。”
“若不是成亲王临阵退缩,哪里就要你我亲自操鼓执桨?说到这个,”辟邪皱眉“就是一件事不明白,成亲王凡事都洒脱,怎么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畏缩起来。”
姜放长叹一声“这里面是有个缘故的。”
辟邪奇道:“难道他不识水性?”
“这倒不是。凡是皇子每年在上江避暑,水里山上都去得,从小水性就不错。只是爷还记得我曾在上江射杀过行刺皇帝兄弟的刺客么?”
“记得。”
“那刺客极聪明,未免别人识破皇子为人所杀,竟要溺毙那兄弟二人。等我赶到时,两兄弟都被他按在水里,救上来的时候,成亲王几乎没了气息。”
“难道为这一件事就怕了水?”辟邪失笑“断断不会,上元节的时候还见他乘船在江中游玩。”
“要说那件事都因当今皇帝少时不经事,避了人带着成亲王独自乱走才起。经此一事,恐怕懂了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龙舟夺标并非没有风险,想起少时遭遇,有些恐惧,也是人之常情。”
辟邪道:“但凡有人之常情,就会被人有可乘之机。他这么爱惜性命,没有半点冒险的勇气,只怕难成气候,亏我还在为他发愁。”
“有我吴十六在主子爷愁什么?”门外人朗声一笑。
“十六哥到了么?”辟邪大喜,迎出门外。
吴十六和宋别二人都已翩然而至,吴十六撩起衣袍给辟邪叩了个头“小主子爷安好?”
“十六哥快起来。”辟邪伸手相扶。
宋别不似吴十六和姜放一般是颜府家奴出身,只是口称“小王爷”拱手躬身行礼,辟邪还礼不迭。
姜放请众人入席,亲信的小厮摆开盛宴,应节气奉上朱砂雄黄菖蒲酒,粽子并非人人爱吃,姜府还是摆了各色玲珑的小粽子,算应景。
“小姜,让你破费了。”吴十六笑道“怎么还不举杯预祝小主子马到功臣,凯旋还京?”
“且等一等。”姜放道“还有一位稀客。”
吴十六吃了一惊“难道那厮得空也来了?”
小厮躬身推门,门外那人慢条斯理冷笑道:“吴胖子狗嘴里还是吐不出象牙来,臭毛病一样没少。”
那人病殃殃走入,目光煞是犀利,盯着辟邪看了一眼。
姜放起身道:“主子爷没见过,这是二先生。”
辟邪气度雍容,端坐一笑。
那人目光中颇有欣慰之色,欣然跪倒“范树安给主子爷叩头。”
辟邪这才起身相避,微笑道:“二先生请起,书信往来这么久,今日才得相见,甚是失礼。”
范树安道:“虽然十六岁上就离开王府,但算起来还是王府家养的孩子,小王爷切勿跟我客气。”
辟邪谦道:“二先生身处虎穴,多年来不断周旋,其中辛苦非我可以想象,在各位面前,我后生岂敢托大?大先生、三先生可好?”
“托小王爷的福,都好得很。”
“别客气啦。”吴十六这些年来沾了不少江湖气,大咧咧道“小王爷和四方领袖今日都在,先干一杯要紧。”
“胡说。”范树安笑道“伦零尚不在此,不然倒也可以说齐了。”
众人说说笑笑,入席举杯。
吴十六问道:“你不是在多峰么?怎么跑出来了?”
“洪王世子叫小王爷劫走,洪王怎会不动怒,先前调了两万人要剿灭多峰廿寨,好在我已命白大统领人马下寒州去了,让他们扑了空。”
“白大白二也是好久不见,等我回了寒州,爷们儿好好乐乐。”
辟邪问道:“这两万洪兵而后又去了哪里?”
“也是冲着东王去的。”范树安道“洪王在少湖中还有一座水寨,这两万人潜伏其中,一旦东王有所异动,便出兵相抗。”
辟邪笑道:“二先生就是领着这两万人前往少湖的么?难怪今日洪定国突然叫出一班龙舟好手,想必也是这里面的人。”
“正是。那些都是洪州水师的参将游击,颇为了得。”
“这却正好。”吴十六道“多峰两万人,洪王两万人足以让东王自顾不暇。”
辟邪道:“朝廷在东边也埋伏了一招棋,十六哥可知道陆巡这个人?”
“分守东海道参将。”吴十六答道“陆家原来和京营也颇有关系,他的父亲还和我有点交情。”
“很好,十六哥回去之后,尽快和这个人结识。”
宋别道:“如此看来,东王现在已不足惧。唯一担心的,还是他和西王勾结造反,东南两地乱起来,不是几万人压得住的。”
“这就要仰仗宋先生在大理周旋了。”
宋别微笑道:“段秉此人野心勃勃,已按耐不住,倒是可以利用。”
姜放道:“要说性子急,没有比东王更急的了。龌龊手段层出不穷,竟然刺杀王举和良涌。不知他能捞到什么好处。”
“嘿嘿。”吴十六冷笑道“这两人一死,朝廷没有统兵的大将,和凉王分歧一起,北境自然空虚。东王和月氏早有勾结,自坏门户的事还是做得出来的。要是皇帝亲征,更是他作乱的好时机。”
“刺客既然是雷奇峰,洪王不会不知。”
“自然知道,”范树安拈着几根长须,不住点头“洪凉两州一衣带水,同气连枝。王举一死,岂不是凉王夺取兵权的好时机,就算是皇帝亲征,若非洪王世子也在军中,必叫皇帝有命去,无命回。”
姜放笑道:“可见皇帝亲征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主子爷尚愁手中无兵,此次随皇帝北上,正是在震北军立威的机会。”
众人放声大笑,吴十六更是连连抚掌“到底是小主子劝诱皇帝亲征,才有了这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哈哈,眼看就要四海升平了。”
五个人又商定了几条计议,夜色已是极浓,酒到尽兴,人言畅欢,范树安行动须极小心,先行告辞。
吴十六笑问姜放:“你呢?今晚和我们粗人混在一处,此刻定是想飞了吧?”
姜放向内宅一瞥,道:“拙荆一直病,又担心着,今晚只得哪里都不去。”
吴十六叹道:“栖霞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就算你们一时不能厮守,眼看就要打仗拼命,怎么也要给人交待一两句话吧?”
“十六哥教训的是。”姜放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总会给她个交待,一切只好等回来再说了。”
“嘿!”吴十六气得拂袖“老宋,走吧。”
“宋先生请稍候。”辟邪上前道“明珠那件事”
“怎么?”宋别微吃一惊“她说什么了?”
辟邪笑道:“那倒没有。晚辈只是觉得她在宫中着实凶险,若先生可以在京稍驻,我总能想法将她接出宫来,宋先生有女儿服侍,不也好?”
“这个”宋别沉吟半晌,无奈道“老实对小王爷说,这个老朽做不了主。”
辟邪为之气结,怒笑道:“宋先生,事关令千金安危,正要您拿主意的时候,怎么如此推托?”
宋别叹道:“这里有个难处”
“什么难处?只要是晚辈力及,都会替宋先生办妥。”
“不提也罢。”宋别匆匆想走,被辟邪一把拉住。
辟邪急道:“此事还请宋先生定下个计较。”
宋别垂目看着一阶月色,仍在沉吟。
“宋先生!”辟邪拔高了声音。
“哎!冤家!”宋别跺了跺脚“两个人竟要生生逼死我。”
辟邪大觉蹊跷,此时只是拽住宋别不放。
“小主子,别着急。”吴十六赶紧过来分开两人“老宋,既然到这个地步,还是说明了好。”
“说明什么?”辟邪隐隐感到不妙,冷汗已经微微沁出。
宋别神色一狠,下定决心道:“小王爷不是不知道,我的发妻是大理公主,只因被大理皇帝拱手送人,又怕我造反,杀了我的全家,逼我流落中原。”
辟邪干干脆脆道:“知道。”
“承蒙老王爷相救,那一年我带着明珠辗转到了离都,就落脚在颜王府上。明珠不过一岁,被小王爷的生母郑王妃接入内廷抚养。”
辟邪笑道:“难道我小时还见过明珠么?”
“想必是忘了。”宋别叹道“郑娘娘见了明珠十分喜爱,叫我抄了她的生辰八字进去,一看之下才知道和小王爷同年、同月、同日的生日。”
辟邪猛地退了一步,宋别抢着续道:“老王爷看了,也觉十分有缘,明珠出身又高贵,当下便替小王爷下了聘礼,已为小王爷选作未来的王妃。”
“等等,等等。”辟邪满身冷汗,扶着桌子坐下“宋先生,你别取笑我。”
吴十六道:“宋先生说的句句是实,主子爷好好听着。”
“后来颜氏灭门,我道小王爷身故,没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不料小王爷两年前竟到了寒州,这才知道那个颜久,就是现在的辟邪了。”宋别苍凉神色中勃发一股傲气,道“我身经那样的变故,原不将什么贞节操守看在眼里,想赖了便算了。明珠见我踌躇,便对我道,跟着小王爷上京,服侍小王爷两三年,若能替小王爷立下些功劳,也算没有辜负老王爷的恩情,那时再回寒州,父女二人还清了债,心里再没有愧疚。只是跟了小王爷两年,明珠一时也割舍不下,我此时说出来,她定会不住埋怨。”
“退婚!退聘!退!退!退!”辟邪大叫一声“纸笔呢?写休书也可以!”
“主子爷!”姜放按住他道“什么休书?主子爷糊涂了么?”
“那就退聘。”辟邪脱力,喘息半晌,黯然望着宋别,乞求道“求宋先生作主。”
宋别看他,也是怜惜,默默摇了摇头。
“宋先生!”
“老王爷当年下的聘礼决非玩笑。除了珍宝信物,还有万两白银,连封号也定好了为‘寒江妃子’,白纸黑字写着。现在我两手空空,拿什么还给小王爷。要说两年前撷珠绣坊还有人出价一万两强买,现今就是白给他,他也不要呢。”
吴十六怒道:“这点事记仇到现在!小王爷这样,你还说笑!”
宋别抚着辟邪的肩膀,心中也是十分伤感“小王爷当然不会在乎区区一万两银子。只是贵重的信物都在明珠手上,想要退聘,只好对她当面说。”
“知道了。”辟邪豁然起身。
吴十六拉住道:“难道今夜就去?也算是二十多年的缘分,主子爷就要启程,临行还要伤明珠的心?伤明珠的脸面么?”
“不要管我!”辟邪摔脱他的手,踉跄冲到门外,从院中一掠而出。
凉风灌耳,辟邪烧得通红的脸才渐渐凉下来——原来明珠的心竟是全部在自己身上——辟邪大喜大悲,驻足在慈宁宫墙上,欲哭无泪,只想放声大叫明珠的名字,要她说明道清,然后一刀斩断,永绝后患。
“明珠、明珠!”辟邪心中默念,这名字就分明是清灵温润的寒江水波,又如何斩得断。想到居养院暖春新绿,严冬白雪,就一时心乱如麻,想一句开口说的话,竟没有半点头绪。
“六爷?”
辟邪猛惊了一跳,看清那清秀绝伦的少女正微微侧首笑道“原来宫中还有六爷牵挂的人?”
辟邪头痛欲裂,不住向后退却。
“今夜见到我父亲了?”明珠悄声问“怎么了?六爷还在生气么?”
“跟我来。”辟邪拉住她的衣袖,向慈宁花园行去。一路景物全是浓浊的黑影,辟邪眼里耳里只是那侧首的风韵,柔软的牵挂二字。
算了吧,见了面才知道原来自己也割舍不下,明日分别,又何时再见?就留一点牵挂,留一点心,留一点脸面又能如何?
辟邪看着明珠,只觉得二十多年缘分无从说起,明珠所有的不幸,都是为自己一人所生。如今所有的心思只是想对她说一句“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却在她轻柔的微笑下踌躇:如果自己一去不回,死于沙场,对明珠来说难道不是最大的幸事么?
如果两年前自己没有亲下寒州,明珠是不是也该择定良婿,在细柳阳春下的闺楼中织绣嫁衣?
如果当年自己也追随父王而死,明珠是不是早就嫁作人妇,过着子行膝下,举案齐眉的日子?
幸与不幸,有时并非一个机缘巧合就会翻天覆地。有些就象是从胎盘中带来的蛊毒,纠缠着,牵绊着,洗刷、挣扎都是无济于事。颜久已成废人,固然是明珠的不幸;但若颜氏一门荣光犹在,圣眷如初呢?锦衣玉食的跋扈小郡王和寒州不问世事的清高少女注定是一双怨偶,怎能生出如今这般相依为命,体贴怜惜的缘分?
宿命没有给过两人半分机会,辟邪此刻才突然发现它的利爪一直扼着自己咽喉,愤怒和无奈争夺着他的神志,心象是要挣脱桎梏,怦怦跳得厉害。
“六爷”明珠发现他眼中凶恶的目光,不禁后退了一步。
一切等我回来再说——这句话盘旋良久——辟邪张了张嘴唇,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明珠望着他的脸,哧的一笑。
“别笑!”辟邪低声道,张臂将明珠柔软的身体锁在怀里,注视她温柔的面庞。
明珠在不知所措中发抖,目光流转了许久,慢慢闭上了眼睛。辟邪俯下脸,能感觉到她温馨纤细的气息,明月一般皎洁的额头下,漆黑修长的睫毛就象她的心情,不住颤动。
“明珠。”辟邪喃喃道,嘴唇终于触到了她的额角——这就是明珠——清凉的肌肤下有种特别的温暖气韵,却正象烙铁般烫伤了他的理智。
辟邪浑身战抖着松开双臂,慢慢向树后退去。
“辟邪!”明珠拉住他的手。
平时光彩夺目的少年愈见惨淡,只有瞳孔烧得赤红,清冷的手指仿佛冰雪消融般从她的指间挣脱。
——无可挽回了——明珠独自在弯月下轻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