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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地惊讶,走到柴扉前侧耳向外静听,却听这马蹄之声又渐渐由急而缓,已然进了村,并已来到了门前,韩铁芳就退后一步,将剑抬起,不发一声,而柴扉之外,却有了人细声说话,说的是:“在哪儿?就是这个门儿吗?”

    韩铁芳更是惊讶,因为这是北京话,入耳很觉厮熟,更接著是几声咳嗽,这更熬了,在咳嗽的声中就有另一个女人哭声儿说:“大叔!我怎能报您的大恩呀?”

    那人说:“快进去吧!”一阵咳嗽,又说:“再会。”

    韩铁芳却蓦然将柴扉开了,说:“请侠士别走!”他出了柴房,几乎将一个女人撞倒,他又退后了一步,又说“侠士”

    那个人原来根本没有下马,并且已转过了马头,一边咳嗽一边说:“韩君,我们也再会吧。望你多作侠义之事而少伤人!”随说随策马走去,韩铁芳提著剑追上马跑出了村,并问:“请侠士留下大名。”马上的人似用全力制住了他的咳嗽,清清楚楚地说了几句话是:“不必多问了,如果将来能到新疆,或可能与我再见一面,记住了!勿多伤人!”并不住马,直往北去。

    韩铁芳仍然追著喊:“侠士!我有事情要拜托!”那位侠士却不言语,一边咳嗽著,一边催马将韩铁芳落在后面很远,韩铁芳心里很急,仍然跟著马急迫,他又喊道:“侠士!侠士!我韩铁芳既在此遇见了您,那可不能不拜见拜见您,受一番指教。喂!您回来!村里刚才远出了事,死了”他的话才说到这里,那位侠士已转过马来,但又触起了他的一阵咳嗽,咳嗽得声嘶力竭,黑色的人骑著黑色的马,在这黑色茫茫的夜里,两旁的田禾被风吹得乱响,情景十分的可怕。

    韩铁芳往前走了几步,在马前深深地打了一躬,还没说话,侠士忽然抬头:“呵!”了一声,韩铁芳也突然吃一惊,不知道是其么事,这位侠士就恨恨地说:“好恶贼!好毒辣的手段!韩君再见,我要去杀尽了那些放火的恶人!”

    韩铁芳惊得一回头,就见西南远远之处起了一片火光,看那失火的地方就是酸枣山菩萨庙,韩铁芳也不由一阵愤恨,就听马蹄得得的紧响,他又急忙转过脸来,见那位侠客骑著马向北已然去远了。大概他是由北边转入往西南去的大道,赶往那山上,截拿那放火的贼人去了。

    此时韩铁芳十分的紧急、义愤、钦佩,而又有一些惆怅。急忙又回到村里,进了冯家柴扉,却儿院中有条短短的畏缩著的黑影,发出惊恐柔细的声音说:“您是谁:您就是韩恩公吗?我刚才叫我婆母,叫我老忠哥哥,屋里怎么没有人答应呀?我不敢进去!”声音发颤,韩铁旁的心中却更为难,暗想:回来的这是荷姑,我管这件闲事的原因就是为救她,如今她倒是被人救回来了,然而她的丈夫已死,她的婆母恐怕唉!她至此时反倒成了无依无靠,我怎样安置她呢?再说在这深夜之中,我与她在一起也不方便。

    于是不禁皱了皱眉,就说:“你且不要惊慌!常到这里来的李老伯他住在哪里?你领著我去,我把他叫了来,我们取来了灯再进屋去看,然后,我也可以有法子安置你。”

    荷姑这时已然明白了屋中必有不祥之事,她不禁呜咽著哭了起来。韩铁芳也不好意思怎么劝她,但这可怜的女子的哭声,触得他的心非常难受。他忆起来蝴蝶红似乎也这样对自己哭过,但那哭声却不似如今这样的悲痛,只见她走路很是艰难,因为脚小,连日的凌虐,身上还许负有病创,她的纤弱影子在黑雾里颤抖著,移动著,如同一个鬼魂。

    韩铁芳避开了一步,荷姑就先走出了柴扉,他提著剑自后跟著,夜色深沉,夜风凄紧,犬吠之声倒是停止了,而天上星斗愈浓,月钩愈小,出了门才走了不到五步,忽然荷姑摔倒在地,韩铁芳又是一惊。荷姑就坐在地上呜呜地痛哭,说:“我也不能够再活啦!我婆婆跟老忠一定都是死了,恩公!您跟那位大叔都白救我啦!”

    韩铁芳更是着急,说:“你起来,你起来,你婆婆大概没死,你丈夫他,他虽然被贼人杀了,但我也杀死了贼人给他报了仇。”

    他恨不得过去搀起荷姑来,然而又拘于礼节,他不能那样去作。此时又有两只大狗乱吠著跑过来。惊得荷姑赶紧站起,暧哟暧哟的叫著,跑过来要求韩铁芳救护。韩铁芳就抡剑大声喝斥著将狗驱开,这寂静的小村里,半夜里忽然这样狗叫人喊,恐怕已将人都惊醒了,但是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或是隔著柴房向外问问。

    韩铁芳就向荷姑说:“你快些去敲李老伯的门,快把他请出来。”

    荷姑仍然啜泣著,走得更慢,虽然李老伯伯的家是离著很近,可是荷姑走了半天,方才来到那柴扉之前。她用手捶扉门,叫著:“李老伯,李老伯。”连叫了好几声,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微弱,里边并无人答应,韩铁芳就急得跳过了短墙,荷姑还在墙外,她又惊得暧哟了一声,韩铁芳却已然从里边将柴扉门打开,让荷姑进来,几只狗还隔著墙乱吠著。

    这时屋里就有人惊慌慌地问:“谁?谁?找谁的?有甚么事?你们别进屋来!”

    荷姑哭著叫:“李老伯。”

    韩铁芳也向窗里说:“荷姑救回来了,你们快点上灯出来,还有要紧的事我要告诉你们。”

    屋里连声答应著,好半天才点上了灯,李老伯开了屋门,披著破棉袄,手里端著一碗油灯出来,在摇摇的灯光之中,荷姑又哭著叫了声:“李老伯。”李老伯就一手遮著灯,直著老眼仔细地看着,李老伯惊讶著说:“你怎么回来的呀?”又望望韩铁芳,说:“是韩大爷把你救回来的吗?你没到家里看看去吗?”他不住地移噱著。

    荷姑哭著说:“我婆婆跟,”

    韩铁芳说:“我们快到那边去看看吧。李老伯,拿著灯随我们去。”

    李老伯却惊慌著说:“刚才我听见那边叫了一声,把我吓醒啦,我不知是甚么事,我没敢出去。”

    荷姑悲声哭著,韩铁芳又催著说:“快走吧,到那边去看看。”

    李老伯也知不好,他的手越发地颤抖,声音也颤,就向屋里他的老伴儿说:“出来把门关上,我要到那边看看老忠去。”又叹气说:“都是因为戴阎王,把人欺侮得太苦啦!”

    灯光摇摇摆摆,随著人移动,几次都要被风吹灭,三个人离开这里,又到了冯家,然而韩铁芳却蓦然吃一惊,原来刚才这屋子是漆黑的,里边死著三个人,如今屋里却是灯光闪闪,且有人影在那破窗上浮涌著。韩铁芳就悄声叫荷姑和李老伯都停住脚步,且将这盏灯吹灭,他挺剑悄悄走进了柴扉,原想着屋里必定是又来了戴阎王手下的贼人,但听屋中却是师父瘦老鸦跟别人的谈话声。他就叫著李老伯和荷姑进来,他又上前拉开门,他看见屋中还有神手张,这两人就齐声惊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情呀?”

    韩铁芳一时也答不上话来,及至全都进了屋,他看见冯老太太也趴在地下如同死了一般,虽然不出声,可是还微微的喘气,瘦老鸦神手张都注视著荷姑。就见荷姑望见屋中的情形,吓得她那有许多条抓伤的脸上变成了惨白色,她战战兢兢,及至辨清了她的丈夫已然惨死,她就放声大哭起来,并且跪在地下。

    李老伯在旁愁眉苦脸的劝著。她哭了半天,她的婆婆却在地上微微的抖颤,悲弱的声音叫著:“孩子,你回来了,你看,老忠都是为你,这叫咱们娘俩可还怎么活呀?”

    接著又哭起她的儿子来了,哭得声音益发微弱,又昏死过去。

    瘦老鸦却在旁责问铁芳。韩铁芳顿足叹气说:“都是因为我的疏忽,我不该独自走到村外去,但我也实没想到戴阎王”他恨恨地说:“他竟下此毒手,我非把他杀了不可!”

    说时提剑又要走,瘦老鸦却一手把他拦住,说:“你还上哪里去?戴阎王这时早已走出二十多里地了。我跟你说吧,今天我们探明了荷姑是藏在他的一个庄丁的家里,我们就去了。不想他勾来的人真多,足有一百多个,把戴家庄筑成一座铁壁铜墙,风儿都难以陷进去,我叫这位张爷在外给我巡风,但我却无法进去,我在外面干着急,还不敢被他们的人看见,我也怕的是一人难敌众手,可是我在村外直蹲到天黑,他们的庄中就大乱起来,我还以为你去了呢!

    可是又想你决没有那么大本领,那简直如来了几万天兵,又像他们庄里发了大水,个个狂喊,惨呼,中箭的中箭,爬倒的爬倒,逃跑的逃跑。后来我就看见十多匹马飞驰出了庄子,一齐向西奔去。

    又过了半天,我听见村里宁静了,我才慢慢地走进去,抓住了他们一个受伤不重的庄丁才逼问出来,原来是刚才突然之间飞来了一位大侠客,就是山上庙里住的那个病夫,一手持剑,一手拿著弩弓,连放了三四十枝箭,没有虚发,射得那些庄丁跟好汉们不是瘸了腿,就是瞎了眼,还有的箭中咽喉,呜呼哀哉。

    但是等我进去搜找之时,那位大侠客已把荷姑救走,我才跟张爷到这里来!”韩铁芳向来也没有见他的师父像这样兴奋过,同时自己也对那位侠士愈发景慕,愈觉得惊奇。

    瘦老鸦又说:“可是我们走在半路上时看见西南角上起了一把火,多半就是山上那座庙,一定也是戴阎王干的,那大侠客当然不至于受害,可是那尼姑师徒就难免遭殃了。”

    韩铁芳又叹了口气,就又把刚才那位侠士将荷姑救到这里来,后来他望见火光赶紧去截杀凶手的事都说了一遍。瘦老鸦就摆手说:“这些事就不必提了,现在就是这婆媳二人,咱们可怎么想法子安顿她们呢?若叫她们留在这里,戴阎王一定还饶不了她们,再说冯老忠死了,以后谁养活她们呀?”

    韩铁芳说:“这我倒想起来一个办法,她们在这里实在不能再住了,我想可以把她婆媳送到洛阳,叫我妹妹玉芳安顿他们。她有那许多钱,安置这婆媳两个人自然不难,而且不久她就要出嫁,也可以带著过去,作她的陪房。”

    瘦老鸦点头说:“这办法也不错,只是得有人把她们送到洛阳去才好。”

    韩铁芳说:“这个我想只有请师父辛苦一趟了。”

    瘦老鸦说:“我不送她们还好,我要是送了去,你家里的人一定不肯收留,我在别的地方都可以称好汉,但在洛阳,却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

    韩铁芳说:“可以叫毛三送她们去,毛三整天睡觉,晚上才有精神,我也不愿再带著他了。可以叫他跟回去,但必须师父暗中保护,不然戴阎王为荷姑已弄得家败人亡,他岂肯甘心?若知道她们往东去了,他一定会派人去杀害她们。”

    瘦老鸦想了一想,就慨然答应,说:“好吧,我送她们婆媳到洛阳去,毛三也由我带走,可是你呢?”

    韩铁芳忿然说:“我一个人往西去!”

    瘦老鸦却摇了摇头,皱皱眉。

    神手张在旁说:“韩大爷,我随著你去好不好!反正你们走后我也得走,我要再在灵宝县住,就是有八个头也得都被他们割下去。韩大爷,你也带著我去见一见世面!我还告诉你说,我须得先打坏了宝盒子,才能够跟著你走,在路上我一定规规矩短一切都听你的吩咐。”

    韩铁芳说:“张兄,你这个人我很钦佩,可称是条好汉子,但你不会武艺,我才出家门数步,就遇著这几番争斗,以后还不定有多少人要跟我作对,我若带你走,遇到事情咱们彼此都不便。”

    瘦老鸦在旁说:“你也跟著我们到洛阳去,到了那里不愁没有你一碗饭吃,只是”又同韩铁芳问说:“将来咱们师徒在哪里见面呢?”

    韩铁芳说:“我盼师父把她们送到洛阳,就赶紧再往西来,或者咱们可以在西安府见面。”瘦老鸦沉想了一会,就点点头说:“可是,我得嘱咐你一句话,你必须服从,就是沿途不可再与人争斗,连闲事也要少管,宝剑也不要常露出来,投店打尖,处处都要小心。等我们在西安见了面,那时再商量怎样找黑山熊!”

    韩铁芳点头说:“我都晓得,请师父放心吧!”当下决定了办法,瘦老鸦就开始办理了。

    他先拿了锄头,趁著黑夜,叫神手张帮助他,将冯老忠和贼人的死尸抬出去,偷偷地埋葬了。又回来打扫干净了屋中的血迹,并劝冯家婆媳不要只顾哭啼,应当快些收拾行李。又叫神手张赶紧回南关叫毛三,再托他的表亲去找车,并嘱咐不到天明,就把车找来最好,神手张连声答应著走了。

    李老伯脸上的颜色是始终没有缓过来,如今他就要回家去睡觉,瘦老鸦把他送出了门,并嘱咐他说:“荷姑婆媳走后,这两间房子,你能给照应著更好。若是不能,你就少说话,第一莫说冯老忠已死,第二莫说知道她们婆媳的去处。”李老伯也就连声地答应著。

    瘦老鸦重进到屋里,就见韩铁芳在屋中站著,脸上布满了怒容,时时地发呆,一口宝剑永远在他手中提著。冯老太太是已然挪到了炕上去躺著,她的气息是缓过一些了,可是哭声益哀,口口声声说是要找她的儿子去。荷姑也背著身儿抽泣收拾著东西,她们家里哪有长物,只不过是一只破衣箱和冯老忠的一些做花样的器具而已。瘦老鸦也不说话,地下有一块砖,旁边有几根树枝,他就坐在砖上往灶里烧火,烧热了一锅水,他就用碗舀著喝,他很从容地,而且一点也不显出来疲倦的样子。

    韩铁芳在屋中发了一会呆,就又提剑到院中徘徊去了。屋里重燃起的那一盏油灯渐渐地自行熄灭,昏暗了一阵,夜色就渐渐稀薄,星星少了,月光也暗了。又过了一会就听见车轮声及马蹄声渐渐由远而近,韩铁芳走出柴扉一看,只见隐隐于晓雾之中来了一辆车和三匹马,他迎出村去,看见神手张雇来了一辆骡车,毛三是骑著一匹马,拉著两匹,他看出了韩铁芳,就叫著说:“大相公,还没敲五更呢,难道这么早咱们就赶路吗?戴阎王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糊涂了一天,弄不明白,我也不敢跟谁打听。”

    韩铁芳又喝声:“少说话!”他遂领著车马进村,大家一齐忙乱,搬东西,抬冯老太太。哭声,悄悄说话声,乱了一阵,天色就已破晓,东方又已露出来曙光,冯老太太是卧在革里,荷姑流著泪由车里探出头向韩铁芳道谢,韩铁芳这时才看出这个女子虽然衣服朴素,云发不整,脸上且有抓伤痕迹,但确实是长得美丽,比蝴蝶红,比自己所见过的一切女子都美,他点点头,就转脸去向瘦老鸦说:“师父就快些带著他们走吧。”

    鸡已啼了,狗围著车马又吠了一阵,也都停住了声音。

    瘦老鸦骑上“雪中霞”挥鞭说声:“走吧!”革里又发出哭泣之声,神手张向著韩铁方说:“韩大爷再会!”那毛三跨在那匹瘦马上,打了个哈欠,说:“大相公,我可先到洛阳去啦,您可也别在外边多耽误,玩够了也快点回家吧,免得少奶奶在家里悬挂您。”他揉了揉困眼,又要打盹似的随著车马出了村子,冲破了晓烟,迎著渐起的朝阳,向东走去。

    这里只留下了一匹“乌烟豹”和两只包裹,一口宝剑,一杆丝鞭。韩铁芳将昨晚上夺来的那口刀跟剑全都抛在麦田中,他就上马往北走了不远,寻著通往西南去的大道,紧紧挥鞭,飞一般的驰去。

    约数十分钟,他的马就来到了昨日恶斗之地的酸枣山。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金色的朝阳射在山顶上,但山上只留下一段黯色的断墙,却看不见昨天的那座庙了。山坡也望不见了那匹马,他就牵著马上山,到了山顶上一看,庙已全烧毁,残灰破砖堆了一地。他跳进去,以宝剑乱拨著砖石和烧焦了的柱子,四下寻找,并没看见一具尸骸。他忿恨了一阵,又嗟叹了一声,遂即下山,一直往西走二十里,便离开了灵宝县的境界。

    沿途的上山愈来愈多,风吹来,挟带的沙尘更多。他找了一个僻静的村落用了午饭,依然往西去,天黑时方才觅店歇息,一连二日,过了陕州,出了函谷关,地势是越走越高,已离潼关不远了。想起来师父曾说过潼关有老君牛,仙人剑,那张家二弟兄都是极有名的江湖人,心中益怀著警戒。当晚来到阁乡县境,这个县也是豫西的一个大县,可以说是豫陕交界之处,地势极为险要。黄色的山,黄色的河,被黄色的夕阳照得更加黄。

    在他的前面就有一批镖车,他虽没看出车上的镖旗写著是甚么字样,但见镖头七八人,各各骑著大马,样子都颇为凶横。韩铁芳不愿再招惹闲气,于是就在一个市镇上找了一家店房,牵马进内,自觉未被人所注意,他将马交给了店伙,找了个房间歇下,用过了饭,就在屋中以药敷治右臂上的箭伤,这块伤已然有八成好了,他躺了一会,觉得身体也不疲乏了。

    此时窗色已渐黑,店房却来了不少投宿的。人声、马声、车声,又一阵的杂乱,乱过去之后,可又渐渐寂静了。伙计给屋中点上了灯,韩铁芳就躺在炕上想事。他想得很远,往西想到了潼关那些难免一门的群豪,祁连山阳的大盗黑山熊,和尚未知能否寻到的可怜的母亲,更想到新疆辽远的沙漠,那里的奇侠行踪也不知可否再遇。往东他却想到了蝴蝶红,她已是落花有主了,她跟著范彦仁一定很好吧!又想那遭逢侮辱,死了丈夫离了家的荷姑,不知在路上会不会再出事。他一阵雄心忿忿,又一阵情感缠绵,这时镇街上已敲了梆子,随著梆于,忽然又来了一阵异样的声音,他就不禁吃了一惊,突然一滚身站了起来,脚步慢慢地往前挪动,全身的精神都灌注在耳朵上,细细地听,并且推开了门,走到院中,顺著声音悄悄的走到一间客房的窗外,这窗上浮现著浅浅的灯光,窗里却发出那种异样的声音,就是他听过的那种震人的咳嗽。咳嗽了半天,还没停住。

    韩铁芳就忍不住轻轻地拉开门,向屋里看去,就见屋中灯光惨黯,桌上放著一碗面,一双筷,没有人吃,人却在炕头双手紧紧按著胸嘶声竭力地咳嗽,但总是不能把喉中的痰咳出,那脸色是不必看了,真比任何苍白的东西还要凄惨。他穿的是绸子的夹衣,包著他的瘦骨,一条很长的辫发已垂到头来,而且十分的蓬乱。

    韩铁芳就上前替这个人轻轻地捶背,他像伺候父亲或母亲那样地恭谨,这个病人才吐出两口稠痰来,唾在地下分明看出有血色,病人就“哎哟”一声,身子向后一倒,韩铁芳急忙托住了他的头,并将他身旁的一只花缎包袱拿过来,打算作为他的枕头,但却觉得又沉又硬,包裹里不知是其么东西。在包袱之旁分明放著一根皮鞭,及一口连著销的,柄上缠有很旧的青丝的宝剑。韩铁芳并不惊疑,用自己的手托著这人的头,轻轻地向下去放,不料道人忽然一挺身,似有绝大的力量,把韩铁芳推到了一边。昂爽地站起身来,脸色由灯光传到韩铁芳的眼里,韩铁芳见他虽然已经瘦弱得几无人形,然而却像那柄瘦长的宝剑似的,发出来一种森冷的令人不敢逼近的光芒。

    此人一抱拳,说:“原想在新疆见面,不意又在此相逢,总算是有缘,请坐请坐!”

    韩铁芳一躬到地,然后直到腰来说:“我现在往西来,一来是为办自己的事,二来就是想再见见前辈,求前辈指教,那天在山上我言语多有不周之处,也求前辈不要加罪,我只学过三五年武术,在家中时,颇为自负,到了灵宝一遇著戴阎王那些人,便自觉出是武术太低了”

    对面的这人将他止住,说:“店房里人太杂,不要说出这些话。你请坐,我们谈谈!”

    韩铁芳答应了一声,往后退到一个凳子上落了座,这个病人是坐在他的对面,借著灯光不住看他的容貌,就说:“我看你的模样实在有些眼熟,二十年前我有个朋友他姓罗,长的就颇像你,你现在能否对我实说,你到底是姓甚么?”

    韩铁芳不由得一阵诧异,说:“我实在姓韩,是洛阳人,我并不认识甚么姓罗的人。”

    病人又说:“你的父亲是谁?”

    韩铁芳不愿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父亲的名字和来历,只说:“我的父亲是洛阳县的一个财主,他已然死了,给我留下了一些产业,我因想男儿志在四方,不愿株守,所以便将家财尽皆散给亲族,一人出来磨练磨练。”

    这病人点头说:“很好!年轻的人是应当出外来磨练磨练的,但是你不往南方那山明水秀的地方走,却到这荒凉的西边来是其么意思呢?”

    韩铁芳说:“我是为寻找一个人。”

    这病人就又问:“你寻找甚么人?作甚么事的?”

    韩铁芳说:“我找的那个人姓吴名钧,外号叫黑山熊,他是个”

    对方这病人就突然诧异地说:“甚么?黑山熊?你认识他吗?”

    韩铁芳摇头说:“我不认识他。我只知道这个人年岁已经很老了,他是个强盗,他生平作恶多端!”

    病人的态度才和平了些,又咳嗽了两声,问道:“你要找他有甚么用意呢?”

    韩铁芳沉吟了一下,就又说:“我找他是为报仇,我同前辈说了也不妨,我想前辈必是天下闻名的一位奇侠,你不是李慕白,便是江南鹤。我也无须瞒你,我要见了黑山熊,无论他的本领有多么大,他手下有多少人,我也要跟他拼命,或是我死他生,或是我生他死,我们中间的仇恨不共戴天,因为十九年来,他欺我太甚!”

    病人又惊诧著说:“十九年?”容貌凄惨,回想了半天,才又问说:“你和他是因为其么结下这样深的仇恨呢?”

    韩铁方说:“因为”自己母亲被黑山熊强占了的事,他真惭愧得不能说出来,只说:“因为我有一位盟叔,是我生平最敬佩的一个人,名叫金刚跌赵华升,在十九年前他就被黑山熊杀死,我师父因此才传授给我武艺。”

    病人又问:“你的师父名叫甚么?”

    韩铁芳说:“我师父名叫一提金萧仲远,他是我父亲的”

    病人突然又出现失望的样子,就向他连连摆手,说:“你不必再往下说了!我不耐烦听这些江湖无名之人和互相殴斗的事。二十年前我也是很气盛的,但后来我对往事一直忏悔,在酸枣山上,那天我是不忍见你这样少年英俊的人遭他们所害,我才出手帮助你。后来我到戴家庄救出那女子,也是为你办事,因为我见你胆气虽有,但武艺却实在是差得大多了!”

    韩铁芳听了,不禁低下头去,直觉得心灰意冷。

    病人又连连咳嗽了几声,说:“我不愿再见江湖人殴斗,我也不愿见你们这等富家子弟学习武艺,爱走江湖。但你既已出来,我也不能劝你回去了。今后若有机会,我可以尽力帮助你,必能使你寻著黑山熊,因为我跟他也有些旧仇。”

    韩铁芳就问:“他也得罪过老前辈?”

    病人又摆手,说:“你不必多问了,想起来早先的事我就恨,我就伤心。”

    韩铁芳又一阵惊诧,又问:“敢问前辈贵姓大名?是不是南宫李慕白?”

    病人一听这话,忽然把眼睛瞪起,眉毛高挑,说:“你们怎么就知道天下的能人只有李慕白呢?”

    韩铁芳赶紧抱歉似的说:“我也知道天下的英雄极多,但别人的名字我都没听说过,我只听说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两位超人英雄,一是李慕白,一是玉娇龙,但玉娇龙是位女侠,生长于名门,她已有数十年未在江湖行走,生死未知。而李慕白确实尚在人世,因为前辈的剑术精绝,所以找才想到,也许是有缘,使我遇著那位大侠客了。敢问前辈贵姓大名?”

    病人却发了一会怔,然后又咳嗽,又摇头说:“我都不是,你去歇息吧。”他咳嗽得又很厉害。

    韩铁芳在旁皱著眉,心中非常地疑惑。这个病人又直向他摆手,意思是叫他走开,他只得站起身来,又向这病人拱手,说:“那么我明天再来向前辈请教吧。”

    说完了,觉得心里还像是有许多话,但是不知应当怎样说出口,他转身,轻轻开了屋门,走到院中,才过了两步,却又站住发呆。此时那屋里的咳嗽声仍是其紧。韩铁芳心里就想着:这样的一位盖世奇侠,竟为病魔所困扰,实在是可怜可惜。他不禁长叹了一声,就低著头走回自己屋里,在屋中他不是来回地走着,就是站著发呆,那屋里的病人,实在是时时叫他挂念,记得只有在他母亲秦氏病殆之前,他的心里确曾有过这种凄惨的情形。

    外面,二更敲过了又敲三更,室中的那盏油灯越来越黯淡,韩铁芳这才掩门熄灯就寝。他本来已经很疲乏了,一躺下便要睡著,但是那屋里的咳嗽之声,却又如一条线,牵在他的精神上,那边一动,这边就立刻惊醒。次日,他本想往下走路,并且要邀那位病侠一路同行。可是他到了那屋中一看,见病人趴在炕上,盖著一床不很干净的被褥,头发乱莲蓬地,白煞煞的脸,双眼紧闭著,简直不像是个活人。被底下露著一双脚,又瘦又小,真跟女人的脚一般,脚上穿著青鞋,可见他是已然起来过一次又睡下的。韩铁芳在他的眼前站了半天,他都未睁眼,只是微微地喘气,有时突然要咳嗽,但他把眉毛紧皱了一下就又压住了。

    韩铁芳就转身轻轻地出屋,到了院中,见有许多客人都匆匆忙忙地往门外走去,棚里只有两匹黑马在同槽吃草。韩铁芳就叫店家,店家正站在门口向往外走的客人们拱手,连声道著:“慢怠!”听了韩铁芳的呼唤,他就赶紧走过来,带笑问说:“您有甚么吩咐,您也要动身吗?要没甚么要紧的公事就在这儿再歇一天好不好?县城里可热闹极了。”

    韩铁方说:“我打算过午再走。只是,你们这里有甚么高明的大夫没有?”回手指指那屋子,说:“这屋里住的人,是我在路上认识的。人很好,只是我看他的痛很重,今天尤其厉害。同是出门在外的人,哪有不管的道理。我想代他请一位大夫来看看,开几味药。”

    店伙就说:“昨儿晚上我们也听见啦,他整整咳嗽了一夜。多半是痨病。这种病早就应当在家里养著,他出这么远的门儿,万一要死在半路,谁管呀?大爷您既然想作这件好事,那我就给您请大夫去。这镇上的韩先生就是有名的大夫,脉息好极啦,无论甚么童子痨,女儿痨,五痨七伤,要请他治,真敢说有点拿手。”

    韩铁芳点头说:“好极啦,你就快给请来,车马钱由我开发。”店家应著,韩铁芳却转身又进到病人的房中。

    此时那病人已然醒了,他睁著眼惊问说:“你怎么还不走呀?你不是往西去还有急事吗?为甚么在这儿耽误著?今天连我都想一早动身,但实在是因为身体不舒适,不能走,所以我起来了一回又躺下了。我劝你这时赶快就走,当日就走进潼关才好。不然,那戴阎王若是先赶到了潼关,他必要勾结那里的几个恶霸,反正你往西去就必由潼关经过,必躲不过他的眼睛。你又人孤势单,倘或被他们暗算了”

    韩铁芳摇了摇头,说:“这件事,请前辈不要替我操心,我这番西共寻仇,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连黑山熊我都不惧,我又何至于怕他们那一伙毛贼?今天我原是想走,但见前辈病趴在此,我不忍这样走,不要说前辈在酸枣山还帮助过我,救过我,就是彼此素无因缘,我若见一人病倒异乡,我也是要尽力照管的。前辈一生所作之事,我虽不详知,但一定也是到处扶危济难,以肝胆待人。如今,前辈你自身有了这样危难,就没有人来扶助你么?所以我已叫店家请大夫去了,我在此耽搁三五日也是无妨的。倘若前辈因此病愈,那并非是我对前辈有何恩德,乃是我替你一生所救人之酬谢你了!”

    病人听了这话,面上露出一点感动之色,就短短地叹了口气,说:“你说的这话,叫我真愧得慌,我虽然自幼就会武艺,但所作的都是些任性、斗气的事,我也杀伤过无辜之人,实在不配称为侠义。我一生漂泊病困,都由自取。如今,实同你说,我正是要往南共寻李慕白,因为早先他拿走过我一件东西,我在未死之前必要索回。而且还预备著去和他们作一番决斗。”韩铁芳不禁又动容去听。

    病人又说:“此外还有一事唉!现在且不必跟你提了。我因为自知病入膏盲,死期将至,我才重入江湖。不然,我曾经发过誓我是至死也不入玉门关的!”说到这里,他翻著眼睛,引起来一阵悲哀的回忆,良久又慨然说:“没想到我病在半途,使我灰心,我又见你一个初走江湖,武艺不甚精熟的少年人,在灵宝县尚且那样舍身仗义,力战群贼,又叫我后悔,假若当初我将此身武艺用之于正途,那么现在江湖上,就许不至有这么多恶霸与坏人了。因此,我又不想找李慕白了,我想回家。”

    韩铁芳就又问说:“请问前辈的家在哪里啊?”

    病人摇头说:“我的家离此处极远,而且旁人也极难寻找。”

    韩铁芳说:“是在新疆么?”

    病人微微地点头说:“离著那里就不远了,我家中只有一个亲近的人,我出来,他就在家里,也没有人管,所以我也愿意赶紧回去看一看他,不然怕我死在中途,他全都不知道。”

    韩铁芳听了,不由觉得有些鼻酸,心里惭惭地明白了,这人早先必是一个江湖大盗,如今他忏悔了。

    此时店家就在院中说:“大夫请来啦!”韩铁芳赶紧将门推开,大夫连同看店家就进了屋。

    这位大夫据店家称呼他是姓韩,与铁芳同姓。年有五十来岁,嘴上有点稀稀的白胡子,脸庞极瘦,仿佛是也有痨病似的。穿著一件灰布的破大褂,青缎坎肩也很旧了。他枸楼著进来,望了望病人的气色,而病人却忽然惊讶地坐起了身,大夫说:“躺下吧!躺下吧!别客气!病人可不应该坐著。”

    店家在旁边说:“韩先生的医道好极啦,来到我们这镇上十来年,由他治活了的人,可真数不过来啦,治痨病,更是有把握。”

    韩铁芳就点了点头。店家搬了凳于请大夫在炕旁边坐下,此时病人却闭著眼睛将脸侧向里面,却伸出一只右臂来,叫大夫先诊脉,这个大夫一边诊著脉,边仰著脸,半天,把头微微地点著,看看韩铁芳的衣服很整齐,面貌又清秀,他就说:“这位世兄与这位病人是一路来的么?”

    韩铁芳说:“我们二人也是萍水相逢,因为谈得相投,遂成好友。”

    大夫又点点头,砸一砸嘴,就站起身来说:“病人是虚弱过甚,加以外感,得慢慢地治,一剂药两剂药怕不能见好。”

    韩铁芳点头说:“是,是。”

    大夫又说:“我这当大夫的与别人不同,好治的病,我一定说是好治,不好治的病,我也决不用大言欺人。因为我行的是儒医,您可以到道街上看看我门前的牌子,上面写得清楚。

    我行医四十多年啦,没跟人说过一句不是书上的话。所以与他们那些江湖大夫迥然不同。我看阁下也是位读书人,我才这样说。”

    店家在旁说:“韩先生在大地方也行过医,西安府、兰州府,全都给他挂过匾。”

    韩大夫说:“我在凉州住的日子尤其多,将来您可以到那里去问问,有位韩先生,您要说韩秀才更能晓得。因为兄弟自幼攻读,曾进过学,后来因为科场不利,我才想:不为良相,当作良医,因此才发奋”

    此时病人转向炕里去卧著,咳嗽又剧烈了起来,把这个大夫自吹自擂的话声也扰乱了。

    大夫又同韩铁芳一笑,现出他那仅存的两三个牙齿,他说:“您跟我到柜房里开方子去吧:”于是韩铁芳跟店家也出了屋子。大夫弯著腰儿,迈著方步在前边走,韩铁芳在后看见他的两只鞋跟都破了,快穿不得啦。到了柜房里,掌柜的跟他也很厮熟,他就借了纸笔,手颤颤地,字迹歪斜,开了一张药方子,韩铁芳取出来一块碎银作为酬谢,这大夫把一块银子看了又看,并借了柜上的戥子称了一称,方才走。

    韩铁芳又把钱给店家,托他们去买药煎药。他同店掌柜谈了几句话,就又走到那病人的屋里。

    病人忽然翻转身来,瞪著大眼睛问:“大夫走了吗?”

    韩铁方说:“已然走了,药我也托店家买去了,待会就可以煎得。”

    病人突然又问:“那大夫没有说甚么别的话?”

    韩铁芳怔了一下,摇头说:“没有说甚么别的话。他只说您的痛得多多休养,不可以急躁。”

    病人摇头说:“我一点也不急躁,我已经忍气吞声了二十年,不料凡事皆由命定!逼得我又得作坏事!”接著又叹息了一声。

    韩铁芳越发地愣了,不知他是病得说糊话,还是为了甚么。

    忽然见病人又向里一翻身,伸手向他那包袱里去摸,撤出来一个红绸子的小包裹,他使力坐起身来打开,只见里面在许多块白银中,还掺著有几块黄金。韩铁芳越发的惊讶,这病人却把一块银子给了韩铁芳,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有钱的公子,也是一位侠义英雄,给你钱是羞辱了你,但你也别错会了意,这是我请大夫看病的钱,我既然有钱,就不能花别人的,我不愿意受别人的好处。你收下吧,你若给我扔回来,就算是恼了我。”

    韩铁芳的心中可真起了一点反感,心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这样不认识朋友呢?并且他这时候精神极为兴奋,不像是刚才那样病得要死一样。于是,他就慨然说:“既然这样,前辈的银子我不敢不收。”遂揣在自己的怀里,又说:“我跟前辈虽萍水相逢”

    病人不待他往下说,就抢先说:“我也没想到此番东来能遇到你这样的人物,可惜我身体多病,百事赘身,不然我愿将我三十年来所学的武艺全都传授给你。”又叹道:“其实会了武艺,又济得甚么事?人当异乡卧病,或是躺在炕上起不来的时候,任你有天下无敌的武艺,依然能遭阴险妇人的暗算、坑害、抢夺和小人所侮辱。”

    韩铁芳更不明白了,怎会谈到了妇人的暗算呢?又有谁抢夺过他的心爱的东西呢?想着也许是触犯起了他的往事,但这些话也跟自己说不著呀?疑惑了一会之后,同时自己也有些灰心,觉得只要今天叫他吃了药,明天若见他的痛好一些,自己也可以与他分手了。自己与他结交又不是想要他帮助,想藉他的武艺报仇。如今,自己对他也可以说是尽到照护之责了,时间不可迟误,还是赶紧去寻黑山熊,救自己的母亲脱险要紧。

    于是他就请病人卧下休息,自己却又是出了屋,到店门前转了一会,就见离著不远,路南有一个荆棘扎成的门儿,墙上挂著一块破匾,不知是写著甚么字,大概就是刚才请来的那个大夫的家。这座市镇虽然是往来的大道,但因距离县城太近,往来的人不在此停足,所以买卖也都不大兴旺。韩铁芳站立了一会便又进来。到了屋中,心中仍觉得非常愁闷,而且无聊得很。

    直到晚间,他因听见了那个病人又咳嗽,他就又走到那屋中去看,却见病人躺在炕上,咳嗽似是更厉害了。小登上放著一碗药,已然冰凉,却没有吃。韩铁芳不由得就问他:“药没有用吗?”

    那病人翻了翻身却说:“那样的大夫给我开的药,我吃它干甚么?”

    韩铁芳说:“听说那倒是个有名的大夫。”

    病人忽然抑制住咳嗽,冷笑着说:“有名?嘻嘻!有名?”

    韩铁芳听了,又不由十分惊诧。

    病人又对他说:“我劝你就赶快走吧,咱们日后再见。你放心,你往西去只要谨慎一些,就不至有甚么舛错。只要我的病能够好一些,我必然赶了去帮助你。”

    韩铁芳听了这话,更觉得不高兴,就说:“前辈你错会意了,我与你相交,皆是因为江湖道义,并非想求助于前辈。何况”他原想说出自己此去的目的,说明了自己往祁连山去原是为救母,就是别人肯帮助,自己也要谢绝,然而又想:这样的话岂可对别人说?只好明天分手,以后只要这个人不死,他必然能够知道我是个如何的人物。于是他又婉言劝著,请病人服药,病人却仍然摇头,韩铁芳就想:我尽到了心就好,我对我自己的父母也不过如此,他不识交情,我还能够怎样?遂就回到自己的屋中,用毕晚饭,自己就躺在炕上歇息,预备明天清晨就起身。

    今晚,那屋里的咳嗽之声也似乎减轻了一些,不知那个病人到底吃了药没有,反正,他的痛必是好了一些,韩铁芳也有些放心。但又想:自己对他的生平并不十分了解,竟如此恋恋地,仿佛有甚么情意似的,也太不值得,幸亏他不是个女子,要不然自己真许耽误了正事。遂将心安静下来,顷刻之间,即进入了梦乡。不料半夜之间他忽又被人惊醒。

    原来这市镇上一过了二鼓,就已沉寂如死。除了梆锣有时候响,狗有时叫,就再无其他的声音。天空的那个月亮,已由钓形渐渐地展宽,如同一只船,在那深青的海一般辽阔的天上飘动。星光也显得稀少,一闪一闪的如同银鱼脊梁,被月映得发亮。几缕淡淡的云县,从速天的极处投来,如一条素练似的,要将那只月舟牵走。墙角、树梢、房屋都把影子铺在地下,一块一块,一枝一枝,浸在青色的月光里,斑斑点点如水底的石头和珊瑚树。

    此时那个大夫韩秀才的家里突然有怪客走入,将韩大夫唤醒,逼问他说:“十九年前你在甘州府住过不是?那时正是年底,下著大雪,在来安店里有一个孤身少妇产了一个孩子,被同店住的那个凉州知府的侍妾给换走了,到了次年春天,你又到凉州府里去邀功、求赏,带著官人去搜后,意图将那个孩子也夺回去,以致将那可怜的少妇逼走。是不是有这件事?现在,我只问你:十九年来那方二太太换去的孩子到底有下落没有?现在他在何处?你要据实说!”两只又瘦又硬的手已掐住了韩大夫的喉咙,月光透进了破窗棂照在这暴客的脸上,只见他病容惨暗而两目却发著凶光。

    韩大夫的老婆子早已吓得钻进了破棉絮里,不敢作声。而韩大夫战战兢兢,他的脑里忽然忆起一件早已忘掉了的旧事,那件事至今仍是个谜。方二太太、秦妈跟那孩子始终也没有找著,不过那家人方福,后来被人教了,他设法回到了凉州,便传出去旅店换子及高山遇盗之事。方福的一只腿已成残废,到了凉州住不到半年,一条老命便即呜呼。现在连凉州府都不知换了几任,早先的那位方大人,也不知调到哪儿去啦。

    韩秀才当初并没得到甚么便宜,不过甘州旅店里的情形他是知道的。他坎坷了一辈子,来到这里才混上了一碗饭,以他那半通不通的医术,冶死过几个人,可也碰巧治活过几个人。到了近年,他老了,他在此地讨来的晚婚的婆子也生个女儿,他的老境更为潦倒,对于早先的事,除了有时跟人夸夸口,表示他走过许多地方,连早先的凉州府台他都见过,那件换儿子的怪案子,他连对他老婆也没有谈过。不料今天忽然翻了案。他被掐著脖子,葡卜在炕上,老泪低垂,声音悲惨,表示他对于那件事情的后来结果完全不晓,那被换去的孩子是个男孩子是绝对无疑。但后来是死是活,落于谁手,他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他并且说:“早先我在里边搅乱,也不过是图几个钱花,多说了几句话,也没太多事,方知府没给我甚么好处,那位抱走了方家女儿的娘子暧哟就是您吧?太太!您千万留下我这条老命吧!”

    对面那忿怒的人,两只手渐渐地松开了,叹了一声,现出非常失望的神情,又咳嗽了一阵,然后以拳头擂著韩秀才的头,严厉的说:“过去的事不准你跟别人提,今晚的事更不许跟别人说!否则我就杀了你!”说毕,转身走去,门户都未响,窗外依然月色凄清,此人已无踪影。

    而十分钟之后,那店房里的一匹马已然备好,店门也已敞开了,店里的人可能还都正在熟睡,一点也不觉得,韩铁芳却被人用手推醒,他惊得睁开了睛晴一看,炕前的人的模样却看不大清,他急忙坐起身来,顺手掣剑,当的一声,寒光已出了销,而炕前站立著的人,却按住了他的手说:“你这时才抽剑已然晚了!告诉你,你还得磨炼,这样子走路是要吃大亏的。”

    韩铁芳听出来说话的声音,不禁更为惊异,就说:“啊!”这个人却说:“不要惊讶,我特来向你辞行,幸蒙救助,现在我的病已略觉著好了一点,趁著今晚月色甚明,我要走啦。将来咱们再会吧!望你放心向西走去,少斗气,多谨慎,便无舛错!”说时转身要走。

    韩铁芳却拉住了此人的胳膊,说:“前辈且不要走!自然,我挽留不住前辈,但也请留下大名,以便将来遇机访问。”

    对方的人说:“将来你可向江湖人打听,沙漠飞来一条龙,是神无影鬼无迹,”

    韩铁芳问说:“莫非前辈你就是”

    对方这人,却将拳垂在他的脸上说:“禁声!我的名字不许他人说!将来,你若顺便,可以到沙漠中去找我,睡吧!”将韩铁芳推倒在炕上,他飘然出屋,屋门随之开上。

    韩铁芳哪里肯交臂失此奇侠,就翻身而起,急追出屋,却听马蹄紧响,人已无影,他追出店门,并往西跑出了镇,见镇外月光下有一个小黑点儿已然去远,传来了“得得得”一声比一声轻微的马蹄之声,少时便即消逝了。

    韩铁芳又急忙跑回店中,也匆匆地去备马,柜房里就有人说:“是谁在院子里?”

    韩铁芳也不言语,又赶忙走进了屋,慌慌张张地把包裹背在身后,挟著宝剑,拿著皮鞭,出了屋,店家已上灯了,柜房里三四个人都诧异著,说:“院子里是谁?”

    韩铁芳要走,却又顿住脚,摸出那位侠客给他的那块银子,掷在屋中炕上,急忙就跑了去车马,临出店时才大声说:“我们都走啦!你们快来关门吧!店饭钱都给你们留在屋里了!”出了门,他才把这句话说完。

    他已骑上了乌烟豹,加紧挥鞭,飞也似的向西而去,瞬息之间出了镇街,又一会,就走出了十余里地,再片时过了一道山,又走约二十里便见星光已称,银月西落,凉风吹动了遍野的禾麦,东方极天之处,云作淡胭脂色,再走,鸟鹊从远林飞起,纷落于田野之间,而青色的天幕已然拉展开了,村里鸡鸭,田径中已有荷锄的人行走了。

    朝阳的金针刺破了晨雾,出色又发黄了,右侧的大河又如一个睡起来的莽汉,在开始伸懒腰。他的马稍稍迟缓了些,人渐渐喘息,四周遍野,在数十里之内,竟没有一条马影。只有他座下的乌烟豹如才从河里走出来似的,出了一身冰似的湿汗,面前隐隐看见了一座关隘,如在雾襄。他怅然地再往前走,直到太阳高升,天气渐渐熬了,路上往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时候已然不早了,他的马才走到了潼关。

    潼关是天下的险要之地,他见这座雄关,叠垛重楼,建筑在高高的山岭之上,形势极为雄壮。黄河自北而来,至此折向东流,那拐角之处排列著许多桅杆,有的船已挂起帆来正向河心行驶,韩铁芳晓得那里必定是风陵古渡。他见往来的人很多,不愿有人认识自己,便策马爬上山顶,进关去了。

    关里原来就是潼关县,追里是属于秦省管辖,城中的买卖很多,车马辐辕,人烟极为稠密,韩铁芳就下了坐骑车马走去。包里也摘下来放在马鞍后,宝剑连销也挂在鞍旁,他此时觉得饿了。街上有不少卖吃食的,但他觉得这里有其么老君牛、仙人剑等等的都是戴阎王的一伙,所以他不愿在此多留,以免惹出无谓的争斗。他忍饿,不顾疲倦,就一直出了西门,西门之外就是山,山上一层一层剜著土洞,都住著人家,如蜂窝似的。西关里的买卖也很多,车马倒不太拥挤,他就上了马挥鞭走去。

    这时他算是来到关中平原之上了,纵目一看,田禾无边,沿著大道,槐柳稀稀,风景至为优美,而在南边有一脉高山,峰顶重叠连绵,直插入天空、云际,而且这一脉山全是青色的,真像用笔蘸花青抹出来的一样,与自己这些日所见的那些黄色高山迥然不同,心想:这一定是太华了。又晓得华山上有甚么铁棍杨彪,还有一百多名喽啰,所以他越发地加鞭紧走。阳光照在头上,如火烘著一般,天气很热,他全身都觉著汗出涔涔,尤其右臂,虽然箭伤已痊愈了七八分,然而禁不住挥了半夜的鞭子,此时觉得非常疼痛,越走觉著地越旷,天越热,马也简直喘吁吁地跑不动了。

    对面一连走过去四五帮客商,都有保镖的人随行,于此可见关中民风强悍,前面路途的不靖。他又回头看去,只见身后远远之处也来了几匹马,他不由得惊异,随走随扭头,他的马慢,人家马却快,少时那几匹马就赶上了他,他看着马上的几个人,都是强壮的少年,都是短打扮,骑著健壮的马,有的还斜戴著大革帽身边马旁皆有兵刃。这几个人一路谈谈笑笑,有一个还唱著秦腔:“你把我宝钏下眼观,我的父在朝为官宦”边唱边走,几个人都并没有怎么注意他。

    韩铁芳于是放下了心,让这几匹马走过去,他再缓缓地策著马,又走约三里,就进了一个市镇,这市镇此昨夜离开的那处市镇还小,只路北有一家店房带卖饭,店旁边是一座庙,是甚么庙可也不得而知,店就是在庙墙的西边,进了一条胡同才能找到,店幌子却是挂在临街上。

    他下了马,牵著马进了胡同,走了很深才看见了店房,向外开著的两间房子门窗全都敞开著,可以看见里面有一只热气腾腾的大锅,里边坐著不少的人。他见门前有桩子,就将马系上,隔著窗先跟店家要了一个布掸子,前前后后的抽他身上的土,身上的土可真多,抽了半天还觉得没有完全抽落;忽然掸子无意的向后一轮,觉得触到甚么物件上,他急忙回头看,就见身后有一个人将他手中的掸子用力夺了过去,向他的臂上就重重的抽了一下,骂道:“掸子胡抡,也不留神后头有人?妈的,你老子就教给你这个掸法吗?妈的哪儿赶来的你这兔崽子,龟孙子。”

    韩铁芳不由大怒,转身说:“你怎么口出不逊?我并没有看见你,误碰了你一下,你怎么就讲骂讲打?”说出话来却又吃了一惊,因为看出这个人就是自己刚才在路上遇见的唱秦腔的那个,心中忽然明白了,这个人原是成心来寻觉,就暗自计算著自己倒是跟他斗不斗。

    此时窗中有四五个大汉全都站起身来,都瞪著大眼睛往外看,有的拂袖头,还有的抽出亮晃晃的尖刀。这个拿著子的人却冷冷的一笑,脚步站定,以掌拍胸,说:“你来吧!冲著大爷吧!斗一斗!叫你认识认识关中的朋友,你小子敢吗?”

    韩铁芳却将气忍了又忍,心中说:那位侠客临行时谆谆嘱咐我,少斗气,多谨慎,我不可不遵从他的话,遂就勉强抑制下这口怒气,就说:“我是来此用饭,用毕饭好往下走路,谁有闲工夫跟你们呕气?”这个人却拿膀子往前撞了一撞,韩铁芳往后退了一步,这个人赶上一步又用脚来踢。韩铁芳再向后退一步,脸上可发出一层紫色,这个人也将步止住了,把眼睛又向他狠瞪了大半天,便骂了声:“兔恙子!”撇撇嘴,提著掸子回身就走。那窗里的几个人却一齐哈哈大笑。

    韩铁方大怒,恨不得赶上两步向那个人的屁股后头端一脚,索性打!然而却又极力将自己的怒气忍住。不过这个亏到底是不能服的,不能叫他们轻视自己。遂就将衣襟又往起来整整腰带束紧,袖头挽得高高的,霍然一声,寒光出了销,他就直走进屋里来。

    屋内一些喝茶吃饭的人,全都惊得立了起来,那几个汉子一齐掣出了尺许长的尖刀,有的且秒起了板凳。韩铁芳却瞪著眼睛说:“你不要瞎慌张,我出来是走路是办事,并非想与谁打架寻殴,何况我最不愿与江湖上的狐鼠之辈争强斗胜!刚才的事不必提了,也许是彼此都有错处,但现在我在这里用饭,谁要是看不起我,谁要因我是个外乡人,要想欺生,那就来领略领略我的宝剑!”说著,他将剑向桌上用力一拍“吧”的一声巨响,桌上的两碗茶全都震倒了,流了满桌。

    韩铁芳本想一定有人要发言不服,那么没有法子,只好就斗!但是他张目环顾,见两间屋里的人无不变色,而那几个又都彼此耍著鬼脸,现出一种怯懦的神气,虽然都撇嘴冷笑,可是都不敢发声。

    韩铁芳的胸中出了一口气,就拉了凳子坐下,宝剑放在眼前,他就和气地叫著说:“店家!店家!”

    店家答应了一声,手里拿著抹布过来,擦桌子,惊慌的看着他的脸。旁边本来有两个喝茶的,此时已都躲开了。韩铁芳就独自占著一张桌子,昂然地坐著。但声音却很缓和地说“给我一碗面,称四两锅饼也就行了。不喝酒,快一点来,吃完我还要走路。”店家恭谨地答应了一声,那边却有个人撇著嘴冷笑说:“妈的!快些走吧!来此唬谁!以为老子没见过宝剑,妈的!等到了赤水镇的西边咱们再算账!”

    韩铁芳手抄宝剑忿然立起,却见那人,就是刚才夺了掸子打他的人,圆睁睁的两只眼瞪了他一下,就走进通著后院的一个小门里去了。却有另一个人走过来,向韩铁芳摆手说:“不必,不必,出门在外都是朋友,话不投机,彼此少说。天太热,打架既费力气又流汗,动刀就得出血惹官司,都合不著,请问朋友你贵姓高名,贵处是哪里?想往何处行走?”

    韩铁芳注意看了一看这个人,见年约四十上下,紫面膛,两眼发著一种贼光,胸前的钮扣一个也没有系,露出他的坚硬的肋骨,可见是个“练家子”而右肋上又有一块疮疤,不是刀痕,便是剑迹,更可证明这人是在江湖上扑跌滚斗过的人。韩铁芳心想,既然在灵宝时人家都知道我的来历了,到了这儿又何必再隐瞒!于是就说:“我姓韩,如今是想往祁连山去!”

    这人说:“路真不近,老兄你往西可有朋友吗?如若没有,我可以告诉你几个,以便到时有个关照,江湖人见了面就都是朋友。”

    韩铁芳摇头说:“不用!我是往西办事,我不是要打江湖。”

    这人哈哈地笑着说:“江湖可也没有打来的!要讲打么?”他渐渐地变了脸。

    韩铁芳并不言语,直挺著腰坐下,剑握在手,只要他用力一推,身旁的这个人就许腰断两截,而这个人却没再向他说甚么话。旁边有两个人过来,把这人拉走了,都进了后院。那后院就是店房,另有个大门就在这面铺的斜对面开著,可以出入车辆跟驿马,黄土的墙下胡乱地写著店名跟画的甚么兰芝、葫芦、长寿字。韩铁芳放下宝剑,先把伙计送过来的茶喝了一碗。

    这里的茶是发黑色的,味道很苦,锅饼也烙得比别处的硬。桌上放著一个醋壶,一小碟细盐,还有一小碟辣椒,他就先拿了锅饼蘸著盐吃。而这时那几个人就从店门里各牵著马走出来了,一齐扳鞍上马,一齐扭著脸向韩铁芳怒视,那个圆眼睛的东西是最后上了马,前面的几匹都先走了,而这个最后的人原来手中藏有一物,蓦地向韩铁芳打来,韩铁芳急忙向旁去闪,只听得“吧!哗啦哗啦”一阵乱响,那个人又狂喊了一声:“赤水再见!小子留神!”催马向胡同外跑去。

    蹄声杂乱,把尘土都扬进窗里,有一种马粪味扑著鼻子。韩铁芳已然站起身来,脸色虽然气得发紫,可是并未向外追赶。几个伙计全都惊慌著跑过去,由地下捡那橱里打下来的破碗屑,还都咳嗽叹气,嘴里捞叨著。旁边吃面的、喝茶的,也都躲避在墙角,战战兢兢。韩铁芳看地下有一只钢镖,叫伙计捡起来放在他的桌上,他接手说:“不要紧!他们打我没打著,把你们的碟碗打坏了,碎了多少由我出钱赔。”

    掌柜的叹气说:“那怎么使得?只怨我们倒霉就算了。”

    韩铁芳依然放剑坐下,催著伙计快下面,待了半天,才有旁边坐的客人走过来,悄声儿说:“你换个店房住下,等几天,遇著有其么上任的官眷往西去,你再随著走吧!你要是单身往西去,一定得叫他们害死,他们说在赤水镇上等你,赤水镇就有个四通镖店,那里住著两个镖头,一个叫托塔李平,一个叫飞夜叉张保,他们都是铁棍杨大王的朋友,长安金霸王的徒弟!”

    韩铁芳拱手说:“多承好意,但我不怕他们。”

    伙计拿眼睛溜著他,手发著颤给他端了一碗热汤面。韩铁芳调了点醋,就拿起筷子来吃。心里却想着:有许多事虽然极力想忍,但又无法去忍,人虽然谨慎、小心,但也难免有人故意来暗算你,江湖上真是处处荆棘,处处难行。昨夜分手的那位奇侠,以多病之躯竟能行走无碍,实是可佩,比我高得多了。但是我就能因此颓了志气吗?就畏缩吗?停住了筷子呆呆地想了一会,就雄心又起,决定不管那奇侠嘱咐自己的话,而要去鲁莽地、不顾一切的去闯。少时饭已用毕,除了饭钱之外,他还给了掌柜许多钱作为赔偿打碎碟碗之用,掌柜的感激得不住道谢,旁边的座客们也都以敬佩的眼光来看他,但又互相和谈著,为他担忧。韩铁芳却把那所余不多的银钱包好带起,连那只镖也揣起来,提起宝剑就走。

    伙计已将他的马解下,鞭子交在他的手中,他就上马走去。出了胡同,离开市镇,马蹄又踏到了旷野长途,右边的槐柳,左畔的青山,又都掠著他的身旁过去,他向人询问赤水镇在哪里,路人说:“由此往西即是华阴县城,商住西是华州,华州以西三十里就是赤水镇,那也是个小城堡,属渭南县管辖。”

    韩铁芳就想着,这几十里的路程,大概当天就可到达,到时索性就斗一斗他们。于是连连挥鞭,但是他坐下的这匹乌烟豹却走得太吃力了。行出去二三十里,就显出跃跃点点的样子来,简直已寸步难挪,他只好下了马,扳起马腿来一看,只见四只在洛阳新换的马蹄铁已多半磨去。

    他只好慢慢地牵著马走,好在走了不远又是一个小市镇,这里有一家门口搭著个高高的木头架子,旁边还有马槽,就是管钉马拿的。

    韩铁芳从屋里叫出来人,这人一看乌烟豹,就知道是一匹良马,性烈,钉掌时必定“闹手”他又叫来一个伙计,两个费了很大的事,才把乌烟豹绑在架子上,先用铁铲子削马的趾甲,然后才给换上蹄铁,解开马又喂了一回,韩铁芳给钱,牵开马骑了上去,这时像换了一匹似的,马非常的有精神,一鞭子落下去,马就奔驰如飞,然而刚才耽误的时候太多了,这时南边那巍巍的高山,下半截的青色愈深,山顶的向阳之处却颜色很红,天上的云也是红一片、白一片,斑斑点点,绮丽非常,鸦鹊成群的噪过,投向了远处,风自背后吹来,有些觉得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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