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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再说一句话也好,让儿子放心。”
洪王妃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摇头,杜闵忙道:“拿水来给王妃喝,府里的大夫都哪里去了?”
“叫大夫来也没用了。”潘氏拉着杜雯,倚在门上,笑嘻嘻地道。
杜闵看了她一眼,便扭过脸去,按耐下厌恶,只是小心翼翼地往洪王妃口中喂水。
潘氏走过来看了看,道:“王妃还好啊,听见世子爷大呼小叫的,以为王妃这便升天了。”
“住口。”杜闵道。
潘氏听出他低沉语声中的不善之意,识相地闭上了嘴,将杜雯推了一把,让他跪在杜闵身边。
杜雯极机灵,拉着洪王妃垂在床下的衣袖,呼道:“母亲大人,儿子守着母亲大人呢。”
一直昏迷的洪王妃突然迸出冷冷的轻笑,诈尸似的睁开明亮如炬的眼睛,倏然转过头来。杜雯打了个寒战,向后一仰,几乎一跤跌倒在地。
“看看,”洪王妃竟慢慢支起了身子,在她眉宇凝结的时候,藏了几十年的烈性脱鞘而出,连杜闵的心中也升起一缕寒意,洪王妃指着潘氏母子,对杜闵道“看看这些人。”
“儿子看见了。”杜闵连忙扶住洪王妃。
洪王妃牵着杜闵的手,道:“我对你没什么好,只是教你怎么一个人活下去。现在你还有用,将来,他会把你扔给这些豺狼吃。”
杜闵伏在洪王妃的耳边,慢慢道:“儿子比谁知道的都清楚。”
“那就好”洪王妃垂死的脸上绽开笑容,放宽了心似的躺了回去“杜雯出去,我有自己的儿子,轮不到你给我送终。”
潘氏的神色很难看,走到门前啐了一口,低声咒骂:“还不死!”
杜雯却一动不动,淡淡地道:“父王叫我来的,我不走。”
杜闵不料他如此倔强,一时语塞,忽然想到今夜不同往常,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杜雯看不懂他的笑容,怔了怔。
外面突然爆发出铜锣哭丧的嘈杂,满地都是人乱跑的脚步声。
“走水了?”杜雯站起身来向外看,却让一个内臣狂奔进来,撞在了他身上。
“不长眼睛!”杜雯扇了他一个嘴巴。
那内臣毫不理会,反将他推在一边,径直奔到杜闵脚边“王爷、王爷死了!”
“胡说八道。”杜雯大怒,上前要揪那内臣的衣领,杜闵一把抄住他的手腕,将他掼在地上。
“什么时候的事?”杜闵仔细盯了杜雯一眼,才俯首问那内臣。
“不过一会儿。”那内臣道“王爷正在晚膳,喝完了汤,就倒在桌子底下吐血”
“然后呢?”
“奴婢们围过去的时候,已然没有气息了。”
潘氏与杜雯都惊得呆了,大雨之前的瑟瑟阴风穿门而入,吹得他们不住哆嗦,象要找个依靠一般,两人不自觉地向杜闵拢过来。
“大哥”杜雯道。
杜闵摆手叫他住嘴,接着问道:“其他王子知道了么?怎么一个也不见出来?”
“奴婢不知道。”那内臣老老实实地道。
“叫侍卫都进内宅。”杜闵命道“快去!”
那内臣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杜闵对面前的使女道:“外面有几个侍卫在暗处,你去招呼他们进屋来。”
那使女抖抖索索望外走的时候,潘氏开始抢地呼天地哭起来,杜闵厌烦地站起身,刚刚想要走得远些时,却听一声尖啸猛地从风中窜出,那使女便“嘭”地直挺挺摔在门前。
潘氏顿时停住了哭泣,待看清楚那使女胸膛上插着的匕首,立即又扯着喉咙尖叫,杜闵“扑”地吹灭了灯,在一边听着她的声音皱眉,对杜雯道:“劝劝你娘。”
杜雯上前摇晃她的肩膀,大声道:“再叫!刺客被你招过来了。”一句话便让潘氏紧紧闭上了嘴,杜雯将她拽到墙角,挡在她身前。门外又是短促的惨呼,一个杜闵贴身的侍卫捧着喉咙上的伤口,滚在地上。
“世子爷退后。”其他人井然有序地持刃退到屋里,慢慢掩上了门。闷热的天气一会儿便令屋里人汗流浃背,人们一边猜测着来敌的身份,一边喘着粗气。杜闵从侍卫手中接过剑来,一步步退到洪王妃床前“母亲大人。”他叫,这回更无半点回应,他低下头去看,离着极近了,才发现洪王妃微微笑着,已然仙逝。
杜闵垂下剑去,揣摩她的笑容,不知她在最后的时刻,有没有听见杜桓被人毒毙的消息。“王妃走了。”他对周围的人道,人们看着他,好像他才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杜雯不过片刻间便失去了父亲这座大靠山,他天资聪明,虽然年轻却极快地回过神来,凑在杜闵身边,千依百顺的腔调道:“大哥节哀。父母一夜间都故去,兄弟们都仰仗大哥作主呢。”
杜闵冷眼看他,淡淡道:“那是自然的。”
“世子爷,刺客正在外面,现在不是兄弟叙话的时候。”为首的侍卫道“听说王府内宅的屋子里大多有暗道,世子爷找找看,先脱身要紧。”
“这里没有。”杜闵摇了摇头,他从小住在这个院子里,每一块砖都被他翻动过,也从来没有听说洪王妃屋里有什么密道“你们小心了,”他道“援兵就到,只怕那刺客等不及要出手了。”
话音未落,又是两道销魂暗光钉入,将门上雕花击得粉碎,带着外面湿咸的雨水,贯穿最前面两名侍卫的头颅。尸体轰然倒在杜闵脚前“世子爷退后。”为首的侍卫忙将杜闵拉在身后,护着他们兄弟慢慢退向墙边。
王府里的喧哗越来越盛,外面的刺客却融在黑夜里似的,遁形无踪却又无所不在,只是杀意随着风雨渗透了进来,将众人的魂魄缠得死死的。
雪白的闪电之后,闷雷滚了下来,雨更是急了,屋子在它的拍打下,微微动摇。门在轰鸣摧城的雨声中静静地开了,屋内屋外都是黑漆漆的夜色,浓不见底。
杜雯狠狠打了个哆嗦,不自禁拉住杜闵的衣袖,道:“大哥,这是什么计较?”
杜闵扭头看了看他,低声道:“你我困在此处,定遭那刺客毒手,倒不如冲出试试运气。”
“是。”杜雯点了点头,又反问道“可是他在暗处,我们莽莽撞撞冲出去,岂不正中他下怀?”
“不妨,”杜闵狞笑道“那些侍卫挡在你我身前。”
他们计议已定,低声喝命侍卫环护他二人,顺着墙边摸到门前。
“冲出去!”杜闵大喝了一声,将身边的杜雯猛地推出门外。
这次竟连射来的暗器也未看见,只有杜雯浑身一颤,倒在众人惊惶的脚步之下,杜闵在侍卫环护下夺门而出,一边沿着回廊向杜桓书房狂奔,一边高呼救命,眼看就到房门,那侍卫首领却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几将杜闵绊倒,杜闵头也不回,从尸首下抽出衣摆,踉跄撞入门中。树上的黑影飘然落地,就要紧跟过来。
“住手!”一人扒着回廊滴水檐,轻巧翻身落在刺客面前,刀锋挟着浩荡的金风直劈刺客面门。
那刺客双手俱持匕首,交叉一处,叮地架住刀身,浑身血脉虽被震的翻滚不平,却仍有暇仰避,向着来人小腹连踢两脚。
“好。”来人赞了一声,飘出五尺开外,刺客借此机会,一个筋斗折出,稳稳落于朱漆栏杆上。
“不要坏了爷的好事。”刺客蒙着脸,却不影响他说话时犀利的神情“闪开。”
来人朗声一笑,道:“杜闵我留着有用,你雷老二就不要和我抢了吧。”
“哼哼,”刺客冷笑道“你一介水寇,用不起这么贵的人工。”
“小瞧我?”那人故作不悦,道“如今道上的年轻人,可不怎么有礼啊。”
那刺客道:“你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不必来这套虚的。再不闪开,先死的就是你。”
“不妨来试试。”那人笑道“你们雷家杀人,从来都不多废话,怎么传到你这一代,变得这么唧唧歪歪。”
那刺客目中的杀意已不纯粹,烦躁地将匕首在指间转成两朵白亮的花,肩膀微微一震,两柄匕首便脱手飞出,取那人咽喉胸膛两处,那人掉转大刀,想以刀背相格,却见两柄匕首象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记似的,凌空一跳,分作左右两路,转而钉向那人肩胛。
那人偌大身躯却水蛇般扭了扭,匕首擦着他的衣衫,夺地钉在廊柱上。那刺客已跟着这一击涌身过来,伸手从腰间捞出另两柄匕首,仍是认准他的咽喉要害猛刺。那人挥刀荡开刺客的利刃,大喝一声,当头又是一刀斩下。这一刀依旧威势沉重,那刺客避无可避,如法炮制硬接一记,那人电光般收刀、再砍,一瞬间连劈五刀,那刺客不及闪避,一样连接五招,最后被震得单膝跪地,呛出一口血来。
“武功不错么。”那人看着年轻刺客火烧般明亮的目光,赞叹笑道“可惜嫩了些。”他抬起腿,一脚将刺客踢得飞起来,那刺客后背把书房门撞得粉碎,直滚到屋内。
那人看着侍卫蜂拥进来,也不穷追那刺客,展臂一搭廊檐,荡入夜雨中,大笑而去。
那刺客听着外面侍卫如临大敌的叫嚷,勉力从痛楚中振作,在断木碎屑中慢慢仰起身子,借着屋外的灯火光芒环顾书房。桌上的灯不知被谁打翻,椅子也踢倒在地上,家具摆设样样都在,只是不见杜闵的影子。
“里面那刺客快滚出来!不然就放箭了。”侍卫们高声威胁,嗖的一声,先放入一支箭来示威。
那刺客毫不理会,站起身扶着墙,一点点敲打粉壁,听里面的回声。他扯下墙上的书画,掀倒书架,弄得屋内咣嘡乱响,外面的侍卫首领沉不住气,叫道:“放箭!”
那刺客不敢怠慢,滑入书桌底下,蜷缩成一团,听得噼噼扑扑雨打荷叶似的,片刻功夫书桌便扎得如刺猬一般。
一时箭雨息止,侍卫们不见里面动静,只道那刺客不死即伤,扔下弓箭往里面冲,突然人群崩散出来,又被屋内的刺客杀死两人。
“放火烧!”有伴当在内府骑马奔过来道“世子爷有命,就算放火烧了书房,也要那刺客的命。”
“是。”侍卫们面面相觑,大雨里犹豫着是否要动手。
忽然一条黑影映着灯光而来,长剑凌空出鞘,泼地刺入房顶,连人带剑冲入书房中。瓦砾烟尘和着雨水打在侍卫们脸上,刺痛又让人睁不开眼,侍卫们措手不及,又不知这条黑影来历,怔了怔之间,便见那黑影横抱一人一跃而出,仍然身法如电,去势比飞矢更快,几个飘摇,远远去了。 从内宅书房向北,隔了两个院落,便是杜桓用膳的花厅,杜闵坐在杜桓的椅子上,默默看着父亲铁青的面庞,桌上还放着东王喝到一半的汤,杜闵伸出手指触了触,发现那汤竟还是热的,他执勺搅拌着清醇的汤水,里面原来是父亲最喜欢吃的莼菜火腿。
牢牢霸踞一方的东王,最后竟为这几片小小的浮萍身亡——杜闵扑哧笑出了声。
“世子爷,”领侍卫长史姚晋走进来,看了看杜桓的尸体,又改口道“不,小王爷。”
杜闵胸怀大畅,道:“讲。”
“臣无能,那刺客虽然圈在书房里,却最终叫人接应走了。”
“也罢了。”杜闵道“你们不是那些刺客的对手,能救下我的性命来,就当嘉奖了。”
“小王爷。”姚晋叩了个头,道“臣还有噩耗上禀,小王爷饶命。方才将王府清查完毕,除了老王爷,连三爷、四爷、六爷,都遭行刺身亡。”
“雯六爷也死了?”杜闵追问了一句。
“是。”
杜闵顿了顿足,泣道:“你六爷是老王爷最爱惜的儿子,是我最疼的兄弟,竟也追随老王爷去了,我今后有何面目去泉下见父王?”
“小王爷节哀。”
内臣们渐渐围拢了过来,纷纷地劝。杜闵想到今夜死的,还有洪王妃,心中绞痛,哭得更是凶了。
王府一片悲泣中,夹杂着女子尖叫的声音,潘氏甩开使女拉扯的手,披头散发地冲上花厅,指着悲痛欲绝的杜闵道:“你弑父不算,连兄弟也杀得一个不剩,我和你拼了。”
她就要上前来拉扯杜闵的衣裳,原本跪在地下求饶哭泣的姚晋却突然跳起身来,手中剑将潘氏穿了个通透。潘氏瞪大了眼睛,抓住姚晋的袖子不放,慢慢倒下之际,扳断了鲜红的指甲。
“小王爷,”姚晋甩干净剑上的血迹,道“潘夫人与老王爷共膳时,一样遇刺身亡。”
“知道了。退下。”杜闵道“你们还不快给王爷装殓了。”他叫过内臣们来,自己站起身,走出花厅,穿廊里望着大雨如注,这一夜的纷扰,弄得他筋疲力尽。要自己全家性命的无论是不是太后,杜闵都不禁要感谢他,一夜间所有成年管得上事的兄弟全部被杀,只有自己,冥冥中不知由谁眷顾着,居然毫发无伤。他现就置身在戍海黑州亲王独用的花厅门前,今后一样要站在中原皇帝独享的清和殿上。此时此刻,一直以来占着王位的,觊觎王位的,争夺王位的,都突然死得干干净净;这江山打下来,享受的,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这才活得痛快——杜闵心满意足,只是猜想不到那刺客究竟是谁,而最后将刺客阻了一阻的人又不知是哪方神圣,这才幽幽不乐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