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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罗小虎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只小铁锅来,由皮口袋里倒了水,就用手拿著放在火上,锅底下又有个窟窿,哧哧的不住发响,他又大声嚷嚷著说:“喂!快来帮帮忙!”
韩铁芳也手忙脚乱,赶紧帮著添草,一时没留神,外面的风进来,把一根烧著了的草就吹在韩铁芳的衣棠上,衣上火起,罗小虎惊讶著:“啊呀!啊呀!”一撒手,满锅的水都浇在火上,喳的一声突腾起来一股白气,罗小虎赶奔过去,帮韩铁芳揪扯身上著火的衣棠,衣上的火灭了,可是那边地下的火也灭了,满殿里都是烟,罗小虎张著两只手哈哈的一笑,他赶紧拉著韩铁芳到外面叫凉雨淋淋,两匹马也都跟著他们跳出来,及至殿中的烟气渐渐散出来,两人再进殿,可是身上都淋得跟水老鼠一般了。
韩铁芳的皮肉没有烧焦,但罗小虎刚给他的新缎子的心夹袄,大襟上却去了一大块,已经变成了灰。他赶紧又摸了摸怀里,万幸,那块红罗倒是没有烧掉,也没有损坏,他可垂头丧气,现出十分懊恼的样子。
罗小虎却又讥笑他,说:“你心里有事,不怪你干事出舛错,我看你大概是个公子哥儿,其么事都不会干,比我还笨!”
韩铁芳吁了口气。罗小虎又说:“你还是上佛桌喝酒吧!你不行,让我一个人来吧。”当下罗小虎又重新烧火,烧水,拿出一把茶叶来,在个破大碗里冲了一碗茶,并找出几块干粮,都放在佛桌上请韩铁芳吃用,他就像给神佛上供做的,韩铁芳却又下了佛桌,说:“我这里也带著吃的东西呢!”遂就藉著火光去把自己的行李找著,取出来干粮,就与罗小虎两人分著吃,并且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交换著喝茶饮食。吃喝毕,地下的草灰还有余烬,两人都剥下衣服来蹲在火边去烤,一边烤,一边谈,罗小虎就直打听韩铁芳的来历。
韩铁芳却一句话也不肯说。他虽然对罗小虎与玉娇龙往昔的那段情史,也很有些疑问,但为了尊敬亡友玉娇龙,又实在不忍得打听,所以他说的话极少,罗小虎的话倒还真多,罗小虎说:“这座庙,早先原有僧人居住,后来,这里的大和尚被强盗杀死了,几个小和尚也都跑了,这里就留下了一座空庙,你看这个铁锅、饭碗,也都是和尚走的时候抛下的。”说到这里,他又叹息了一声,说:“这次我到沙漠里来,又会著了我旧日手下的几个老喽啰,那些王八蛋,现在都成了寨主了,这庙里的事情,也是他们告诉我的。依著他们,是要叫我别走,说我若是不愿再在沙漠中受那奔波之苦,他们就可以把这座庙修一修,派两个人来服侍我,叫我在此来住,他们原是想让我在这给他们保镖,如遇著了事好求我帮忙。可是我说:我又不是和尚,为甚么要住在庙里?但我一来到这里,可真懒得走了。我再说两句话,你可不要生气,我在五回岭住了十多年,我真跟个老道士似的,我在那里,虽没另娶老婆,可是也有了产业,有了家了。人是把太平的日子一过长了,也腻得慌。我就忽然想起了玉娇龙,因为听由西边去的一个江湖人他说祁连山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绰号叫黑山熊。”
韩铁芳一听见提到了他的仇人名字,他胸中的怒火不禁又起,拳头又不禁紧紧地握起,想着:只要是罗小虎说出黑山熊是他的朋友,或是他与他们有关系,那么自己就给他一拳,打伤了他,制服了他,便叫他带著自己去往祁连山,找黑山熊去拼命。那样一来,倒可以把记念春雪瓶的心抛开了,情丝割断了。
可是听罗小虎接著又往下说:“黑山熊那小子,二十年来躲藏在祁连山里不敢出头,听说他是心里有亏,害怕新疆的一位春龙大王爷要他的命!因此,我就料到春龙大王爷必是我的”
他吞住了下半截的话,又拢起双眉来,愁郁地说:“我想她一定就是玉娇龙,她不是在祁连山一带寻找那黑山熊,就是在这里的大沙漠里了,总之她不在甘省便是在新疆,绝出不了这个地方,因此我就与我的两个伙计,花脸欢与沙漠鼠一同西来,分头去找,不料花脸欢又在甘省受了朋友的连累,打了官司,解往兰州,听说那时玉娇龙正在兰州,沙漠鼠就去找她,想求她救花脸骅,并说我已到了中卫县想与她见一面,不料玉娇龙全不念旧情,她只给了沙漠鼠几两银子,对花脸骅,她全不管救,可是那时听说她就病得很重,常咳嗽,沙漠鼠走到中卫县去找我,我赶到了兰州,到那家店房去找,却听店里的人说,玉娇龙跟著个年轻的小伙子已经往西去了。我追了一程,没有追著,再回到兰州去救花脸欢,已经来不及,他已被官司牵累得正了法了。
我又对玉娇龙很恨,我想为寻她,才死了这跟随我三十多年的一个伙计,她却跟著个小伙儿走了,不理我!真太薄情!我就带著沙漠鼠又往西去,走在半路,沙漠鼠又害了病,我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又单身西来,在沙漠中走来走去,前些日子就在道北边的一家店里,无意中遇见了个标致的女子,听人告诉我,原来她就是春小王爷春雪瓶,玉娇龙的女儿。
我想玉娇龙的女儿,一定就是我的孩子,我去认她,她竟拿小弩箭射我,这弩箭当初原是我传授玉娇龙的,玉娇龙因那才出了名,她学会了,却又来射我!哈哈!好孩子,但我并不生气,我暂时走开,想在沙漠里等她,跟她细叙详情,还不要叫别人知道,没有想到我没有等著她,她另走了一条路,反遇著了强盗,她把半截山、戈壁虎那些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我后来又遍地去找,就遇见二十年前我手下的几个伙计,他们才告诉了我,那都是前两个月的事,有个姓韩的人到尉犁城去找春雪瓶,并带去玉娇龙的马、剑等等的东西。因此才断定玉娇龙已经死了,她必是得了病死在半路了!”
说到这里,罗小虎竟忍不住地落下眼泪,声音都悲惨了,就又向韩铁芳说:“方老弟!你是不知道我们过去的事,更不知道我这个人的出身,虽在沙漠中当过几天寨主,可没干过其么恶事,没害过好人,后来认识了玉娇龙,她叫我去做官,我就洗了手,可是官做不成,我没法子!二十年前在五回岭分别”说到这里,他将话又停住,发了会子呆,仿佛回忆当年一段柔情、美事,叹了一声又说:“她走后,我对她时时想念,但我知道我不配做她的汉子,她愿意嫁我,但只因为我不是个官,她却是一位小姐,我就无颜再去找她。如今,我已经快到五十岁了,来找她,可是已见不著她了。”
说到这里,他不禁啊啊的痛哭,加上殿外晰沥的雨声,声音更是悲惨。
韩铁芳的心中也很替他伤心,尤其是替已死去了的玉娇龙惋惜、难受,而更疑到春雪瓶就许是他的亲女,遂也叹息著,用温言劝了半天,才把罗小虎安慰得止住了哭泣。衣服都已烘得半干了,两人就都穿上,都上了佛桌躺著去睡觉。夜间很冷,两人却倒都睡得很熟,也没有发生甚么事。
次日天亮,韩铁芳先把眼睛睁开,下了佛桌,走出殿宇去看,见雨已住了,满天铺著薄薄的灰色的云雾,出店门一看,路上虽有不少的稀泥,若骑著马,倒还可以往下走,好赶到迪化去找春雪瓶。
他不愿罗小虎与他同行,所以回到庙里一声不响,就先拿著水袋给玉娇龙遗留的那匹马喂水,喂完了,他就又走到殿里悄悄将剑入匣,又收拾包袱。不料这罗小虎也跳身坐了起来,问说:“雨住了吗?你就要走!”
韩铁芳倒吓了一跳,同过头说:“雨已住了,我这就走,因为我要到迪化,还有些事要办。咱们后会有期吧。”
罗小虎下了桌子,说:“别忙,咱们一块走,我也到迪化去。”
韩铁芳一听,心中却大不高兴,就说:“罗兄,据我想,你还是不要去迪化好,二十年前你在此地当寨主,那时的毛头也很大,你既能在这里遇著旧日的伙计,难道在迪化就没有认识你的官人吗?倘若在那里出了事,一来你已洗手多年,为二十年前的事情打官司未免冤屈,二来何苦再追问早先的事?或是有人看见了你,又想起早先玉娇龙的事,你何苦叫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又受人评议?”
罗小虎点点头,叹息著说:“方老弟你说的话也对,可是我想迪化城决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二十年前我才洗手的时候,就愣敢到迪化去,在迪化城里我还与她见过一面,那时她在一座楼上,我却在墙外的马上,”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把两只眼睛闭上,回想着当年的梦景。及至将眼睛张开,他却又是一声长叹,摇著头说:“决没人能认得我,我到迪化的时候,找个剃头匠再把我这大胡子刮刮,买两身新衣穿上,将马再打扮打扮,就更不会有人认识我了。不瞒你说,我是前两天在沙漠里打听出来,有人看见春雪瓶才走过去,往迪化去了,她有亲戚现在迪化,她一定是去迪化了。”
韩铁芳转过身来发急地说:“你何必又到迪化去坏春雪瓶的名声?她绝不是你的甚么女儿,即使她是,她第一次既不认你,哪会又在迪化那大城之中又认你为父?你不要做梦了!况且,你见了她,于她有损,于你无益。”自己心里又想:只要他敢说一声:我非上迪化不可,那么自己当时就能抽出剑来将他砍死,决不能叫他到迪化去给春雪瓶泄气。
但是罗小虎却不住的摇头,说:“我岂能去见她,在沙漠里她不认我,那时我是有一阵子难过,可是后来我就明白了,她一定是不知道我,她的娘决不会将早先的事告诉她,再说,她在尉犁有赫赫有名的家产,有牛马,跟个真王爷似的,我找了她去当爸爸?去享福?那我自己都笑话我自己了。我罗小虎自小就离开了家乡,没花过我爸爸一个钱,没吃过我爸爸一碗饭,如今快要老了,倒去吃女儿?那有多么没出息!——我不敢!我到迪化城,跟她走碰头,至多望她两眼,心里高高兴兴,但我决不再招呼她,我要去找一个人,也是一个女人,玉娇龙死后,只有她也还许记得我的名字,听说此人现在也往迪化去了。”
韩铁芳便问说:“此人是谁?谁的妻子?”
罗小虎却说:“一个妇人,无名无姓,说出来你也不知道,我找她去,也没有多话可说,只是一两句话,问了她,我就走,我也不愿在迪化多呆,因为现在来到迪化的一位钦差大人,那就是玉娇龙的胞兄,人家是一品大员,我还是那样,我还会去见了钦差大人呼舅子?攀亲戚?”连连地摇头说:“我不会!我不会!那不是好汉干的!你要是不愿跟我同行,你就先请,可是,我告诉你往北去还得过黑沙漠,还得过天山,路途不靖,你一个人走可不会平安,只要出来十个八个的人,你就受不了,可是要有我!”一擂胸脯说:“二十年前的名头还能够叫得响,无论他几千几百的强人,不管他们认得我不认得找,可是若听说我便是半天云,他们谁也不敢不让路!”韩铁芳听到了这里,心里倒不禁斟酌,因为自己倒是不怕强盗,可是真怕冷箭。
罗小虎此时也跑出去喂马,又跑进来收抬东西,向韩铁芳又说:“我到迪化,只要见著那个人,把话说完,我就当日离开那里,我还得到肃州找我那伙计去,只怕他也病死了,只要他不死,我们就往五回岭,把家交给他,我去当老道。我本来当过几天小老道。咳!我真灰心了,懒得活了。”
韩铁芳也不言语,蹲著身,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收束好了,就拿到外面,都放在马上,罗小虎也将东西全都收束好了,备好了马,他又看着韩铁芳的这匹马,点点头,说:“你这匹马真不错!是来到新疆才买的吧!别的地方找不到这种马。听说玉娇龙唉!我又提她了,她倒有一匹子里驹,也是黑色的,她死了,马却叫那姓韩的送回尉犁,可是他妈的又出了事!这也是我前天听人说的,我也没细打听。”由他说,韩铁芳却不说一句话,少时他先牵马走出庙门,就跨上了马,罗小虎也随著出来上了马,他的雄躯在马上更显得威风,真像一位将军似的,但是,韩铁芳心中又想:假使当年他是个正经的人,他中了武举,作了官,那么玉娇龙后来的结局也许不至如此。只是,玉娇龙既是一位小姐,她的那身惊人出众的武艺,可又从哪里学来的呢?她怎会又与一个大盗相识而生情爱呢?这些事,这些疑问,韩铁芳本想打听打听,但又对罗小虎鄙砚,非鄙砚他是盗贼出身,却是总觉得他不配当玉娇龙的丈夫、当春雪瓶的爸爸,真不配!所以不愿他口中再提玉娇龙跟春雪瓶。
他挥鞭在前面走,罗小虎也挥鞭追上他,两匹马就并行著,踏著被牧民放牧的牲畜,将草食光了的一片原野,直往北去,走下了三十余里,天上的云彩渐薄,日光惭现,可是地下的草根已被马践踏成黑色的荒沙。罗小虎就在后边嚷著说:“喂!喂!方老弟!你慢著点吧!这里沙漠可不算小,这是有名的黑沙漠,比白龙堆更难走,无论咱们怎样赶,今天也走不出这片沙子,你别急!慢肴点!我这匹马可比不了你那匹马!”
韩铁芳只好将缰绳收了一收,而这匹马一望见沙漠,精神更振,仿佛收不住了。他等了一会,罗小虎才喘着气,鞭著马赶上来,说:“老弟!你虽也是由白龙堆里来的,可是说起走沙漠来,第一还得让我,就连玉娇龙敢说都是我的徒弟!你先别忙,忙中必有错,若没有我领著你,包管你绝到不了迪化府,若有甚么人留心上你,你更得丧命。好老弟!我真喜欢你年轻硬棒,我才帮助你!”
韩铁芳听著他这些话,心中却不由得不耐烦,就皱著眉说:“走吧!你的马也得加快一些,你哪里晓得,我到迪化真有要紧的事。”说时,他的马仍然向前走着,只是慢了一些,罗小虎骑著马在后从容地跟随著,他很高兴,嘴里不住的哼哼哦哦,也听不出来他唱的是其么,待了一会,又往下走了十余里路,忽然罗小虎又高声唱了起来,唱的又具:“天地冥冥降闵凶”
韩铁芳又回头看了看他,想问问他这首歌的来历,但忽见罗小虎用鞭子狠狠地抽著自己的脊梁,恨恨地说:“不唱!永远不再唱它啦!妈的!还唱甚么?永远也不唱它啦!”一面说著,一面形容惨愁,紧紧地咬著牙,连胡子都咬在嘴里,拼命挥鞭,吧吧的抽马,他就向前飞奔。后面的韩铁芳倒很关心,真怕他疯了,又怕他摔下马来死了,自己又得葬埋他,那岂不真的成了我不是他跟玉娇龙的儿子,倒给他们送了终,当了孝子,那才是笑话呢!他心里如此想着,只见罗小虎的马向前狂奔了约一里地,便奔不动了,人马俱累,都停在那里喘气。
韩铁芳一鞭子便赶到,在马上扯了扯他,问说:“你是怎么啦?”罗小虎拍著胸,面色惨白,说:“你不知道:我心里真难过!玉娇龙临死,我连一面也没见著,一句话都没说,她埋在甚么地方,我也不知道!”说时竟又流下两行眼泪来,韩铁芳心里想把玉娇龙葬身的地方告诉他,叫他去哭祭一番,以慰他的痴情,可是又想:他去了倒不要紧,那个地方也很好找,只是他又与那些强盗相识,被强盗们知道了地点,就许去掘出玉娇龙的尸体,以泄气忿,便仍然决定不告诉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冷笑着说:“你也太不像一条好汉了!这些年你都没与她见面,如今你闻说她死了,难道你就不再活了?我看你虽已年近五十,但身体还健壮,气魄还有,你冯甚么不打起你的精神来,再干一些光明正大,烈烈轰轰的事情,以洗刷你过去的污名,而慰玉娇龙于地下?”
罗小虎听了这话,渐渐昂起头来,脸色也渐渐从惨白转为紫红,点点头说:“老弟你说的这话很对!”
韩铁芳说:“你若觉得我这话对,以后你就作个堂堂正正的好人,把那些无聊的悲伤都抛去。
依我说连迪化府你都不必去了,新疆是你伤心之地,你应当快些离开它!”
罗小虎点了点头之后又摇摇头,说:“我还得跟著你走,并不是我非到迪化城不可,迪化城我也许不进去,我把你送到那里,我才放心!”
韩铁芳不由得傲然一笑,说:“这一点路程,我何劳你送?我怎么由家里出来的?我出来就为的是在江湖闯荡,我本来有几个伴侣,但我都把他们打发回去了,我愿意单身行走,将来我还要到祁连山,走江南。”
罗小虎说:“将来你往哪去我也不管,别的地方都不像新疆,新疆这地方真他妈的可恶!我把你送到迪化,你就稳妥了,我也安心了,小兄弟!我真有些关心你,一来咱们在那店中相遇,真是有缘,二来,兄弟你别恼,我看你的模样长得真有点像玉娇龙,我要不看见你,我也不至于这么想她!”说时又把眼光不住向韩铁芳脸上乱转,韩铁芳倒不由得笑了,虽然被人将他当作女子,妇人,但他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惊讶并且想起与玉娇能来新疆时,玉娇龙对待他的忽而暴躁,忽而又温柔慈爱的情景,真是可疑,不想罗小虎也是这样。他就想:难道我一个姓方的被难的妇人所留下的儿子,还会跟他们有其么亲戚关系不成了不过这可说不定,玉娇龙的出身是官家小姐,我的爸爸也是个官。一面心里猜测,一面向前走,罗小虎这时也不说话了,默默地走下十余里地,忽然见面前一道沙岗的后面转过来两匹马,接著那两马之后又发现了几匹,一共是七八匹马,都向这边走来,韩铁芳一惊,倒把心中的思绪打断了。
罗小虎却狂笑着说:“怎么样?我说这地方不好走,你看是吧!前面来的这一个是我的孙儿下辈,老弟你沉著气,不要惊慌!让我先去跟他们道道字号,他们若认得他们的爷爷,那便好,便没事,不然你看我施展施展刀法让你开开眼界!”说著他就催马迎了上去,韩铁芳怕那群贼不认得他而发生争斗,怕他有了闪失,便也催马跟了过去。
只见相离尚有数十步之远,双方能够看得情面目了,那边的人就齐都下了马,一个人就高声嚷:“罗老爷!春雪瓶才过去,她往北去了,我们幸亏没有被她看见,不然真了不得!你老人家也不要再往前走了!”
罗小虎收住了马,哈哈大笑,韩铁芳听了,却又惊又喜,赶紧向罗小虎说:“罗兄!我先走了,春雪瓶既在前面不远我就得赶紧去追她!”说时挥鞭飞驰而去,在他走的时候忽见那贼人里有两个人,齐都扭著头向他看,并惊讶著说:“哎哟!这不是那个韩?”
韩铁芳听见了,却没有理,只是策马北去,只听身后罗小虎已经追上来了,并大声嚷著说:“老弟!原来你就是姓韩的呀。我们这里有人在黄羊岗子见过你韩老弟!停住吧!咱们再说几句话朋友,春雪瓶就在前面不远,我一定叫你追上她!别忙,等我问你几句话。兄弟!韩老弟:姓韩的!玉娇龙的朋友!你站住!妈的你站住!”他越城声音越大越急,可是这声音传到了前面却越来越模糊、越轻微,因为韩铁芳已经去远,转过了几道沙岗,连影子也不见了,这里罗小虎的马哪能追得上那匹马呢?
那匹马——玉娇龙遗留下来的神驹,四只蹄子带起了地下的黑沙,真如一条黑龙做的,霎时间即走出了二十余里,但韩铁芳时时在马上左右盼顾,但大漠无边,沙岗无数,却没有一匹马和一个人,他又向北走,走一会使收住了马,喘着气高声叫说:“春雪瓶!秀树奇峰!”却没有回答的声音,座下的马依然向前奔著,他只得放了,由著马去飞跑,并且连声高呼著:“春雪瓶!雪瓶!”也不知又走了多远,忽见远远之处有一点人马的影子,他就更是心急,一边高举著鞭子,一边更尽了平生之力喊了起来:“春!雪!瓶!”喊得他的声音都发哑了,但距离那前面的人马影子越来越近,那边的人马的影子并没有动,并且看出来马是白色的,而人是青色的衣裤,头上蒙著青纱的手帕,正是个女人,他就大喜,连气都顾不得喘,又连声喊著:“雪瓶姑娘!你快将马停住吧!快停住!你来看!我已将你要的那匹马找了来了,我来给你送马,还有几句话,我忘了告诉你!”他越追越近,连春雪瓶的娇客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雪瓶横住马在那里,他的话被雪瓶听见了没有,虽不知道;可是雪瓶一定看见了这匹马,她哪能够不认得呢?见雪瓶微笑了笑,真是十分的抚媚,但是她笑过了之后忽然就扭头拨马,向北飞驰,竟连头也不回。
韩铁芳不禁吃了一惊,马也缓了,他急喘了两口气,又向前喊说:“雪瓶!雪瓶姑娘!难道你爹爹的这匹马,——你也不要了?”他发著呆喘着气,向前看去,见雪瓶和白马已为一道山似的沙岗所遮,没有了踪影。韩铁芳胯下的黑马虽然还有力向前追,但他可实在喊不出声儿来了,人瑞吁得也快接不上气了,就一灰心,偏腿离鞍,坐在沙子上,马却立时就也不向前跑了,呼噜呼噜的直喘气,南边的沙岗后,却又有:“韩!老!弟!”之声隐隐地传来。
这时天上的乌云又聚得多了,跟地下黑龙一般的沙岗已成一个颜色,大漠茫茫,独有一匹白马直向北去,马上的春雪瓶姑娘此时是紧咬著牙,连气都不喘,但两只秀丽的眼睛,细长的睫毛上,却挂著泪珠儿两颗才落下、两颗又涌出的泪珠儿。原来是自与韩铁芳分手之后,她就走遍了白龙堆沙漠,想寻那匹失去的黑马,她曾遇见了许多贼人,大战了六七次,她的双剑之下死伤了无数的贼人,贼人的血染红地下一堆一堆的沙子,她都有些心软了、手酸了,并且觉得双剑都似乎钝了,只见残留的贼人纷逃,抛下许多马匹及金银赃物,但那匹黑马却始终没有踪影,她灰了心,便不想再找了,就向北来,于沙漠中,看见远远之处尚有几个逃躲藏避的贼人,她也只作没看见,她实在不愿意再伤人,她恨自己不像爸爸的心那样硬。如今她只想赶快到迪化,见了绣香姨娘,并见了那位伯伯钦差大人,而就请那位钦差大人至沙漠中来接他胞妹的尸骨,她是想着她爹爹在新疆飘流了半世,但她的家究竟是在北京,她老人家的遗骨总还是运回北京去才对呀!至于我跟了灵去,或不跟灵去,倒没甚么要紧。
因为爹爹活著时说不叫我进玉门关,我虽则不愿久居此地,可也无法!我将来虽然也是身世茫茫,孤零无伴,但这些倒可以不顾。
同时她又想起韩铁芳,她知道韩铁芳是那样的一位好人,对我爹爹跟我,真有莫大的好处,我除了给人家留了一点金银,却别无酬报,并且在草原赛马,又用箭射人家的事,虽然人家没再提,也不计较了,可是自己想起来,就不禁自愧卤莽,且抱歉、负疚,这些事自己心里都明白的。惟有一件事自己不明白,那就是春雪瓶一想到了这处,就不由心中惆怅难过,因为韩铁芳的丰姿,印在她的脑中,实在磨不下去。
在这边荒的地方,她活了二十岁,无论在哪一族中,她实在没有看见过如此英俊的男子,然而她幼承家教,爹爹生平作事,严肃寡情,都是她的榜样,昔日的咐嘱,今仍留在耳边,她决不能像小霞那样的无耻,所以只好在心中留下些惆怅,刚才的事情更便她惆怅,她没想到还能够在这里遇见韩铁芳,更想不到那匹黑马竟在韩铁芳的手里。她原是想着过去与韩铁芳谈些话,问问他怎么会得到那匹马,但在那个时候自己就有些羞涩,而心情摇摇,所以才坚决地不跟他交谈一句,也不问那匹马的事情,马既被他骑著,那就送给他好了,也算一项报酬,也可以补一补自己对他的亏欠。
她急急地策著马,飞驰北去,走下了许多路又回首瞧瞧,见沙岗遮断了她的目光,韩铁芳并没追来,她的心中更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在后面去了了甚么,又像作了一件很值得后悔的事,错过了一件千载难逢的良缘似的。她仰望着苍苍的长天,俯瞰著茫茫的沙地,发了半天呆,忽然又一咬牙,心说!我何必呢!他对我有好处,我也酬谢得他不少了,还想他作甚么?我的爹爹新死,我想这些事件甚么!爹爹的灵魂若是看透了我的心,岂不要骂我?再说我到迪化去,还有要紧的事要办,我净念记著这些,忘不下他,他一个男子,我想他就不对,如今既然分了手,那么他一定回返东边,不再回来,我们永久也不能见面,我还想他甚么?有其么用?当下她心中虽仍有所思,但极力地摒除,咬著牙,挥鞭紧紧地走。
走到黄昏时,她在一座沙岗的后面避风的地方坐了一晚,天明时就再往北去,当日就走出了黑沙漠。又两日,过了塔格山,就望见了一片小沙漠,这地方名叫“鲁克沁漠地”走过去便是鄯善地方,即是汉朝大将班超平定曲域的所在的鄯善国。
春雪瓶一路紧行,晚间或投于索伦人家,或投于蒙古人的牛皮帐蓬,饮食住宿,一来到了这里,便有店房可住了。路上所遇的人,无不对她憨热接待,她所逢到的都是勤恳而带著畏惧的目光,她也晓得是受亡去的爹爹的余荫,心中就更伤感。由此往西,至吐鲁番。
这里是天山南麓的一个大都会,商业繁盛,南北往来的人都必须经过这里。春雪瓶就进了城,找个店房用午饭的时候,她就跟人打听,才知道萧姨夫,绣香姨娘跟幼霞那些人,已于半月之前,就由这里走过去了,它的心里略略释念,当日用毕饭之后,即离开了这里,策马越过了天山雪岭,又两日,使到了距迪化不远的达板城,她就在这里找了一家店房住了。她不慌不忙地拿出金子来换了钱,买了几匹颜色素净的绫罗绸缎,就叫店家找来本城高手的裁缝,按照了她的身材量剪,她指定的样式做,那是贵族的旗式衣裳,——这都是为到迪化去见当钦差的那位伯父穿的;并做了两身紧长的衣裤,这又是为骑马时,或夜行办事时之用。
鞋,她也叫来本城著名的鞋铺,也是订做,做了豆青色的平底的旗式鞋,要用银线绣上仙鹤,鸾凤,牡丹等等的花样,她是天足,可不能做小脚鞋,只做了三双哈萨克式的小靴子,一双是白缎子的,银线扎白龙,一双也是白缎子的,黑丝线扎乌龙,另一双是葡萄灰色的缎子帮儿,皮面皮底,帮上订绣的是山石旁边爬著黑熊,松树上面一双苍鹰,这个图案名叫作“英雄斗智”
马换了新铁掌,叫店家拨了个专人喂时并常常溜著,双剑也拿到铁匠铺里去磨。她自己天天在店房里,手拿著针线做里面衬著的小女裤和袜子,她并不是想到迪化府去摆阔,而是她想的:一个钦差大人的侄女,春龙大王的女儿,不能不如此,不能再像在家里似的,否则便要叫人笑话。
她在此一连住了六七天,连板城本来是在天山山阴的一个地方,天气凉得快,这时满院子都是落叶了,她未尝心里不急于走,然而须等候那些东西全部做好。这天铁匠铺把磨好了的一对发光的宝剑送来了,裁缝也把包做的衣棠全都做好送来了,只有鞋铺因为她所订的那几双鞋的绣活都太精细了,尤其是那双“英雄斗智”的小靴子,据说做那一双比做别的十双还麻烦,他们加工、赶做,到现在才把黑熊绣出来,那帮儿上的苍鹰,左右里外一共是四只鹰,都连影子还没绣出来,请求她再展限几日。
但春雪瓶真不能再在此耽搁了,便叫慢慢地细细地给地做,做完了,派个人给她送到迪化去,鞋铺的店伙就问她在迪化是住在甚么地方,她想不起说其么地方才对,只说:“你给送到迪化钦差大人的公馆里,就有人收。”倒把鞋铺的人跟店家都吓了一跳,翻著眼睛惊慌惊恐地望着这位姑娘。
雪瓶把一切的钱齐都开发了,并叫店家雇来一辆骡子车,簇新的“大鞍身”把宝剑、包袱,一切行李都放在车里,牛皮水袋,现在也用不著了,她就送给了店家,一切没吃完的沾著沙子的干粮,她更都不要了,白马系在车上,脸上擦淡淡的粉,油亮的大辫子上扎著白绒线的辫根,穿著新衣、新袜、新鞋,就坐在车上,把车帘都放下,她却趴在车上的纱窗向外看,沿途往来的人马极多,官眷的车辆也不少,沙漠是一点也看不见了,两旁都是正在割别的丰收的田禾。由此往迪化,在半路还有一站,还得在店房休歇一夜,她想看见了那一位当钦差的伯父,应行甚么样的礼节,应说甚么样的话,可千万别带出一点野气来,她倒真有些作难。
第二天,她的头梳得是格外的光亮,辫根上另扎了新白绒线,她惨惨地不禁堕泪,在脸上又均匀的敷了一层宫粉,换上豆青色缎子的夹旗袍,穿著豆青色绣鸾凤的新鞋,离了店房她又上了车,在车上她也练习著稳重之态,过午时分就到了迪化。这座名城,繁华无比,土人皆呼它为“红庙子”进了城,雪瓶趴著车窗往外看,两只眼睛简直忙不过来,走着走着车却停住了,赶车的隔著车帘向她问说:“姑娘!您到哪儿去啊?我这车在哪儿卸啊?”
雪瓶虽知萧千总他已然来到了这里,可又不知他们住在哪家店里,自己既然是官眷,又不可独自找店。于是在车中沉思了一会,便向外回答道:“你把车赶到钦差衙门去吧!”
赶车的发著疑问的口吻,说:“这里哪有个钦差大人衙门呀?”于是他就跟街上的人打听,打听了半天,他才回转头来向车中说:“我打听来啦!不错,钦差玉大人现在住在西门官花园里,可是听说病了很多日子,不能见客。”
春雪瓶说:“不要紧!他别人都不见,可不能不见我,我是他的侄女。你把车赶走吧!快些!”
赶车的一听,原来这位乘主儿就是钦差大人的亲侄女,钦差是比抚台还大得多的官儿,这若是送到了那儿,还能够没有赏钱:当下鞭子“吧吧”地响了两下,车就“咕隆隆”地走去,车后的白马也“得得”地用铁蹄敲著平坦的街道,两旁的人都驻足扭首来瞧,因为放著车帘,是表明车中坐的是女眷,而车后边拴有一匹马,可就奇了。
车正走着,还没转过这条街,忽听车窗外面有人高声叫著说:“姑娘!车里坐的可是春雪瓶姑娘吗?”又听说:“停住!停住!”
雪瓶在车里不禁一惊,心想着:要是韩铁芳也追我到这里,那可真讨厌!趴著车窗往外一看,却见那个人已把车拦住,雪瓶微散开车帘,向外一瞧,见是一个喝得酒脸发红,歪戴著红樱帽的官人,正是萧千总。她就向外说:“萧姨夫!你们早到这儿啦!我绣香姨姨跟幼霞妹现在都住在哪儿呀?”
萧千总喷著酒气说:“就住在南边吉升店里,我就等著你呢!要不是为等你,我们早就离开这儿啦!车掉回去吧!”
赶车的看见萧千总的红樱帽,听了吩咐,他哪敢迟疑一会,赶紧就把车掉过去,慢慢地往南走去,街上有很多人都注意他们,萧千总在车后边踉跄地跟著,少时他就喊那个赶车的,说:“喂!喂!你还不把车停住吗!我跟你说的是吉升店,你难道不认识吗?你是头一回到迪化城来吗?喂,停住吧!笨蛋!”
萧千总的气儿非常大,好像装著一肚皮牢骚,旁边就是一座大门洞,有黑匾红字,粉壁上也写著:“吉升老店安寓客商,仕官行合的店房。”
雪瓶自己撩开了车帘,赶车的已在下面把一个长板凳儿放好,雪瓶就真像娇贵的官眷似的慢慢地下了车,她向萧千总说:“车上还有些东西。”
萧千总说:“叫店里的伙计来搬,你就先进去吧!”遂向店里柜台那面,瞪著眼睛吩咐,说:“带著一点!你先到里院向我的太太回一声去!”柜里立时就有穿长衫的伙计答应著跑出来,恭恭敬敬地带著雪瓶往里院走入,里院迎头的影壁上写的是一个很大的“福”字,两旁有垂花门。
进了有边的垂花门是另一个院子,院子房屋整齐,十分清静,这伙计就指指北屋,雪瓶到门前才叫著:“姨姨!我来啦!”
屋里问一声:“是谁呀?”脚步声紧紧响了几下,屋门从里边开了。
屋里是幼霞,穿著一件红缎子的小夹袄青绸子的夹裤,发髻梳得十分整齐,更像是城里的姑娘了。她惊讶她笑说:“暧哟!雪瓶姐!你才来呀?你走了趟哪儿呀?”她瞪大了眼睛详细看着雪瓶的头上脚下,雪瓶却勉强对她笑了笑,一直进屋,见绣香也自里门内走出来,不待绣香说话,雪瓶就赶紧过去将绣香一抱悲声哭著说:“我爹爹原来是死了!你知道吗?”
她呜咽得说不出话来,旁边幼霞听了,不禁的怔了,绣香楼抱著她说:“好孩子!你先别哭,你到了甚么地方,听人说了其么?”
雪瓶硬咽著说:“我不是听人说的,是我亲眼看见的!我爹爹实实在在是死在白龙堆里了!是韩铁芳给葬埋的,我在沙摸里遇见了韩铁芳。我们现钉成的棺材,将我爹爹的尸体入了脸,——我爹爹死的真惨!”
幼霞赶紧过来拉了她一把,问说:“三爹爹是因为其么死的?”
雪瓶痛哭著说:“就是因为病死的!但她老人家死得并不瞑目!”
绣香这时也满目挂泪,双肩抽播得乱动,她顿著脚,着急地说:“你慢慢说!雪瓶你别哭!你详细地慢慢跟我说!你这样说,我听不明白,唉”
雪瓶于是强压下心中的悲痛,就将自那夜在红叶谷追赶那盗马的贼人,与她们分手之后的事情,一段一段,详详细细,全都说了,说到韩铁芳在沙漠指出了葬埋的地点,刨掘她的爹爹尸身之事,屋中的人就齐都放声大哭起来。
她不能再往下说,各自谁也不能劝谁,尤其是绣香哭得最厉寓,她的放主玉娇龙是已经死了,确已死了,她可把玉娇龙生前三十余年来的每一件、每一桩的事情都回忆起来了,她身子不禁倒退几步坐在一张椅子上,就趴在那张椅背上,口中数数叨叨地痛哭,雪瓶也哭得连站都站不住了,幼霞也靠著窗子哭号著说:“我得看看我爹爹去!”
这时,萧千总带著店里的伙计,把车上的那些东西全都拿到屋里,这三个人痛哭的原因,他也明白啦,他也大概看出来了,他就连连摆著双手说:“得啦!得啦!雪瓶姑娘!幼霞姑娘!还有”指著他的太太说:“你!你可不该领著头儿哭!人死啦,还能够哭活了吗?死人又没在这儿,你们白哭!她老人家还许是扔下了皮囊成仙去了呢!雪瓶雪瓶!你更别哭!你爹爹死了,你就得撑持家业,等穿过了孝,叫你姨娘给你招一门女婿,回到尉犁城,你爹爹给你留下的房产,跟养的马,也够吃著不尽,哭顶得甚么?一点也没有用,你还得姓你的春,咱们白来到这儿一趟,钦差大人不认咱们!”
雪瓶听了这话,顿然吃了一惊,眼泪也立时止住了,就向绣香说:“怎么?莫非如今在这里的这位玉大人,不是我爹爹的胞兄?”
绣香还没有回答,萧千总却又叹了口气说:“怎么不是呀?姓玉的还能有两家子?可是人家现在不认,咱们可又有甚么法子呀!”
绣香却呵斥她的丈夫说:“你别在这儿胡说!你先出去,容我跟雪瓶细说。”
萧千总说:“你说?也还不是那么一件事儿吗!办法是没有啦!趁早她们回尉犁城,咱们回乌尔土雅台是真的!”
绣香拥著雪瓶进了里问,幼霞也随著进去,把蓝布的门帘放下,这间小屋,有桌椅,有炕,墙上还挂著对联跟昼儿,倒还是个适于接待官晋之所,绣香拉著雪瓶在炕头坐下,她擦著眼泪说:“你别着急!听我告诉你!我们来到这儿已经半个多用啦,可是至今还没见过玉大老爷之面!”
雪瓶就把眼泪擦了擦,说:“莫非他对我们真是狠心不认吗?他不知道他的胞妹流落在新疆多年吗?”
绣香坐在她的身旁说:“你听我说!玉大老爷这次是奉钦命到迪化,查办的是抚台以下的很多官员,所以一切人都不见,听说身体又不好,现在害著病。连伊犁舅老爷瑞大人派来的人,都没见著。”
春雪瓶抬起头来说:“别的人他都可以不见,因为别的人都是官,都是男子,都有求于他,他为避免嫌疑,才不见所有的人,但我们并不求他,并不是官,只是几个妇女”
绣香说:“因为是妇女见面可就更难了!他这次到迪化来,又没带著奶奶,果然要是奶奶也来啦,那倒好了,我说去见她就能见著。现在这位主子,我们早先称呼他为大少爷,我在早先不过是他家里的一个丫头,把我给的不过是个千总官儿,我去也是碰钉子,所以我就也没去,只是你姨夫去了两趟,也没见得著,幸亏这回跟他来的,有跟他多年的一个人,名叫连喜,是他的心腹,他姨夫先把连喜请到这儿来,让他见了见,由我把他宅里的小姐流落边荒,二十年的事情说了,连现在有了你的事情也说了,连喜就咐嘱我们不可声张,别把这些事对别人说,他回去悄悄地禀报了,可是第二天送来了回话,说还是不行!玉钦差说:谁都知道他的胞妹是嫁给鲁翰林,为父病还愿,在妙峰山跳了山涧,尽了孝心,死了,他再没有一个妹妹,甚么流落边荒,现在生死不明,留下一位小姐的话,他更是不能承认,还说那都是荒谬的传言,逼著我们走,不走还要办我们。”
春雪瓶不由得忿忿地说:“我爹爹的这个哥哥,怎么这样薄情?这样不讲理?”
绣香又摆手说:“你听我再往下说呀!那日我们听了这话,可也无法,就叫连喜回去替我们请求,求容许我们在此再住几天,等你来了,咱们再一同走,不然你一定要扑个空,碰巧还许滋出事来,于是连喜又去请求了一下,这次回来,说是钦差大人答应了我们,可是许住在这里,不许满口胡说,否则可是不行。又听说王大老爷的周围戒备得很严,因为在路上就有一次险些出了事!所以现在的公馆,有抚台衙门派的十个兵,还有路过西安府时,那里的抚台派的一个保镖的,听说是叫甚么铁霸王,还有两个也都是有名的镖头。”
雪瓶听了这话,却微微冷笑,这时她是一点悲痛之情也没有了,满腹中只填著气忿。
幼霞把茶给她斟了一杯,送过来,同时也皱著眉说:“我看咱们不如就回尉犁城去吧!”
雪瓶却说:“也得等著办完了事才能回去,不能白来一趟,尤其是现在确已知道我爹爹死了,我爹爹放著在北京的小姐不当,少奶奶不作,而来到这边荒之地,二十年来,虽没受甚么穷苦,可也饱经风尘,她当年的心中必有隐情,还许是被他们家里给挤出来的呢?”
绣香在那边就摆手说:“不是!”
春雪瓶说:“他现在是钦差大官,他不肯认我,我倒不恨他,我也不想叫他伯父,也不想他叫我是甚么侄女,外甥女,我只是无论如何也得见见他,把他妹妹死的事情告诉他,埋的地方告诉他,看他怎么样,看他是不是真无半点手足之情!”面容发白,嘴唇紧咬,秀目圆瞪。
绣香却沉思了半天,结果说:“那么,就叫你萧姨夫把那连喜再找来吧,你当着面再跟他说一说,也许”
正说到这儿,萧千总就掀帘子进来了,原来他在外屋已听了半天,他就接手说:“据我看可不必再这么麻烦啦,连喜那家伙是个老跟官的,滑极了,他的话没有说死,可是意思已然透露出来了。干脆!他们的姑奶奶玉娇龙二十年前在妙峰山跳涧没有花,是到新疆来了,他们上上下下,早就知道,别的人只要是知道玉娇龙名字的,没有人相信她能够摔死,可就只一样儿,不能认!绝不能认!认了之后,就门风丧尽,他的钦差也就做不成啦!所以我想就是再把连喜找来,也是白搭,你等候他出来,拦他的轿子,他也能叫人把你押起来,这也不怨他无情,实在是你的那个爹爹早先把事情作得太过份啦,名也闹得太大!因为她当年杀过些江湖人,直到如今,那些江湖人都时时想报仇,只要是姓玉的,他们都恨入骨髓,听连喜那口说:此时玉大老爷,奉钦命西来查案,第一次在柳河镇,第二次在长安,都险些遭了贼人的毒手,不然也不会吓得病老不好,也不至于雇了铁霸王窦定远,方天战秦杰,仙人剑张仲翔那三个人给他保镖,他实在是个又老实、又胆小的人,他是不知道你就是春小王爷,他要是知道了,别说见,连听你的名字也不敢哪!”
雪瓶此时发著呆不语。萧千总又说:“依我说,你既然来到道儿啦,那么今天歇歇,或是到大街上逛逛,买点吃的用的东西,明儿一早还是赶紧回家,我也灰心啦!我想把你们送回尉犁城,我再到乌尔土雅台去销假,再当一年半年的差使,我也就想法子辞了,不他妈的干啦!当一辈子的差,至多还是我这个千总,绝不能升!我想将来带著你姨姨,也长住在尉犁城,我就给你当个老家人,那倒不错。”叹了口气又说:“至于你的爹爹呢,你们也就不必再思念她啦!光伤会子心实在无用。既然做得很好的棺材啦,那就先别忙,咱们回到尉犁城,买块好坟地,种上树,刻好了石碑,那时再雇上吹鼓手、杠夫去放灵,连灵,大办丧事也不晚!”
雪瓶不动声色,只把头点了点,说:“好吧!就依著萧姨夫的话办吧,我心里不难过,也不生气,只是我既然来到了迪化,我就不能住一两天,至少我得住十天,我得住在此地逛够了再走。”
萧千总说:“这倒不要紧,玉钦差又不是地方官,他没有驱赶咱们离开这里的权力,上回他也不过是叫连喜劝我们,说:你们弄错了,本来没有那么回事,你们从其么地方来的,就回甚么地方去吧!别白白耽误工夫,如若路费不够,我倒可以借。”
雪瓶冷笑着说:“谁要他帮助路费?我也知道,我爹爹不过是我的爹爹,我并非玉家的人所生,但我”说到这里她忽然不说了,又转向幼霞问道:“那天夜里咱们分了手,次日你们就走了吗?在路上再没出别的事吗?”
幼霞说:“第二天我们走时,我倒盼著出点事,好试试我有没有能耐?可是,想不到一路平安的就来到这儿啦。瓶姊!那匹马怎么样啦?牛脖子那个贼真可恨,那都是萧姨夫!”她拿眼睛瞪著萧千总,萧千总一听提到了这件事,就脸上更红,被瞪得溜出屋去了。
春雷瓶却说:“那匹马我见著了,只是我也不想要它啦!”
幼霞说:“为甚么不要?”
雪瓶说:“在沙漠里,我把它送给人了。”
幼霞又问:“送给谁啦?”
雪瓶却没有回答,她的芳心又不禁想起了韩铁芳,又想起自己如今遭人白眼,连一点亲戚关系人家也不肯认。自己在尉犁城虽然有些产业,其实是孤苦伶仃,举目没有亲人,还不如幼霞,幼霞的父母俱在,人家又本来就是哈萨克,我呢?一个汉人的孤女,终生在哈萨克的群里称英雄,在沙漠里当王爷,将来哪里是归宿?我爹爹又如何?她临死时未尝不想说许多话,劝我离开新疆,莫再也老死沙漠。只是我没在她的眼前,她有话说不出来罢了!唉!我真不如叫韩铁芳带著我到东边去,另见见一番世界,另创一番事业,想到这里,她又不禁心酸,但把眼泪强忍回去。
当下她就在炕头坐著不发一语,幼霞也穿得很漂亮,刚才虽流些眼泪,但如今她对著镜子用脂粉把泪痕都遮掩下去,她过来拉著雪瓶的手说:“瓶姊!你也别净坐在这儿,我带著你到街上去逛逛吧!上真是热闹极啦,铺子多,来往的人也多,十字街上还有卖药的、耍熊的、打棒的,热闹极啦,我真没到过这么大的地方,咱们去逛逛好不好!”雪瓶点了点头,就站起身来,同绣香说:“姨姨!我们去走走。”
绣香点头说:“好,可是出去要小心呀,不要多说话呀!”
雪瓶说:“我知道,到了街上,我们连一个人也不认识,就是想要说话,也没地方说去呀!”
绣香又说:“还是先叫他们套上一辆车吧,你们坐在车上,也免得人看你们。”
幼霞却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说:“姨姨你出去看看,街上往来的有多少旗装的、汉装的女人?人家都不怕看,独我们怕看吗?”
绣香说:“你孩子家知道甚么?这地方可同不得尉犁城!”
幼霞斜愣著眼睛,撇著嘴儿说:“这地方就特别,是不是?”
绣香说:“这地方也不特别,像北京城、像东方的许多大地方,也全跟这儿一样,你们是想也想不到,这不能比尉犁城”
幼霞停了一声说:“我才厌烦尉犁城呢!”
绣香知道拦不住她们,便也无法,可是又低头看了看雪瓶脚下的那双青缎子的鸾凤鞋,就又不禁皱眉说:“你还有别的鞋没有?换上一双吧!这双鞋穿上太不像样子,太扎眼了。”
雪瓶却生气地摇头说:“姨姨你可也太啰嗦啦!怎么像个老妈妈似的,脾气要是急一点的谁能受得了?”说到这里,却又勉强一笑,拿上她的紫红手绢挂在衣钮上又说:“姨姨记住了!叫店家另给我找一间房子,今晚我跟幼霞在一块儿睡。”她拉著幼霞出了屋子。一直往店外走去,也不觉得有谁注意著她,更不知萧千总这时候上哪儿去啦,她们就一同走到了街上。
雪瓶的青色缎子的发光的旗袍和绣得极精细的袄,幼霞的红缎衣裘淡青缎裤,下面可登著一双马皮的小靴子,尤其是雪瓶那白辫根,更是招引人注目,但她们却不大留心人家,她们只看着街道两边的每一家铺户,全都买卖兴隆,这时虽不是吃饭的时候,附近的几家酒饭铺里可都是刀铲乱响,有一家小酒馆,里边乱烘烘她,还有人在“崩楞崩楞”的弹琵琶。
幼霞拉了雪瓶一下,说:“你看,萧姨夫又在这儿啦!他天天除了喝酒、吃、赌钱,就来弹这只破琵琶!他简直就不想到钦差的公馆里去,我想,都是因为他不行,要没有他,也许咱们就能见著你伯父了。”
雪瓶也扭头向那酒铺里著了著,见里边有许多穿短衣的人,都不像是本份人,都隔著窗户直著眼来著她们。她不由得生气,急忙拉著幼霞走过。依著幼霞是要到十字街上去逛逛的,她还要买两盒宫粉。雪瓶却悄声讯:“我们也不便到人太多的地方去,再说你看,这街上来往的人,穿著像我这样衣棠的,实在没有,我们也不必太叫人注目。宫粉也可以临走时再买,现在我想到钦差公馆那边去看看,认一认那个门儿,过几天,我想瞒著萧姨夫萧姨娘,我自己去,也许我伯父能够见我。”
幼霞说:“对啦!我想也是,你应当自己去见见,可是我只听说钦差的公馆是在甚么官花园,我可不知应往哪边去走。”
雪瓶说:“我知道是在西门那边,咱们就往西边走吧,我想一定能够走到。”
于是两人往西又走了不远,看见街头有一条很宽的胡同,两人就走进去了。这胡同地下净是土,走了不远,就把雪瓶的鞋弄脏了。她倒不大在意。这里两边都对开著门儿,也没有其么大户人家,有的门儿里出来旗装的老太太叫狗,有的门里又出来抱著小孩的缠足妇人,雪瓶就去找了个旗装的老太太打听,她的装束,和她所说的北京话,都使这位老太太觉得亲近,认为是同乡,她所打听的宫花园,原来在此地是无人不知,老太太就用手向西指著说:“你就一直往西走,看见城墙再往北就到了,那儿的墙很容易认,下面是虎皮石,上面是咕噜钱,我的儿子就在抚台衙门当差,去年抚台大人就在那儿给老太太办的寿,我还去听过戏呢,现在听说那儿住的是钦差大人,也是从咱们北京来的。”
雪瓶见这位老太太爱说话,恐怕她问自己的来历,忙道了声:“劳驾!”赶紧就走了。幼霞跟著,她两人就往西走去,走了半天,才走到城根,这地方很荒凉,住户很少,她们往北走,眼看快到西门了,她们才望见路东有一道高墙,墙的下面是砌著各色的“虎皮石”中间涂著白灰,似是新涂的,上面是拿瓦做成的透明的钱形,墙里有许多棵柳树,把金黄色的柳丝抛到墙外,大门就对著城墙开著。
原来这真不是平常的花园,门前站著腰挂钢刀的官人有五六个,还有仆人、差役出入,并有个身约六尺的大汉,赤黑的脸,大辫子,腮上有一块很深的刀疤,披著青缎大夹袄,正在那里闻著鼻烟,扬眉吐气地跟守门的官人在谈话。雪瓶跟幼霞,这两条艳丽的影子照到他们的眼睛里,他们就都把脖子歪过来,眼睛都直了,幼霞的脸上已经现出紧张之状,但雪瓶却从容镇定,连眼珠儿都不稍斜一斜就走了过去。
原来往北走不远,就又是通到东边去的一条巷子,她们走了进去,见这巷里的住户还不少,铺子也有几家,靠著右首即是那官花园北边的墙,墙里起了几间楼,画栋雕梁,十分华贵,而窗槛旁有柳丝飘飘地挪动,小鸟在里边唱著歌,更显得雅致。
幼霞就不禁笑着说:“哎哟,这几间楼可真好。”又低声向雪瓶说:“大概钦差大人就住在这楼上吧?”说完了这话,仰著脸儿瞧了瞧雪瓶,雪瓶却装做没听见,一直往东走去,幼霞却追上了她,声音不大也不小的叫著说:“瓶姊!你不是说要进去见你伯父吗?怎么你又不去啦?怕官人吗?”
雪瓶回身拿眼睛瞪她,悄声讯:“嚷嚷甚么?”一抬头,见刚才官花园门首站的那条大汉——腮上有一块很深的刀疤的大汉也跟著她们来了,这人长得真凶,两只眼更凶,且含著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容,一边走一边还用鼻子吸烟。
雪瓶却向幼霞使眼色,赶紧又往东边走。这条胡同原来是四通八达,有车也有马,很热闹,雪瓶只想躲避那个人的追随,也不顾方向,走着走着竟来到大街上了,这是西大街,车马更多,两边的铺子更繁盛,她看见有一家香粉店,就急匆匆带著幼霞走进去,幼霞的脸儿不住地发白,胸脯儿紧喘,旁边有红漆的大板凳,她就坐在那里休息。
雪瓶却到柜前去买胭脂,其实她现在系著白辫根,胭脂本来用不著,但她还不住地挑来选去。这家铺子里面也悬著金字的大匾,字号是“异香斋”不独卖妇女用的胭脂粉等物,且卖线香,檀香,佛烛,黄表纸钱等等,柜前买东西的人并不多,忽然背后有一个人进了门,惊得幼霞立时就站起身,雪瓶也回身去看,却见又是那个大汉走进来了,直到柜前,站的地方离雪瓶不过两三步,他就大声向柜裹说:“掌柜的!给我来一封上好的线香,十五那天我要到关帝庙去烧香,求求关老爷作个媒,赏给我一个好媳妇。”
店里的掌柜的和伙计都像很怕他似的,赶紧给他去拿香,雪瓶匆忙地买了两包胭脂,同幼霞点点头就往外走,幼霞还发著呆扭头,不料那大汉手指捏著一点鼻烟,就向雪瓶一弹,雪瓶倒是没有被弹著,可是幼霞的脸上已经著了一块鼻烟,她立时就瞪起眼来要骂,雪瓶却急忙拿眼色拦住了她,用自己的手绢轻轻地替她抹下去,就拉著她出了这铺子。
幼霞嘴里还嘟嚷著,忿忿地说:“我非得回去打那个人不可!”
雪瓶却低声劝她:“不必!不必!你先忍著点气,跟我回到店里,我再告诉你,我还有点事要叫你帮我办呢!”
幼霞遂就跟著她很快地走,走到十字街,那里很热闹,有个耍狗熊的,熊还会耍叉,她们也没走过去看,就转到了南街,一迳回到了店房,在经过那个酒铺之时,还听见萧千总在那里弹琵琶,并有人叫好儿。
她们进了店房见了绣香,幼霞还是一脸的气,雪瓶却趁著绣香没有看出来的时候,就低声劝她不要露出来声色,并说:“等到晚间,我有话要对你说!”幼霞听了,却又有些疑惑的样子,她们都取了掸子抽打鞋上的泥土,绣香一个人坐在里屋愁闷不语,因为她的故主玉娇龙的死耗,真是刺伤了她的心。到了晚间,用过了饭之后,雪瓶就叫店家另给找了一间很干净的房子,带著幼霞去住,两人随身的东西也全都拿到屋里,点上了灯。
这个小院很清静,不似前面大院子那样的喧哗,萧千总大概不是赌钱就是又在那茶棺弹琵琶,所以绣香那屋里也没有谈话之声。
这里幼霞皱著眉,悄声对雪概说:“今天你是怎么啦!那样的胆小,那样的能够忍气?到了官花园,你又不敢进去,在那铺子里,那个高身材的汉子,那样欺负我,你也叫我忍著,你怎么也学成老婆子的样子?”
雪瓶沉思了一会,然后悄声说:“你得知道,迪化城与别处不同,今天咱们遇见的那个人,大概就是我伯父所雇的镖头,不是铁霸王,就是甚么仙人剑或方天战,反正他必是个会武艺的人。”
幼霞说:“他会武艺,莫非咱们就得怕他?你不想想当年三爹爹活著的时候,她曾怕过谁?咱们也别太给她老人家去了名声,灭了锐气!”
雪瓶的脸上当时又现出一种悲哀和忿怒之色,她说:“我们并不是怕人,我们现在真不能够惹事!现在迪化城里大约还没有人认识咱们,今天那个大汉也只是可厌,并不是有心要跟咱们作对,我已经看出来了,以后我们白天更要少出门,别惹事!”
幼霞忿忿地点头说:“对啦!咱们就老老实实在这店里待著,当大姑娘,当千金小姐!可是我不能,我看,与其这样,还不如回尉犁城去呢!”
雪瓶又低声讯:“我的意思是无论怎样,也得到钦差公馆见我伯父一面,把我爹爹的事情告诉他,爹爹生前改名换姓,埋没了半生,死后不能不使她的家人知道。”
幼霞说:“他不愿见咱们,不认你,你又不敢进它的公馆,可有甚么法子?我看这辈子也没法子了!”
雪瓶说:“我想白日见不著他,夜间”她说到这里,幼霞忽然脸色一变,雪瓶又悄声说:“今夜我就想到官花园,私自进去,虽然一定要吓他一跳,可是我为见他的面,也没有法子。”
幼霞神情兴奋地悄声儿说:“去也好,我帮助你,咱们可得带著剑,说不定就得跟那三个保镖的打起来!”
雪瓶说:“我们既然去,就得带著点防身的兵刃,可是我们要谨慎,不要伤人,顶好不叫他们看见,你跟我去,你不要进去,你就在那小巷里等候著我,我一个人从那座楼进去,一会儿我就能把事情办完,咱们就回来。”
幼霞说:“那么他要是见了你的面,肯认你吗?”
雪瓶说:“我不知道,不过只要他肯认我,我就叫他去白龙堆散灵,然后运灵回北京。”
幼霞说:“那我可也得跟著灵去?”
雪瓶点点头说:“自然我们全都得去,到了北京,我还得叫他给爹爹办一件热闹的丧事才行,他才能算是对得起他的胞妹!”
幼霞听了很高兴,不禁笑了,当下两人都抱著美妙的希望,窗外的天色却越来越黑,更鼓已敲过两下了,两人就悄悄地收拾东西,换了衣裘,雪瓶把新做的青色的紧身小衣裤取出两身来,自己换上一身,令幼霞也换上一身。
幼霞悄声讯:“外边的天太黑,咱们得带上点火儿才好,三爹爹早先有一个火折子,可惜咱们没带来。”
雪瓶说:“那不要紧,只要带上火镰火石,和几根纸煤子就得了,到时也许用不著,宝剑带上我那一对就得了,你拿著,我不用,如若拿著创见了那钦差,也许要把他吓死!”
幼霞听得又不住捂著口笑,雪瓶倒是沉著脸儿,她此时并没有快乐的情绪,也不紧张,只是有一点悲哀埋在心里,预备著见了那位“伯父”之时发泄。又待了一会,一切都已收拾好了,店中的里外院全都十分岑寂,各个屋中的人此时都睡著了,更声过了多时才徐徐地敲起,一、二、三,正正敲了三下。雪瓶早先听爹爹说过,一切的夜行人,偷窃、办事,或是行侠,都在这子时三更。她又将袖口
挽了挽,转脸看看幼霞,见幼霞一身青,腰间、胸上,且都用一条青色的丝围绕著,背后的辫子藏在衣服里,并背著一对宝剑,直瞪著眼晴对著她,悄声说:“现在还不走吗?还没到时候吗?”
雪瓶却一点儿也不慌,又用一幅青纱将头发包住,一回身,扑的一声吹灭了灯,她轻轻地启开了屋门,她先出屋,等幼霞跟著出来时,她又将屋门轻轻地闭好,一纵身,就上了房,真比狸猫还轻还快,幼霞也随之腊上去,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黑幕似的天空上挂著无数繁星,虽有一新月,然而光芒不大,秋风贱磁,四面无灯光,也无人声。雪瓶在前,幼霞在后,踏著墙头蹿蹿越越地往北而去,一连走过了几处房屋,向左边转转脸,才见下边的大街,路西有一家铺子里的灯光很亮,还有人出入著,里而似是十分乱杂,这就是那家小酒铺,晚上是赌局,萧千总一定又在这里了。
过了这几个铺子,她们二人又蹿房越脊地往北走,走了不远,雪瓶就停住了身,她观测著,这里大概就到了白天她们往官花园去时走的那条巷子了。
幼霞跟上她来,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附耳向她问道:“瓶姊!你怎么忽然不走啦?你别疑惑,下面的人没有察觉出来。”雪瓶便向她摆手,天色虽然黑,可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幼霞就急忙将话止住,雪瓶脚踏著屋瓦,下面大概就是一家店铺的门面,她做微地伏身,见街上有两个人谈著甚么:“我那一注押错了,谁想得到他是个六呀?”
“我看那小子作的庄,一定有毛病,萧千总今天也非输不可!等著我回家拿了钱再来,用眼睛瞪住了那小子,只要看出毛病来,咱们就给他嚷出来,方天战跟仙人剑,人家那两个可不是好斗的,一定揍死他。”
雪瓶听了,知道那官花园的镖头此刻都在那里赌钱,她就更放了心,等著下边这两个赌鬼向北走过去,夫远了,她就又拉了幼霞一下,两人一同跳下去,到了大街上。往北行不远,就寻著白天经过的那条长巷,进了巷口,见两边的人家都紧闭著门,一个行人也没有,她们就急急地往西走去。幼霞还随走随笑,雪瓶回身轻声申斥她,她仍是笑,可是一走出了巷口,望见了那一道黑兀兀的城墙,她就立时不笑了。那官花园的大门前还有一盏半明不灭的灯光,可见还有人在防卫,她们却顺著城墙悄悄地走过去,然后又进了那条官花园北边墙外的胡同。
这时那巷子里更是岑寂,连更声、犬吠声都没有,那座楼、柳树,都黑忽忽地,雪瓶就止住步,回身悄悄嘱咐幼霞在这儿等著,不要动。她要过取火的东西,便即上了墙,柳丝触在她的脸上,她用手掠开,然后脚下一用力,就由墙头跳到了那座楼上,手攀著楼柱,腿刚迈过栏杆,却听楼里边咕噜咕噜的一阵乱响,她不禁吃了一惊,细一听,这种声音不大,却也不停,大约不是老鼠,就是黄鼠狼,在楼板上乱跑呢,她才知道这原是一座空楼。她放胆地上前,启开了一扇窗户,就跳进楼内,果然无人,老鼠都惊得向四下逃奔,窗上的尘土也簇簇地往下落,她就敲著了火,燃著一根纸煤,用口吹了两下,立时就起了微微的火焰,就跟一盏小灯儿似的。她就用这四下照著,只见这座楼上摆著许多红木家具,还有一张桌上放著纸墨笔砚,可都积著很厚的埃尘,壁间裱装著字画,正中的高处有一块匣,题名是“绿霞楼”
忽听楼外近处梆锣齐敲,仍然是徐徐约三下,她急忙将纸煤子焰灭,趴著前面的窗户向下一瞧,见院中有摇摇荡荡的灯光,随著更声走过去,灯光所映之处,可以看见这院里的柳树很多,房屋也不少,但房里都没有灯光。她心中不免着急,就暗想:钦差大人可住在哪儿呢?我怎样才能找得著呢?难道这回又白来啦!她藉著纸煤上的一点未焰灭的余烬,找著了楼梯,就轻轻踏著楼梯走下去,楼下更是黑暗,倒没甚么老鼠乱跑。
她才下来,忽听得身后有一种极微的响动,她吃了一惊,然而她的身手极快,赶紧就回身,却见身后立著一条巨大的黑影,正伸臂来抓她。她一抡拳就将这双巨大的胳臂击开,同时身子向旁蹿去,这楼里很黑,对面也看不清楚模样。
那大汉就往前扑,并且冷笑着说:“小辈!你知道我铁霸王在此,你还敢来老虎嘴上拔毛?”一拳打来,却被春雪瓶躲开,铁霸王又拳脚齐来,并说:“我看你也是个外行,在楼上你还敢点出火儿来!快跪下,若果你是小毛贼,被穷逼的,只消磕几个头,爷爷还许能饶你的命!”脚踢,拳打,嘴里骂著,但雪瓶早已哧的一声,真如狐狸似的又蹿到了一边,同时,咚的一声,一拳打在铁霸王的后腰,铁霸王虽然没被击倒,但也不禁“啊!”了一声,疾忙翻身,并由腰带上抽出刀来,咚咚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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