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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快说!”
那女子瞧见铁脚板有点急了,忙说;“尊驾如果真是川南丐侠,这真不巧了。我先提一个人。现在寄寓在嘉定杨府的女飞卫虞锦雯,尊驾可认识?”铁脚板大愕,忙问:“你是谁?
你怎会知道虞小姐?”那女子说:“我叫婷婷,我自己不知姓什么?我的事说来话长,我此刻得用蛇胆去治一个人的病,蛇胆越新鲜越好,迟了吃下去,便差得多,我求你跟我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没多远,便在祠后山峡内,我替你引见一个人,这人你许认识,你如果真是川南丐侠的话,我们有极重要的大事,和你相商,请你快跟我走吧!”铁脚板听得大奇,点着头说:“好!你领路!”婷婷大喜,忙说:“你稍等一忽儿,我把蛇身上几柄飞刀取下来。”说罢,她走向那面柏树下,一看双头怪蛇,兀是在树上颤动,拔出腰刀,向致命处再搠了几刀,才绝了命,把钉在四条短腿上几柄飞刀,拔下来,收入豹皮袋,把腰刀也抹拭干净了,还入鞘内,从地上拿起细竹鞭,一瞧树上怪蛇,虽已死去,四条短爪,竟还趴在树身上,不再管它,转身走到铁脚板跟前,笑着说:“我们走吧!”铁脚板一面走,一面说:
“这样怪蛇,真还少有,刚才你站在雨地里乱嚼青草,大约是一种专解蛇毒的药草。”婷婷听得妙目大张,凑着铁脚板喊道:“唷!你这人!原来你偷瞧了半天了,你瞧着女人家短袖露腿,以为好玩么?”铁脚板后悔不迭,嘴上不小心,又露了马脚,凭自己称为川南丐侠,这样没出息的事,传到人家耳朵去。可不大好,被狗肉和尚药材贩子两位宝货知道,更是不了,可恨自己嘻笑怒骂,游戏三昧,从没抬不起头的事,想不到误打误撞的碰着这位女叫化似的婷婷,把柄偏落在她手上,真是流年太不利了。婷婷回过头来,看他半天没开声,误会他老想着她吃药草捉蛇的怪剧,冷笑道:“你以为我奇奇怪怪干这勾当,有点疯魔了,是不是?你哪知道我是救人性命要紧,这样荒山,明知路断行人,才这样子的,因为蛇性最淫,这怪蛇又是毒蛇里面最出奇的一种,叫做‘双头蝮’,不是露出腿臂,不易诱它下树顿,不是大雷雨,不易制伏它,因为它一逢雷雨,凶威杀,毒气大减,所以没法子才只穿了小衣,趁这场大雨下手,天气又热,借着檐口的急流,才偷闲淋了个爽快。你定奇怪,我为什么不先用飞刀?因为蛇胆非常难取,如果飞刀误中在身上致命之处,蛇胆立碎,非得趁它活命时候,用鞭抽掣蛇阻所在,一下子取出来,才合用,刚才你用暗器伤了它双头,我怕它致命胆碎,忙不及用飞刀钉住它四腿,急急下手割取,还算好,胆没有碎。可是事情真怪,万想不到这样地方,还藏着你这么一个人,我说尊驾是川南大侠,大名鼎鼎,我虽打扮成女要饭一般,女儿家身体,也一样的宝贵,想不到鼎鼎大名的丐侠,把我偷瞧了半天,你叫我怎么说呢。”铁脚板万不防她说出这样话来,还模不准她是什么主意?竟把他一张口似悬河,善于诙谐的利嘴,窘得哑口无言,如果不是她说出虞锦雯和替他引见熟人的话,真想远走高飞,一溜了事。暗想我平时捉弄人,想不到在她身上现世现报,路走得好好的,偏下了雨,偏不争气,凑在屏门缝里多看了几眼,偏又跳进墙去,要看个水落石出,一步步地自投罗网,碰着这颗克星,非但流年不刊,简直是劫数。满肚皮搜索了半大,竟找不出半句应付得体的话,只好权时装听不见。他装哑巴,前面走的婷婷,一张嘴,却没法堵住她,听她又说道:
“我也是四川去的,是奉了一位老神仙之命,才回川去的,我知道你认识这位老神仙,定然在我之先,而且我此刻请你去见一个人,和同你想商量的重大要事,都是那位老神仙吩咐我们这样办的。”铁脚板听得大奇,忙喊道:“慢走!慢走!你且说那位老神仙是谁!”婷婷一字一咕地说:“那位老神仙便是鹿杖翁。”铁脚板大喊道:“怪哉!快哉!快领我见见那个人去!”
大雨以后,泞泥的山路,很不好走,夏天的阵雨,来势虽然凶,晴得却快,这时,脚下烂浆似的黄泥,头上却是火钵似的太阳。铁脚板跟着婷婷离开了王氏宗祠,踏着烂泥路,从祠路后而一条高高低低的山峡小径走去。路径越走越窄,进了两面截然如削的峭壁缝,长长的两面十几丈的峭壁,形似夹弄,上面只露着一丝天光,走尽这条峭壁夹道,突然开朗,别有天地,奇峰列嶂围绕之中,一片平坂曲沼的盆地,树木蔚秀,溪水潆洄,部屋茅檐,自成村落。竟有点世外桃源的意味、可是在矮屋上墙内,进进出出的村民,都是囚形鹄面,身上破破烂烂的,和一群叫化一般,叽叽喳喳,一片口音,各处都有。经婷婷说明原因,才知这地方叫做冷盘垩,原住村民,也有四五十户,尽是王姓,那座王氏宗祠,也许当年冷盘垩发达时候的王姓族建祠堂。到了最近,张献忠一路杀到此地,向兴山进兵窥蜀,冷盘垩内住户逃避一空,等得张献忠回兵转攻襄阳,冷盘垩原住户回来的,只有十分之二三,却被各处逃来的一批难民,发现这地方偏僻安全,有不少现成的空屋,大家拥进村内,鹄巢鸠占,作为避难之所。
婷婷领着铁脚板渡过一座独木溪桥,走入村内,茅屋矮檐下,一群老老小小的难民,赶着婷婷打招呼。有几个泥腿小孩,伸着小手乱招乱喊:“姑姑!你父亲不放心,到桥上望你好几次了!”婷婷一路含笑招呼,拐过一堵黄泥土墙,便见一家瓜棚底下,站着一个怪模怪样的矮老头儿,一张漆黑的大麻黑,秃着卸了顶的大脑门,赤足草履,身上披着一件破衫,身子靠着棚柱,手上扶着一支小松树削就的木拐,两眼盯着婷婷身后的铁脚板。婷婷一见那矮老头儿,麻雀似的跳了过去,向矮老头耳边说了一阵,伸手向铁脚板乱招。铁脚板走到眼前,婷婷笑着说:“这是我干爹,你认识他么?”铁脚板觉得这矮老头儿面目很生,拱着手,摇着头说:“恕我眼拙,似乎和老丈没有会面过。”矮老头儿双手举着拐杖乱拱,满面笑容地说:“幸会!幸会!久仰川南三侠大名。想不到在此相逢,巧极!巧极!门外非说话之地,快请进屋坐谈,小老儿有事奉告。”说罢。扶着拐杖,一跛一跛地当先领路。进了瓜棚,婷婷向铁脚板笑道:“原来你们没有会过面,进屋一谈,便明白了。”说罢,过去扶了矮老头儿穿过瓜棚,进了矮矮的三间茅屋中间的一重门户,铁脚板满腹狐疑:“这是谁?他们和虞锦雯席杖翁,又是什么关系?”
铁脚板一进门,中间屋内一张折脚破桌子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有,矮老头儿见婷婷两人,又领他送了左面的一间屋内。这间屋内和外面也差不多,地上用砖头支着两块破板,铺着一领草席,壁上却挂着两具皮囊。铁脚板肚里暗暗直乐:“想不到我独步川南的一个臭要饭,现在进了叫化窝,一村子男女老少,都是叫化,其实这村里面真真叫化于出身的,怕挑不出一个来,这两位不知什么路道?看情形有意扮作叫化模样,混在难民里面的。”
矮老头儿和铁脚板,同坐在离地半尺高的两块破板上,婷婷在接老头面前蹲下身去,掏出胸前黄布口袋内那颗蛇胆,从油布包内取出来,硬逼着接老头儿一口吞了下去。矮老头儿直着脖子吞了蛇胆以后,向婷婷说:“姑娘!真难为你手到擒来,姑娘!你可不要染上了蛇毒?”婷婷笑道:“不要紧,我特地捡着大雷雨时下手,双头蝮虽然奇毒,却没法喷出毒气来,这位助了我一臂之力,两个蛇头一齐重伤,更减了它不少凶毒,你放心,我一点没沾毒气你们谈着,我去替你们弄点茶来解解渴。”说罢,站起身来,出屋去了。
婷婷一出屋,铁脚板忙请教矮老头儿姓名。矮老头儿叹口气说:“我虽久仰大名,尊驾大约还役晓得从前华山派下,有我虞二麻子这个人,”虞二麻子话还未完,铁脚板一听他自报名姓,他便是在塔儿冈死里逃生的虞二麻子,不禁跳起身来喊道:“喂!你就是北京城赫赫有名的虞大班?不瞒你说,我是从塔儿冈见着杨相公以后,从这条路回川去的,老丈的事,我略知一二,但是你为什么不回北京去?却走到这条路上来,又弄成这一般模样呢?
这位姑娘,又是你什么人呢?”铁脚板这样一说破,虞二麻子也吃了一惊,颤巍巍地指着他说:“你你怎会进了塔儿冈,又见着了我们杨姑老爷?”虞二麻子嘴上一声“杨姑老爷”铁脚板莫名其妙,杨相公怎会变了他的姑老爷?事情可真怪,忙问道:“虞老先生,你且慢问我,我得先问一声,你和杨家几时结的亲戚?”虞二麻子原没知道侄女虞锦雯和杨家结合的详情,只从鹿杖翁口中得来了一点消息。鹿杖翁认定了千妥万妥,自己义女,已由杨老太太破山大师两位作主,和雪衣娘共事一夫。虞二麻子也认定了这个死扣,在沙河镇领见着杨展,常面称姑老爷,杨展又没解释内情,更是千信万信。此刻见着铁脚板“杨姑老爷”脱口而出,铁脚板一追问,他还居然不疑的,说出“自己侄女虞锦雯,便是杨展第二房妻子,是由鹿杖翁破山大师和杨老太太作成的。”铁脚板听得暗暗好笑,自己并没听到有这档事,里面定有可笑的误会,但也难说,也许还没水到渠成,这位虞老头子,听风当雨,便认定结成亲了。一时不便说破,忙把话扯过一边,说出自己进塔儿冈,见着杨展主仆的经过。
只说奉破山大师杨老太太之命,去迎接杨相公回川,并没细说其中原委。虞二麻子听得不住点头,接着悠悠地一声长叹,说出自己蒙杨展救了性命,逃出塔儿冈以后的情形来。
原来虞二麻子在塔儿同得了性命,西西惶惶地变成了孤身一人,王太监身落虎口,性命难保,二十万两银子,非系非轻,自己这样回转北京,官面上要在自己身上追问下落,一样难以活命,自己多少年的威名,到老受了这样挫折,也没有面目再见京中的朋友和徒弟们,好在京中并无家眷,素来孤身一人,时局日非,这样年纪何苦再去现世?不如悄悄地回转自己家乡,去瞧瞧自己多年不见的侄女锦雯,再作打算。他打消了回京之意,便暗筹渡河四川的计划。他知道从塔儿冈奔黄河渡口,距离洛阳军营太近,无舟可渡,只好往回走,没法子,再走饷银改道失事被擒的那条小道。这条小道,得绕大名边境,奔濮阳、滑州、卫辉,一路装作商民,渡过河去。好在身边,还带着一点银两,能够捱到荆、宜一带水道上,再想法塔船进川。
他远兜远绕的进了河南,从许昌奔南阳,想走湖北襄阳、荆门一条路上,奔进川水口。
不料一到南阳,路上塞满了官军,奸掠凶杀,不亚于义军。而且沿途设卡,盘诘甚严,再在前走,形势严重,想从这条路上奔襄阳,己不可能。混在潮水一般的难民队中,糊里糊涂地进了伏牛山,由伏牛山穿过紫荆关。走向陨西路上,正碰着曹操罗汝才大股义军,在天河口、陨阳一带,蚁屯蜂聚,和官军左光斗部下大战。成万难民,都被义军围住,少壮的胁里入队,老弱的拉去当牛马使唤。虞二麻子仗着身上功夫,逃出兵匪交战之区。一路受尽千辛万苦,晓伏夜行,为的是躲避沿途兵匪骚扰。这天走到竹山相近的崔家寨,已是夜半时分,远远便见崔家寨内火光冲天,人声呐喊。不用说,定有大批匪徒,攻进寨内,尽情杀掠了。他不敢再往前走,正在进退两难之际,猛见前途,蹄声杂沓,火把蔟拥,已有一批匪徒,从这条道上,卷将过来。忙不及闪开正道,窜入道旁树林内躲避。刚躲入林内;偷偷地向那面张望,只见一匹马驼着一个黑衣女子,飞奔而来,后面两匹马,两个凶汉,各人手上一柄长锋斩马刀,追得首尾相连,嘴上大喝道:“野丫头!还往哪里逃,乖乖地下马受缚,有你的好处!”
当先的凶汉嘴上吆喝着,裆劲一紧,坐下马往前一窜,恶狠狠扬刀便剁,正剁在女子身后马屁股上。这一下,等于助女子一臂之力,因为女子的马,被后面凶汉用刀一剁,皮绽血流,疼得拚命往前一窜,却把鞍上女子带出一丈多路。马上女子却也来得,柳腰一扭,一抬手,白光一闪,不知发出什暗器,后面扬刀的凶汉,竟难躲闪,猛地一声狂吼,倒撞下马来。原来前面女子撒手一飞刀,正中在的汉胸口致命处所,立时废命。等二骑的凶汉,看见同伴遭了凶手。一声怒喝,催马横刀,泼风般逼近前来,一个横刀平斩,向女子上身扫去。女子赤手空拳,无法招架。倏地一个镫里藏身,竟被她躲过刀锋,趁势弃却自己伤马,从马肚下斜纵了出去。那凶汉也甩镫下马,举刀便追。这当口一逃一追,已逼近了虞二麻子藏身的林口。
虞二麻子在林内,催得两个马上的汉追杀马上女子,原想暗地助那女子一下,瞧不清怎么一回事,不敢造次。此刻女子弃马逃入林内,后面凶汉,也要下马穷追,虞二麻子怕被他们发现,有点藏不住身,同时瞧见道上女子的一匹伤马,已带伤惊奔,不知去向,还有两个凶汉骑来的马,仍在道上 并没走远。心里一动,想乘机夺匹马,脱离是非之地,刚一动念,那女子飞奔入林,提刀追赶的汉子,也蹑足伏腰,掩进林来,而且正向虞二麻子隐身的一株大树跟前闯来。他心里一急,伸手向怀里一掏,摸出两枚制钱,当金钱镖使。一擦身,右臂一招,一声不哼,哧!哧!那两枚制钱向凶汉迎面袭去。林深夜黑,追杀女子的凶汉,认定逃走的女子,是孤身一人,绝不防有人埋伏,瞪着眼只顾往前瞧,哪料到身边树后藏着人。距离又近,两镖齐中。只听他一声狂喊,两眼立瞎。虞二麻子一不做,二不休,一个箭步从树后窜出,提腿向凶汉后腰着力一踹,凶汉撒手弃刀,扑地便倒。虞二麻子飞风般捡起刀来,顺手一刀,立时了帐。借把刀一掷,一耸身,窜出林去,伸手拉住一匹马的缰绳,一跃上鞍,正想飞逃。忽然听得林内一声娇喊:“老英雄!谢谢你!我们一块儿走!”喊声未绝,从林内飞出一条黑影。像燕子般一起一落,已纵上另外一匹马鞍上,向身后一指说:“快走!那面追兵来了。”虞二麻子扭腰一瞧,那面火把簇拥,蹄声奔腾,火光影星,约有十几个包头缠腰,扣弓搭箭的强徒,骡马飞追过来。羽箭破空的声音,呼呼直响,嗤地一箭,正从耳旁飞过。时机紧迫,没法向女子探问别的,只喝了一声:“走!”和那女子,一先一后,风驰电掣般向来路跑下去了。
女子在先,虞二麻子在后,没命的催着坐下的马,向前飞奔。方向不明,路径不熟,黑夜逃命,哪管路高路低,跟着前面女子那匹马,一路疾驰,拐过几座山湾,翻过一条山岭,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只觉后面没有了追蹄之声,胸头才安定了一点,嘴上才喘了几口气。前面的女子,忽地勒缰停蹄,跳下马来,伏在地上,听了又听,跳起身来,笑道:“老英雄放心,强盗们追迷了路,没有从这条路上追来,我们可以放心走了。”女子说时,身子已跃上马背。虞二麻于说:“姑娘!我不是此地人,是远道路过此地,本想避开沿途兵马,从崔家寨绕道奔竹山、房山一路,再向兴山、秭归路上搭船进川。现在这样一阵乱跑,人地生疏,弄不清在那条道走了,姑娘如果熟悉路径,请你指示一二,感激不浅!”那女子说:“老英雄,你幸而碰着我,你单想从房、竹这条路上走,可不妥。房山、竹山是曹操罗汝才、张献忠两大股义军的老巢,刚才烧掠崔家寨的强人,便是曹操罗汝才的部下。听你口音,虽然一嘴京腔,还带点本乡川音。不瞒你说,我也不是此地人,我原籍也是川东。老英雄,你替我解了围,我们又是同乡,请你相信我,跟我到一个安稳处所,保你有办法.稳稳回乡。”
虞二麻子对于马上女子,摸不清她是什么路道。跟着女子瞎跑了许多路,走的已非来时之路,路径不熟,进退两难。心想我是个老头儿,一身之外,没有什么贵重东西,权且同她去,弄清了方向路程再说。主意一定,便笑道:“姑娘这番好意,小老儿感激不浅,但是姑娘你自己刚从崔家寨逃出来,大约是奔就近亲戚家去,带着小老儿不方便吧?”马上女子说:
“不!我不在崔家寨住家,说来话长,我们还得赶二三十里路才到地头,老英雄跟我走吧!”
说罢,一拎马缰,当先跑下去了。虞二麻子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