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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看得可笑,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杨展立时明白她故意放刁,也故意叹口气,说道:“现在你有了好姊姊,便把哥哥忘记了。”瑶霜忍住笑,假装赌气似的转过头去,悄说道:“是啊!将来有了好姊姊,便把妹妹忘记了。”杨展听得一惊,似乎这话并非无因而至,身子往前一凑,伸手揽住粉头,惊问道:“此话从何而来,这不是儿戏的事,我昨晚便想和你私下一谈,母亲面前,没有机会约你。”瑶霜急问道:“你约我谈为什么?此刻没有人,你说吧。”杨展道:“昨晚吃酒当口,下人们在行李箱中出来是两封信,母亲却把另一封信,很快的藏了起来。那时我便奇怪,母亲那会有瞒我们的事,不意母亲始终没有把这封信拿出来,可惜我坐在母亲下手,以为母亲当然要把藏起来的信取出来的,没有偷眼看一看封皮上的字迹。”瑶霜朝他瞟了一眼,用指头点着他心窝说:“好呀!你连娘都疑心起来了,你约我私谈的就是这个么?”杨展道:“我疑心的不是母亲,却是你。”瑶霜心里一动,假作吃惊道:“这话我不懂,娘藏着的信,也许和我们没有关系,是亲戚家捎来的,所以没有拿出来,你瞎起疑心已不应该,怎地又无端疑到我身上来了,怎是什么缘故?我得问个一清二白。你说不出道理来,看我依你!”杨展微笑道:“你说的也很近情理,但是我也不能无故乱起猜疑,举一反三,其中自有可疑之处。”瑶霜笑道:

    “唷!越说越上脸了,你偶然窥破了贼党他一封鬼信,自以为能算阴阳的诸葛亮了,连家里人都猜起了,从什么地方让你举一反三呢?我听听你的鬼画符。”杨展仔细的凑着瑶霜面孔,笑道:“你呀!我的聪明的好妹妹,你脸上写着字呢。”瑶霜笑啐道:“胡说,我不是发配犯人,脸上刺了字,你不用狡赖,快替我说出道理来。”杨展倏地面色一整,直起身来,说道:“瑶妹你听我说,昨晚我们都瞧见了,鹿老前辈的手谕。鹿老前辈先到乌尤寺和岳父深谈了一夜,第二天才和岳父到我家会见母亲。岳父降临家中,还是第一次,我母亲又马上为了此事,赶到成都,似乎隐含着一桩非常郑重的事。鹿老前辈写信托母亲带来,这是题内文章。但是岳父怎地没有手谕呢?母亲到此以后,也没有说起岳父有什么吩咐。你想母亲在家已知道我们这儿的事,当然由鹿杖翁说出来的,岳父当然也知道了,江五后人寻仇,和我们一切举动,定然十分开心,岂无片言只字,训迪我们!所以我推测母亲藏起的信,定然是我岳父的手谕,为什么要藏起来呢?依我推想,母亲到此是鹿杖翁岳父和我母亲三方面商量好才来的。岳父的信,定是写与你的,其中却有关碍着我的事,暂时不能让我知道。岳父对于我们两人,以及我们两人的情分,没有什么事用得着这样闪闪烁烁的,除非。”

    瑶霜急问道:“除非怎样?”杨展不理会这话,又说道:“此刻母亲和雯姊都出去了,你派小苹叫我上楼,当然有话商量。你却故意不说,脸上神色,又有点异样,我用话一引,你也使刁,故意说出姊姊妹妹的话来,我可以断定你心里有话,想试探着脚步开口。这种情形。

    和我们两人平日相处,绝对不同,平日我们爱说什么,便说什么,用不着绕弯子,费心机,今天你改了样,当然为了岳父一封信而起,前后一琢磨岂止举一反三,已可十得八九了。但是我虽然十得八九,却不便直说出来。瑶妹,我们两人从小到现在,可以说世上稀有的一对同命鸳鸯,少一个果然不成,多一个也是扰局。我们两人看着是两个身体,其实只有一个心,我们的心,宛如一块四四方方,平整无瑕的羊脂白玉,缺一角不可,多一角也不成。我们两人的情爱,又象天然造就的一张美丽图画,想在上面再漆点什么景致上去,非但画蛇添足,而且也没法再画上去,除非存心想把这幅美丽图画涂坏了。瑶妹,我说这些话,你明白我意思了么?”杨展说时,瑶霜一对秋水如神的妙目,睁得大大的,瞅着杨展,跟内泪光莹莹,也不知是喜,也不知是悲,杨展话刚说完,瑶霜娇喊一声:“玉哥!”立时纵体入怀,紧紧抱住杨展,玉体乱颤,呜咽有声,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两人这样互相拥抱,心神交融,似悲还喜,似梦却真,只觉大千世界,刹时无踪,只有一团精气,紧紧裹住两颗火热的心,越裹越紧,浑成一片,连这浑成的一片,也异常模糊,好象化为清气,荡入高空。

    两人在这样光景之中,沉酣了足有一刻功夫,房内鸦雀无声的,也沉静了一刻功夫,这一刻功夫是世界上最真、最善,最美的时间,可惜这时间延长不下去,只有一刻功夫,但是难能可贵的。也因为不可多得的,只有一刻功夫。“玉哥!”这一声玉哥,便把房中的沉静打破,两情的沉酣唤醒,一切一切都恢复到平淡,似梦非梦的沉酣境界,只剩下一点回忆了。瑶霜两颊红馥馥的,宛似醉酒一般,喊了一声“玉哥!”从杨展怀中跳了起来,悄说道:“我们怎地发了痴,幸而没人进来,否则多难为情!”

    杨展还是念念不忘,叹口气道:“你和母亲悄悄地说,雯姊处境可怜,本领又高,性情也好,我们真应该好好的待她。将来我们替他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厚厚的装奁发嫁,我是她唯一无二的兄弟,更得爱护她。这样,才是正办,才对得起鹿老前辈一番托付的厚意。瑶妹,我自己不便说,你务必把这话,悄悄地禀报母亲。”瑶霜低头沉思,半晌不语。楼下使女们,却报称老太太,和雯小姐都回来了。杨展忙不及跳下楼去。瑶霜在镜台面前,匆匆整理了一下,也急急下楼。

    瑶霜下楼,老太太虞锦雯坐在中堂谈笑风生,老太太向杨展说:“城内几家亲戚,瞧见虞姑,都说‘我来一趟成都,便得一个美貌的干女儿,将来成都拔尖儿的姑娘,都要被我搜罗去了。’我心里想,你们还做梦哩,我瑶姑雯姑,岂止美貌,都是文武双全的女英雄,成都怕找不出第三个来,将来我发喜帖时,还要使你们吓一跳哩。”老太太又说又笑,瞧瞧杨展,又瞧瞧瑶霜锦雯,乐得合不拢嘴。可是老太太说的“发喜帖”一句话,非常含混。瑶霜杨展听得不以为意,原是意中事。虞锦雯听得,心想老太太乐大发了,发喜帖没有我的事,怎地把我也含混在里面了。忽听得前厅人声乱嚷,一阵镗镗的锣声,敲个不绝。

    几个下人,一阵风的抢进来,向老太太叩头道喜。说是:“我们相公榜里夺魁,中了第一名武举。此刻头批报子已到,前厅高贴起金红报单,还向咱家探询各家亲友地址,分头报喜。已有一拨报子,马上乘下水船,到嘉定去报喜去了。”老太太一听,喜上加喜,锦上添花,乐得从太椅上站了起来。一迭声吩咐多多开发赏钱,打发报子。又吩咐快到香火堂前点上香烛,待我率领相公小姐叩谢宗祖庇荫。吩咐以后,老太太忽然喜极而泪,颤声唤道:

    “玉儿,瑶姑,你们两人亲自在这儿,点上一副香烛。可怜我义妹,我亲家母,没有亲眼瞧见玉儿中举。要知道玉儿得有今日,完全是我义妹把玉儿从小训练出来的,我得先向义妹叩谢。”说罢,眼泪婆娑,竟要出声。一想今天是儿子一举成名的之日,怎能如此。但是想起当年红蝴蝶两番救护之事,情发乎中,忍不住眼泪直挂下来。瑶霜杨展一面点香烛,一面也涟涟下泪。虞锦雯扶着老太太,也陪了许多眼泪。这样大喜事,竟哭了个满堂,这是天地间自然流露的至情,一毫勉强不来,人间世完全靠这点至情在那儿维持。无奈世上人欲横流,伪情矫情淹没了至情,一切分崩离析,覆雨翻云之祸,都从汩没至情而起。

    杨展中了武举,宏农别墅内上下人等,忙得个马不停蹄。杨武举谒主考,拜同年,一番忙碌自不必说。家里接待道喜的亲友们,一批来,一批去,设筵庆贺,轿马盈门,足足乱了三四天,才略略安静下来。这一天晚上,老太太虞锦雯瑶霜上楼安睡以后,杨展在楼下自己房内,想起乌尤寺岳父破山大师处,虽已打发使人禀告,还得写封详函,禀告一切才好。虽然中个武举不算什么,也可稍慰老人家一番期望。想定主意,挥毫拂笺,正要下笔,忽听得门上有人轻轻地叩了一下,杨展正想说门是虚掩的,叩门的人已飘身而入,依然把门虚掩而上。杨展笑道:“你这几天太累了,怎地还没安睡呢。”瑶霜一笑,走近前来,问道:“你预备和谁写信?”杨展道:“明天有人回嘉定去,我想写封信禀报岳父。你来得正好,你有什么话没有?一块儿写上吧。”瑶霜说:“且慢写信,我和你商量一桩事。”杨展笑着站了起来,离开书案,拥着瑶霜,并肩坐在榻上,笑道:“有什么急事,和我商量,雯姊和你同榻,你悄悄下来,她不知道么?”瑶霜笑道:“这几天你真够忙,楼上的事,你统没清楚。

    老太太早把雯姊拉去一床睡了。”杨展笑道:“你怎不早通知我。早知这样,我早已飞身而上,跳窗而入了。”瑶霜昵声说道:“你倒想得好,你那知我这几天为难极了。”杨展诧异道:“有什为难之处?快说。”瑶霜说:“那天我们在楼上,话没有说全,老太太回来,接着你中了武举,忙得不亦乐乎。

    我父亲来信,始终你还没有瞧过。你现在先瞧瞧信再说。”

    说毕,把破山大师的信取了出来,杨展接过信,皱着眉说:“还是这档事纠缠不清。”

    说了这句,细看破山大师信上写道:

    “瑶儿知悉,鹿杖翁来,得悉豹子冈擂台事,玉婿初显身手。一鸣惊人,苦口劝人,所见甚大。惜江湖莽夫,未可理喻。诡计虽破,防备宜严,鹿翁翩然莅止。剪烛深宵,倾心玉婿,赞不绝口。据称义女虞姓,得其衣体,性淑质慧,与汝相契,倘得娥英并事,更是佳话。此翁豪迈任性,数十年如一日。远道惠临,实为此事,出家人未便置可否。为鹿翁介见杨夫人,夫人慨然就道,其意盖欲亲见虞女,再定取舍。而鹿翁以为夫人仁诺,事已大定,欢然揖别,竟作浪游,余意夫人时以累代单丁为忧,如见虞女可爱,或亦力主撮合,然知徒莫若师,玉婿志卓情专,此举未必惬意,撮合沟通之任,非汝莫属,非此亦不足以见汝之贤淑,闺阃琐琐,老僧实不愿多所置喙,寥寥数行,未免又堕一劫矣。破山,年月日。”

    杨展看完了信,叹口气道:“岳父毕竟知道我的。我母亲未始不深知儿子的性情,但她老人家喜欢热闹,多多益善,却没有替我们两人细想一想,也没有替雯姊想一想。

    这档事千万不能让雯姊知道,事成她未必满意,不成她真个难以在此安身了。君子爱人以德,她现在可以说无处安身了。照我主意,大家姊弟相处,一样热闹,何必定要如此。瑶妹,你快把我主意,偷偷地通知母亲。可是我明白你为了难。没法子,只好我自己去说了。”瑶霜道:“你去说,和我去说是一样的。不用我们自己说,谁不知道我们两人是一个心呀!这几天,娘在无人处,对我说:她老人家实在爱惜雯姊,舍不得把她嫁出去。这几天,暗地考查雯姊性情举动,非常贤慧,自问还不至于如此老悖,无端地替儿子儿媳添块病。娘说:‘玉儿从武科进身,将来定要离家出仕,报效国家。有两个有本领的贤德媳妇,可以轮流着一个在家,一个跟着丈夫。我和玉儿两面都不寂寞。将来你们两人,各人替我抱出孙儿孙女,儿孙满堂,我真乐死了。但是你们两人的恩爱,和玉儿的左性,为娘的怎会不清楚。我的儿,你是孝顺我的。我们母女先暗地商量一下,这档事,为娘的也得慎重,雯姑毕竟是初来乍会,我得先把她接回家去,放在身边,慢慢的体察。不过娘的主意是有了,你们两口子也细细商量一下,娘的主意,要得要不得。’娘对我这么一说,你想,娘说的,比我们想得还周到,教我敢说什么。我们在娘面前,不敢说孝顺,总还不至于不孝顺。你对我说的一番话,还能出口么?如果冒冒失失的一出口,好象把娘一番好主意,满声驳回,等于说娘的主意要不得了。便是你在娘面前,也一样的没法出口呀!”杨展听得,跺着脚说:

    “真料不到打擂台,打出这么一段事来。千不该,万不该,鹿老头子发的什么疯,转弯抹角的会跑到嘉定去,把自己干女儿硬往外一推,他倒满心满意的跑得无影无踪了。”瑶霜推了他一下,笑道:“轻一点儿说,如果这话,被雯姊听去,她定要气苦了。其实我知道你的心和我的心一样,对于雯姊只有爱护之心,绝没有嫌她之意。但是娘的一番话,我也仔细想过,老人家也是一番好意,而且深知道我们虽然恩爱,也知道我并不是抖酸吃醋的一流人物,娘放心得过,才暗地和我商量,担心的是你的一关,怕有点阻碍,所以叫我们暗地先私下考量一下。我为这事,整整的琢磨了好几天。我们虽然两人一心,这事我却另有个想法,娘说得好:‘自问还不至于无端替你们添块病。’只要娘考查得万无一失,你就依了娘的主意罢。我和雯姊相处,虽只几天工夫,我认为雯姊也是我辈性情中人,我们也添个得力臂膀。而且雯姊对于你我,时露知己之感,三人同心,未始不是佳话。”杨展笑道:“古人只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没有听说三人同心过,这事变成缠葛帐。好在母亲也主张慎重,并不是说办就办,我自有道理。我们且说别的,我去拜谒主考廖参政时,廖参政把我邀请到密室谈心,他还问起你来。”瑶霜诧异道:“这事奇怪,他怎知道有我这人?”杨展笑道:

    “一点不奇怪,你还记得,我们到豹子冈一天,坐在正棚内,随后有一批进棚的贵客,说是官亲官眷,其中有一个老头儿,进棚便枕臂假寐,那时我们没有注意。原来这人便是廖参政乔装的,怕我认识他,大家见面不好意思,才装闲睡。他是存心瞧瞧擂台上有无杰出人物,暗存着为国搜罗真才之意,不料瞧见的都是江湖上怨仇相报的凶杀惨剧。他听了我在台上劝解的一番话,他也说我白废苦心,地方上有这般蛮横之流,是有司不善教化之责。他问起我带着小婢同行的一位女英雄是谁?

    我便直说了,他赞了句‘祥麟威凤,同一不凡。’这老头儿还要纡尊降贵,到此造访,主考拜访新武举的,真还少见呢。”瑶霜道:“娘昨天还对我说,明年春天,你便要进京会试。考武状元了,我们的事,决定在本年十月举行,和我父亲也商量好了,她老人家带着雯姊先回家,你陪着我到了吉期相近再回去。不过回去时,在吉期相近几天内,我们不能在一起。把我送到乌尤寺后你读书的那所房子去,叫小苹和几个使女伴着我。”杨展笑道:

    “这是古礼,要我亲自迎接进门,才举行交拜大典。瑶妹,这可趁了我们的心愿了。”瑶霜低啐道:“少带们字,趁了你心愿罢了。”杨展在她耳边笑道:“你自己刚说过,我们两人一条心呀!”瑶霜不理,低低自语道:“娘也不知什么主意?我们的事,日子已近。雯姊的事,究竟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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