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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h;“兜底师爷”宁默石?就算他是聋子,但这个名字一天到晚在开封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挑脚汉子们的嘴里一遍遍地吐,没个停地在耳朵边炸,他也会听说过了。

    何况他是京展,斩经堂的老大京展。斩经堂的生意,吃遍开封城附近七府十八县。他们在开封城里,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祥和气儿可是从宁师爷手指底下顺过来的。

    京展忽然松了手,人一下变得很正经,口里淡淡道:“原来你是宁师爷的女人。你说得不错,谁的女人我都可以碰,但我绝对不碰宁默石的女人。”

    女人怔了,一扬脸,忽然张狂地笑了:“原来你也不敢碰?没错,宁默石的女人谁都不敢碰,只怕就是开王爷都不敢碰。连斩经堂的老大也不敢碰,嘿嘿,嘿嘿”她仰着脸笑着,露出的半张脸面容竟还很美,红红白白的有种凄惨的喜意。可接着,她忽然痛哭起来:“既然他吓得谁都不敢碰我,那他自己为什么又不来碰一碰?他自己为什么不来碰一碰呢?”

    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也会哭。京展怔了一下,看着她:“就为这个,你从去年开始就到榴莲街上勾引人?嘿嘿,这事我早听说过了,也料到一定是哪个深宅大户不甘寂寞的女人,可万没料到居然是宁师爷的女人!”

    他的声音忽然疲惫了下去:“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来杀我斩经堂门下的子弟?第一个被你勾上的是我堂下哪个不成才的?可是‘小白鼠’周游?”

    他闷了下:“可为什么对你这档子事,来报仇到榴莲街杀人的不是宁默石,而是开王爷的人?宁默石虽是开王爷身边第一亲信,可‘灾星九动’那群灾星他还是调不动的。这里面,究竟又是什么关系?而他,明知道自己女人红杏出墙,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反放着你在外面游荡?”

    他掰着自己的手指,关节里暴出一声一声炸果子似的脆响。女人忽一仰脸,口里恨恨道:“因为他心里没我,他心里只有那个西林春!”

    京展的眉毛忽然就是一跳:“开王妃西林春?”女人的眼睛忽变得像一把尖刀似的:“不错,就是那个西林春!人家是绝色美女,号称‘洛神’。我算什么?又拿什么跟别人比?”她的眼神突然变得毒蛇一样的尖:“你是不是还想要我?如想要,就先把她给我杀了去。然后,怎么做我都依你!”

    她脸上已哭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这时泪水纵横的脸上忽泛起一丝恨意。接着双腿一分,淫妇一样地站着,可脸上反没有一点淫贱之意,眼里愤愤地泛出光来。

    京展只轻轻叹了口气:“为你杀西林春?这价码也未免太高了。为了你这么个女人,让我杀可能引来无数麻烦的那样一个绝世美女?”他眉毛一挑:“何况你功夫不错,为什么不悄悄自己动手杀了她?”

    女人忽然利落地抬袖抹了把脸,一把就把脸上的泪痕抹干了。只见她一下冷静了下来:“因为,那是他喜欢的女人。这一生——我决不会亲手去毁任何他喜欢的东西!”她说到“他”时,声音忽一下变得很低,柔柔地在喉底发出,像从肺腑深处冒出来的一般。

    “好了,你的话问完了,我也要走了。”她已经转过身,临走前忽一回头:“嘿嘿,就是开封府黑道第一号老大,居然也不敢打我家默石女人的主意。他一个师爷却是怎么做到的?为这,我也要替他多一分得意。”

    她的嘴角噙着一丝嘲笑,眼神一扫,竟是说不出的鄙夷,然后就向门口走去。歪斜斜的大袄下面,露出的两条腿冷冰冰的,有一点说不出的伶仃之意。

    那男人忽向榻上靠去,眼中似被这女子激出了一点色意:“谁说,你就可以这么走了?”

    女人已迈到门边的腿不由也微有一点抖一点迟疑。然后,她急忙拔腿快跑。男人忽从鼻子里怪怪地笑了:“我出去办事没三个月,开王府就毁了我门下七个子弟。不管这事是开王爷还是宁默石干的,这些王八蛋有没有把我当个东西?他们当我是谁!宁师爷当我京展是吃素的么?我一时没空腾出手来报复,但今天,不妨拿他的女人来先吃点利息。”

    女人脸色不由变了。她急拉门,非常用力——她可不想就这么真的倒在京展怀里。

    可一道惨白的光闪过,她的胳膊使出的力就登时空了。她用力过猛,人噔噔噔地向后倒退了几步,手里空握了一个门的木把手——那刃光竟在一瞬间已把那门把手从门上斩下。这是她第二次看到这个黑道老大出手,却依旧没看出他用的是什么兵器。

    女人一咬牙,回身一旋,就出手。她的大棉袄飘了起来,她的手里却多了两把锥子。当年她在江湖上,就以这两把锥子成名,是有名的锥心女。

    拼了——没错,她是宁默石的女人,平时为了负气,在榴莲街上勾引个把年轻子弟,从她内心来说,那只是为了玩,只是因为压抑。因为身份悬殊,也不会给宁默石真的抹了黑去。可如果真的失身于这开封城里的黑道老大,跟宁默石同一量级的人物,那就是扫宁默石的面子!

    ——可这一生,她决不会毁宁默石身上的任一件东西,也不会扫他一丁点儿面子!

    ——哪怕是死。

    她的锥子尖是三分银七分钢的,那叫乌银,柔中有锐。她不只出锥,一扬手,还打出了平时戴在指上的顶针。那是她的成名暗器,百发百中。

    “匪精”——这就是京展的绰号——果然是个人精。他没有出兵器,唇角一撇,抄起枕头,一裹就裹住了女人袭来的兵器。锥尖、顶针一入那枕头就如石沉大海,隔着枕头京展一把就把女人抱在了怀里。他的手一下就揉到了里面,口里嘿嘿道:“宁默石的女人,果然与众不同。”

    女人一伸手,立马就在他脖子上抓出了一道深痕。京展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怒道:“真他妈个骚辣货!”身子一翻,他已把她压在身下,伸口去咬她的头发,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明天,我就要给宁师爷去个帖子,写上‘你的地,你不耕;我下种,你来收,好大便宜!’”

    说着他的手一撕,女人的棉袄就撕开了,棉絮扯得烂烂的,里面的丝袍皱皱地透着温热。他的动作很生硬,可随着女人死命地挣扎,他脸上的气色却像变得有了点人味儿。

    女人一伸手,向京展裆下抓了去。这是她瞧准了的一招绝户手。可京展的手肘适时敲在了她臂上麻筋上。这一抓,虽说抓中了,却已没了力。

    女人已绝望,她忽然不动了,只是又伸出另一只手,这一下却不是抓向京展,而是抓向她自己的脸——她的头上梳的是慵妆髻,木胶粘住的,就是在滚动中也不至于太散乱,依旧遮着她自个儿的半边脸。她忽伸手扒开了自己的头发,口里呼喝道:“你看看,你先看看我这张脸然后再干。起码你要先看看我长得什么样子!”

    她手猛地一扒,一直被头发遮着的左半边脸就露了出来。她的左脸颧骨上,原来生了一长串恶红的瘤子,其中一颗有鸽子蛋般大小,红红地恐怖着。丑女——绝丑恶的丑女!

    她用眼睛狠毒地看着京展:“来吧,京老大,你其实长得还不错。让你看看你究竟碰上了什么样的艳遇!记着,这可是我占你老小子的便宜,算不上你占我的便宜。”她笑着,眼中的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为什么在这时,还会流泪。是因为不自觉地想起他吗?

    为什么眼角边似又飘过了那一袭苍白色长衫衣角的影子?那衣角内的身影却不回首,在她心里直要呼啸而去。

    ——可只要他回一回脸,她的心,都可能为他蹦出腔子外去!

    她的唇角噙起了一丝惨笑:夜诱,这就是夜诱。艳遇,我为你而艳遇!

    这算他妈的什么样的人生,这又算他妈的什么艳遇?

    京展的脸上却浮现起一丝古怪,他眯着眼看着,似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每一步深入都会给他一点惊骇——这就是宁师爷的女人?

    他默默地望着她的脸,像是在一半火焰、一半海水中望到她的灵魂里去。那半边瘤面、半边粉艳的脸底下却藏着这女人什么样的畸情与秘密?

    ——这个男人,怎么还他妈的不松手?女人心里恨恨地想。她闭着眼用这张脸做武器,被她吓倒的人排起来只怕足有一条街了。但这个男人还在发着什么骚?

    猛地一点热烫在她的嘴上,接着又接连炸在她的脸上。

    她耳中只听到京展说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宁师爷对你有如此的情分!”然后,一点点热接连在她身上落下炸开——这男人,真他妈是个孙子!可京展不是什么毛头小伙儿,女人的身子虽在挣扎,可挡不住他的经验与诱发,一股热直浸到心里,接着又冲到脸上,最后又炸回心里面去。

    呜——女人咬着舌尖,她在咬住自己的呻吟,像要咬住最后的那一层羞涩与尊严。可那男人的热劲儿直要把她这最后一层纸的防护捅破了去

    庶士园,一个空园。可冬日园景的萧疏不会比一个女人眼中的空更空。

    卸了妆的女人坐在园内阁中。这阁有个匾,叫“其实七分”——这都是默石那些书本子里的典故,女人不懂。

    昨晚,京展睡着后,她推开了他的身子,悄悄地溜出了门。心底,全是悔恨。虽说她早不算黄花闺女,可是这一次,才确实有了失身的悔痛。

    因为,这一次,她全是被动的。

    园子是默石的园子。园中花木参差,很好看,但太精细的格局反让女人不懂。就像,宁默石的世界她也有太多不懂。

    他们从小在一条街上长大,那不是在开封,而是在不远的一个小城,商丘。那时,他还是个读书的童生,她家是街上卖油炸丸子的。

    她的性子是野的,默石从小的性子却是静的。她一直不太懂他,可正是因为不懂,她才会开始注意他吧?

    她喜欢看他默默地看书本子时的样子,也喜欢他在城外荒坟地里一个人咿咿唔唔念的那些诗。虽然那些文辞她从来没听懂过一句,可她就是喜欢,喜欢到从小就不知为他打过多少次架。脸上的瘤子,说起来其实还是为了他。

    为给他补身子,有一次她从婶婆的锅里偷肉丸子,婶婆发现后一怒之下用油筷烫伤了她的脸。她一气之下就离了家,去找了商姑姑。商姑姑在江湖上号称“伤姑姑”是七巧门中的一大高手。

    她出去学会了功夫。可她也没想到“七巧门”的功夫会这么恶毒,恶毒到内毒从里发作直攻到脸上,把她那本来还不算很重的烫伤逼成了这些个瘤子

    女人照了照镜,又一次看到了那瘤疤的狰狞。从那以后,她一学艺就是十多年。学艺时唯一的安慰就是偷偷回城去偷偷地看宁默石。她看着他怎么从一个清秀小童长成了那样爽朗的一个子弟。她爱极了他那一身月白色的衫子,还曾用了才学得的功夫偷偷进他房里半夜里把它偷了出来。

    可她敢偷那衫子,却不敢偷偷亲一下那个睡熟了的十七岁少年鼻峰下面的唇齿。她后来还是把那衫子偷偷地放了回去,因为,他只有那一件像样的长衫。他很穷。可让她安心的是,自己把那衫子的襟襟角角都吻遍了,他再穿在身上,自己也等于吻遍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块地方了。

    她还偷偷帮他洗过内衣裤,脸红红地看到上面的硬巴巴的痕迹;她夏天半夜里隔着帐子看到过他睡梦中一些自己不知不觉中流露出的秘密而这些,他都不知道。

    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上三年,他就进了开封赶考去了,她却为了习艺离不开师门重地。她那时那个恨!她师门的功夫要想修到大成离不了一个“恨”字。以后她就失了宁默石的消息,却在出师门后在江湖上闯出了头等狠辣的名声:“锥心女”!

    这三个字直到十来年后,三年前才开始在江湖里沉了下去,不再有什么人提起。这一切只为,她重新遇到了他,那个狠心短命的——但,却让她觉得自己活得有盼头的宁家子弟。

    女人默默地回想着她的半生。她和默石是始终不同的:她就是街头市井打滚出来的一个小野女子;而他家,虽说穷,却终究还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这一生,她对于他,本来只能远远望着的。

    那一次重见却是为她受到仇家追杀。她亡命地逃到了开封城里。可开封城里也有仇家的陷阱。

    是宁默石出手救了她。他依旧不会功夫,可半个开封城的势力那时都已聚在他的手下。他不是进京赶考去求功名了吗——女人当时想,怎么最后却在开王府里做了一个师爷?

    她更不懂他了,只是他那一身惨白的衫子下面,瘦瘦的骨头更加爽俊得让她窒息。

    更让她窒息的是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她觉得自己累了,在他一句挽留下就留了下来。从此,她就成了宁师爷的人。

    开王府里的人也都不由尊重她到十分十。她也曾问过他为什么不进京赶考——他这样的人在她心里生来就是该当状元的,该骑马游街让所有闺中女子扒着帘缝儿掉眼珠子的,虽然她也想不出他当状元后还该干什么去。

    他只是不说话,但他还记着她,他带着他特有的那种若有意若无意笑道:“小时我是个孤儿,是个遗腹子,没谁看得起我,只有你对我最好。现在,我也想让你幸福,我能做什么让你幸福的事吗?”

    她当时盯着他的眼——他的话温和得让她连羞都忘了,她说:“能让我幸福的”接着她失神了,没控制了,狂癫了:“只有你。”

    ——就是如今回想,她也想得起自己半催眠状态下说出的这句话时怀着怎样一种深情此前她一直小心地用头发遮着自己左半边脸上的瘤子。她其实不敢奢望他会娶她,她只是在他面前说不出假话。

    宁默石却只静静地望着她,像很了解她似的,半天才道:“本来不该的,但既然,你是一个这么不同寻常的女子。如果你愿意,我娶你。”

    她当时都幸福得蒙了。她用手扒开自己左脸前的头发,没有再说一句,只是直面着宁默石,让宁默石看着她的脸——她不要他觉得自己在骗他。

    可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说:“就为这个,也娶你。”

    女人叹了口气,园里真空,这是宁默石的园子,也是她和他的家。婚后他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可婚后的他,为什么从来没有碰过她一次?

    这件事在她心里也千寻思万忖度过无数次,可她还是得不出答案。她也没发现过宁默石有别的女人。

    “他就是不一样的”——女人这么想,也就认了。他是男人,既然他都觉得这样好,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让她不能认命的是另一个女人。直到看到那一个女人,看到宁默石看着她时怪异的眼神,她才明白:默石为什么不去考取功名,为什么留在这开王府里屈尊当一个什么师爷,为什么放弃了他自己的功名事业。

    那个女人就是西林春——她也是开王妃。

    她这个绰号,是因为她的美,美得就像开王爷家城外最美的园林——西林的春。她甚至还被那些文人比作“宓妃”和“洛神”阿榴不明白那些典故,可那称赞的语气她却懂。一点酸就在她心底发了芽,破开土,长出一颗颗利齿,从里面向外咬了出来。

    她忍了三年,终于从几个月前,开始在榴莲街夜诱。她不知这是个什么样的婚姻,也不知宁默石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可她只能偷偷地背了他在暗街里才感觉到自己是个女人。西林春&mdash;&mdash;他有他梦中的西林春。而她,只是他一个空有名分的“瘤妻” <!--/htmlbuilerpar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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