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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来,心喜之下,定睛看时,却见这少女身穿鹅黄短袄,服色固自不同,形颜亦是大异,她面庞略作圆形,眼睛睁得大大地,虽不若那绿衫少女那般明艳绝伦,但神色间多了一份温柔,却也妩媚可喜。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才首次与他年纪相若的两个女郎面对面的说话,自是分辨不出其间的细致差别。只听她又惊又喜的道:“少爷,你醒转来啦?”

    那少年道:“我醒转来了,我我现下不是做梦了么?”

    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只怕你还是在做梦也说不定。”她一笑之后,立即收敛笑容,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问道:“少爷,你有什么吩咐?”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什么?什么少少爷?”那少女眉目间隐隐含有怒色,道:“我早跟你说过,我们是低三下四之人,不叫你少爷,又叫什么?”那少年喃喃自语:“一个叫我帮什么‘帮主’,一个却又叫我‘少爷’,我到底是谁?怎么在这里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爷,你身子尚未复原,别说这些了。吃些燕窝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窝?”他不知燕窝是什么东西,但觉肚子十分饥饿,不管吃什么都是好的,便点了点头。

    那少女走到邻房之中,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一只青花瓷碗,热气腾腾地喷发甜香。那少年一闻到,不由得馋涎欲滴,肚中登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那少女微微一笑,说道:“七八天中只净喝参汤吊命,可真饿得狠啦。”将托盘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着烛火看去,见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东西,上面飘着些干玫瑰花瓣,散发着微微清香,问道:“这样好东西,是给我吃的么?”那少女笑道:“是啊,还客气么?”那少年心想:“这样的好东西,却不知道要多少钱,我没银子,还是先说明白的好。”便道:“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可可没银子给你。”那少女先是一怔,跟着忍不住卟哧一笑,说道:“生了这场大病,性格儿可一点也不改,刚会开口说话,便又这么贫嘴贫舌的。既然饿了,便快吃吧。”说着将那托盘又移近了一些。

    那少年大喜,问道:“我吃了不用给钱?”

    那少女见他仍是说笑,有些厌烦了,沉着脸道:“不用给钱,你到底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盘中的匙羹,右手只这么一抬,登时全身刺痛,哼了两声,咬紧牙齿,慢慢提手,却不住发颤。

    那少女寒着脸问道:“少爷,你这是真痛还是假痛?”那少年奇道:“自然是真痛,为什么要装假?”那少女道:“好,瞧在你这场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喂你一次。你若是乘机又来毛手毛脚、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理你了。”那少年问道:“什么叫毛手毛脚,不三不四?”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拿起匙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窝,往他嘴中喂去。

    那少年登时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好人,张口将这匙燕窝吃了,当真是又甜又香,吃在嘴里说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一言不发,接连喂了他三匙,身子却站在床前离得远远地,伸长了手臂去喂他,唯恐他突然有非礼的行动。

    那少年吃得砸嘴舐唇,连称:“好吃,好味道!唉,真是多谢你了。”那少女冷笑道:“你别想使什么诡计骗我上当!燕窝便是燕窝罢啦,你几千碗也吃过了,几时又曾赞过一声‘好吃’?”那少年心下茫然,寻思:“这种东西,我几时吃过了?”问道:“这这便是燕窝么?”那少女哼的一声,道:“你也真会装傻。”说这句话时,同时退后了一步,脸上满是戒备之意。

    那少年见他一身鹅黄短袄和裤子,头上梳着双鬟,新睡初起,头发颇见蓬松,脚上未穿袜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对绣花拖鞋之中,那是生平从所未见的美丽情景,母亲脚上始终穿着袜子,却又不许自己进她的房,当下赞道:“你你的脚真好看!”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随即现出怒色,将瓷碗往桌上一放,转过身去,把铺在房角里的席子、薄被、和枕头拿了起来,向房门走去。

    那少年心下惶恐,道:“你你到哪里去?你不睬我了么?”语气中颇有哀恳之意。那少女道:“你病得死去活来,刚刚知了点人事,口中便又不干不净起来啦。我又能到那里去了?你是主子,我们低三下四之人,怎说得上睬不睬的?”说着迳自出门去了。

    那少年见她发怒而去,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心想:“一个姑娘跳窗走了,一个姑娘从门中走了,她们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唉,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自怔怔的出神,听得脚步声细碎,那少女又走进房来,脸上犹带怒色,手中捧着脸盆。那少年心中喜欢,只见她将脸盆放在桌上,从脸盆中提出一块热腾腾的面巾来,绞得干了,递到那少年面前,冷冰冰的道:“擦面吧!”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双手一动,登时全身刺痛,他咬紧牙关,伸手接了过来,欲待擦面,却双手发颤,那面巾离脸尺许,说什么也凑不过去。

    那少女将信将疑,冷笑道:“装得真像。”接过面巾,说道:“要我给你擦面,那也可以。可是你若伸手胡闹,只要是碰到我一根头发,我也永远不走进房里来了。”那少年道:“我不敢,姑娘,你不用给我擦面。这块布雪雪白的,我的脸脏的很,别弄脏了这布。”

    那少女听他语音低沉,咬字吐声也与以前颇有不同,所说的话更是不伦不类,不禁起疑:“莫非他这场大病当真伤了脑子。听贝先生他们谈论,说他练功时走火入魔,损伤了五脏六腑,姓命能不能保也难说得很。否则怎么说话总是这般颠三倒四的?”便问:“少爷,你记得我的名字么?”

    那少年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你叫什么?”笑了又笑道:“我不叫少爷,叫做狗杂种,那是我娘这么叫的。老伯伯说这是骂人的话,不好听。你叫什么?”

    那少女越听越是皱眉,心道:“瞧他说话的模样,全无轻佻玩笑之意,看来他当真是胡涂啦。”不由得心下难过,问道:“少爷,你真的不认得我了?不认得我侍剑了?”那少年道:“你叫侍剑么?好,以后我叫你侍剑不,侍剑姊姊。我妈说,女人年纪比我大得多的,叫她阿婆、阿姨,和我差不多的,叫她姊姊。”侍剑头一低,突然眼泪滚了出来,泣道:“少爷,你你不是装假骗我,真的忘了我么?”

    那少年摇头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侍剑姊姊,你为什么哭了?为什么不高兴了?是我得罪了你么?我妈妈不高兴时便打我骂我,你也打我骂我好了。”

    侍剑更是心酸,慢慢拿起那块面巾,替他擦面,低声道:“我是你的丫鬟,怎能打你骂你?少爷,但盼老天爷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要是你当真什么都忘了,那可怎么办啦?”

    擦完了面,那少年见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么脏,他可不知自己昏迷之际,侍剑每天都给他擦几次脸,不住口的连声称谢。

    侍剑低声问道:“少爷,你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还记得么?比如说,你是什么帮的帮主?”那少年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什么帮主,老伯伯教我练功夫,突然之间,我半边身子热得发滚,半边身子却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难过得抵受不住,便晕了过去。侍剑姊姊,我怎么到了这里?是你带我来的么?”侍剑心中又是一酸,寻思:“这么说来,他他当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少年又问:“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儿身上的线路练功,怎么会练到全身发滚又发冷,我想问问他。”

    侍剑听他说到‘泥人儿’,心念一动,七天前替他换衣之时,从他怀中跌了一只木盒出来,好奇心起,曾打开来瞧瞧,见是一十八个裸体的男形泥人。她一见之下,脸就红了,素知这位少主风流成性,极不正经,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儿决计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即合上盒盖,藏入抽屉之中,这时心想:“我把这些泥人儿给他瞧瞧,说不定能助他记起走火入魔之前的事情。”于是拉开抽屉,取了那盒子出来,道:“是这些泥人儿么?”

    那少年喜道:“是啊,泥人儿在这里。老伯伯呢?老伯伯到那里去了?”侍剑道:“那一个老伯伯?”那少年道:“老伯伯便是老伯伯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侍剑于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极少知闻,从来没听见过摩天居士谢烟客的名头,说道:“你醒转了就好,从前的事一时记不起,也没什么。天还没亮,你好好再睡一会,唉,其实从前的什么都记不起,说不定还更好些呢?”说着给他拢了拢被子,拿起托盘,便要出房。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为什么我记不起从前的事还更好些?”

    侍剑道:“你从前所做的事”说了这半句话,突然住口,转头急步出房而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觉种种事情全都无法索解,耳听得屋外笃笃的敲着竹梆,跟着当当当锣声三响,他也不知这是敲更,只想:“午夜里,居然还有人打竹梆、打锣玩儿。”突然之间,右手食指的‘商阳穴’上一热,一股热气沿着手指、手腕、手臂直走上来。那少年一惊,暗叫:“不好!”跟着左足足心的‘涌泉穴’中已是彻骨之寒。

    这寒热交攻之苦他已经历多次,知道每次发作都是势不可当,疼痛到了极处,便会神智不觉。已往几次都是在迷迷糊糊之中发作,这次却是清醒之中突然来袭,更是惊心动魄。只觉一股热气、一股寒气分从左右上下,慢慢汇到心肺之间。

    那少年暗想:“这一回我定要死了!”过去寒热两气不是汇于小腹,便是聚于脊梁,这次竟向心肺要害间聚集,却如何抵受得住?他知情势不妙,强行挣扎,坐起身来,想要盘膝坐好,一双腿却无论如何弯不拢来,极度难当之际,忽然心想:“老伯伯当年练这功夫,难道也吃过这般苦头?将两只麻雀儿放在掌心中令它们飞不走,也不是当真十分好玩之事。早知如此,这功夫我不练啦。”

    忽听得窗外有个男子声音低声道:“启禀帮主,属下豹捷堂展飞,有机密大事禀报。”

    那少年半点声息也发不出来,过了半晌,只见窗子缓缓开了,人影一闪,跃进一个身披斑衣的汉子。这人抢近前来,见那少年坐在床上,不由得吃了一惊,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之外,当即急退了两步。

    这时那少年体内寒热内息正在心肺之间交互激荡,心跳剧烈,只觉随时都能心停而死,但极度疼痛之际,神智却是异乎寻常的清明,听得这斑衣汉子自报姓名为‘豹捷堂展飞’,眼见他越窗进来,不知他要干什么,只是睁大了眼凝视着他。

    展飞见那少年并无动静,低声道:“帮主,听说你老人家练功走火,身子不适,现下可大好了?”那少年身子颤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展飞脸现喜色,又道:“帮主,你眼下未曾复原,不能动弹,是不是?”

    他说话虽轻,但侍剑在隔房已听到房中异声,走将进来,见展飞脸上露出狰狞凶恶的神色,惊道:“你干什么?不经传呼,擅自来到帮主房中,想犯上作乱么?”

    展飞身形一幌,突然抢到侍剑身畔,右肘在她腰间一撞,右指又在她肩头加上了一指。侍剑登时被他封住了穴道,斜倚在一张椅上,登时动弹不得。展飞练的是外家功夫,手闭穴道只能制人手足,却不能令人说不得话,当下取出一块帕子,塞入她口中。侍剑心中大急,知他意欲不利于帮主,却无法唤人来救。

    展飞对帮主仍是十分忌惮,提掌作势,低声道:“我这铁沙掌功夫,一掌打死你这小丫头,想也不难!”呼的一掌,向侍剑的天灵盖击去,心想:“这小子若是武功未失,定会出手相救。”手掌离侍剑头顶不到半尺,见帮主仍是坐着不动,心中一喜,立即收掌,转头向那少年狞笑道:“小淫贼,你生平作恶多端,今日却死在我的手里。”向床前走近两步,低声道:“你此刻无力抗御,我下手杀你,非英雄好汉的行迳。可是老子跟你仇深似海,已说不上讲什么江湖规矩。你若懂江湖义气,也不会来勾引我妻子了!”

    那少年和侍剑身子虽不能动,这几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那少年心想:“他为什么跟我仇深似海,又什么叫做勾引他的妻子?”侍剑却想:“少爷不知欠下了多少风流孽债,今日终于遭到报应。唉,这人真的要杀死少爷了。”心下惶急,极力挣扎,但手足酸软,一顷侧间,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展飞恶狠狠的道:“我妻子失身于你,哼,你只道我闭了眼睛做王八,半点不知?可是以前虽然知道,却也奈何你不得,只有忍气低声,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那想到老天有眼,你这小淫贼做恶多端,终会落入我手里。”说着双足摆定马步,吸气运功,右臂格格作响,呼的一掌拍出,直击在那少年心口。

    展飞是长乐帮外五堂中豹捷堂香主,他这铁沙掌已有二十余年深厚功力,实非泛泛,这一掌使足了十成力,正打在那少年两乳之间的‘膻中穴’上。但听得喀喇一声响,展飞右臂折断,身子向后直飞出去,撞破窗格,摔出房外,登时全身气闭,晕了过去。

    房外是座花园,园中有人巡逻。这一晚轮到豹捷堂的帮众当什,因此展飞能进入帮主的内寝。他破窗而出,摔入玫瑰花丛,压断了不少枝干,登时惊动了巡逻的帮众,便有人提着火把抢过来。眼见展飞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只道有强敌侵入帮主房中,那人大惊之下,当即吹起竹哨报警,同时拔出单刀,探头从窗中向屋内望去,只见房内漆黑一团,更无半点声息,左手忙举火把去照,右手舞动单刀护住面门。从刀光的缝隙中望过去,只见帮主盘膝坐在床上,床前滚倒了一个女子,似是帮主的侍女,此外便无别人。

    便在此时,听到了示警哨声的帮众先后赶到。

    虎猛堂香主邱山风手执铁锏,大声叫道:“帮主,你老人家安好么?”揭帷走进屋内,只见帮主全身不住的颤动,突然间“哇”的一声,张口喷出无数紫血,足足有数碗之多。

    邱山风忙向旁急闪,才避开了这股腥气甚烈的紫血,正惊疑间,却见帮主已跨下床来,扶起地下的侍女,说道:“侍剑姊姊,他他伤到了你吗?”跟着掏出了她口中塞着的帕子。

    侍剑急呼了一口气,道:“少爷,你你可给他打伤了,你觉得怎怎样?”惊慌之下,话也说不清楚了。那少年微笑道:“他打了我一掌,我反而舒服之极。”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许多人奔到。贝海石、米横野等快步进房,有些人身分较低,只在门外守候。贝海石抢上前来,问那少年道:“帮主,刺客惊动你了吗?”

    那少年茫然道:“什么刺客?我没瞧见啊。”

    这时已有帮中好手救醒了展飞,扶进房来。展飞知道本帮帮规于犯上作乱的叛徒惩罚最严,往往剥光了衣衫,绑在后山‘刑台石’上,任由地下虫蚁咬啮,天空兀鹰啄食,折磨八九日方死。他适才倾尽全力的一击没打死帮主,反被他以浑厚内力反弹出来,右臂既断,又受了内伤,只盼速死,却又被人扶进房来,当下凝聚一口内息,只要听得帮主说一声‘送刑台石受长乐天刑’,立时便举头往墙上撞去。

    贝海石问道:“刺客是从窗中进来的么?”那少年道:“我迷迷糊糊的,身上难受得要命,只道此番心跳定要跳死我了。似乎没人进来过啊。”展飞大是奇怪:“难道他当真的神智未清,不知是我打他么?可是这个丫头却知是我下的手,她终究会吐露真相。”

    果然贝海石伸手在侍剑腰间和肩头捏了几下,运内力解开她穴道,问道:“是谁封了你的穴道?”侍剑指着展飞,说道:“是他!”贝海石眼望展飞,皱起了眉头。

    展飞冷笑一声,正想痛骂几句才死,忽听得帮主说道:“是我是我叫他干的。”

    侍剑和展飞都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人怔怔的瞧着那少年,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何用意。那少年于种种事情全不了然,但已体会出情势严重,各人对自己极是尊敬,若知展飞制住了侍剑,又曾发掌击打自己,定然对他大大的不利,当即随口撒了句谎,意欲帮他一个忙。至于为什么要为他隐瞒,其中原因可半点也说不出来。

    他只隐约觉得,展飞击打自己乃是激于一股极大的怨愤,实有不得已处。再加当时他体内寒热内外交攻,难过之极,展飞这一掌正好打在他膻中穴上。那膻中穴乃人身气海,展飞掌力奇劲,时刻又凑得极巧,一掌击到,刚好将他八阴经脉与八阳经脉中所练成的阴阳劲力打成一片,水乳交融,再无寒息和炎息之分。当时他内力突然之间增强,以至将展飞震出窗外,心中全然不知,但觉体内彻骨之寒变成一片清凉,如烤如焙的炎热化成融融阳和,四肢百骸间说不出的舒服,又过半晌,连清凉、暖和之感也已不觉,只是全身精力弥漫,忍不住要大叫大喊。当虎猛堂香主邱山风进房之时,他一口喷出了体内郁积的瘀血,登时神气清爽,不但体力旺盛,连脑子也加倍灵敏起来。

    贝海石等见侍剑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神情惶急,心下都已了然,知道帮主向来好色贪淫,定是大病稍有转机,便起邪念,意图对她非礼,适逢展飞在外巡视,帮主便将他呼了进来,命他点了侍剑的穴道,只是不知展飞如何又得罪了帮主,以致被他击出窗外,多半是展飞又奉命剥光侍剑的衣服,行动却稍有迟疑。只是展飞武功远较帮主为强,所谓‘被他击出窗外’,也必是展飞装腔作势,想平息他怒气,十之八九,还是自行借势窜出去的。众人见展飞伤势不轻,头脸手臂又被玫瑰花丛刺得斑斑血痕,均有狐悲之意,只是碍于帮主脸面,谁也不敢对展飞稍示慰问。

    众人既这么想,无人敢再提刺客之事。虎猛堂香主邱山风想起自己阻了帮主的兴头,有展飞的例子在前,帮主说不定立时便会反脸怪责,做人以识趣为先,当即躬身说道:“帮主休息,属下告退。”余人纷纷告辞。

    贝海石见帮主脸上神色怪异,终是关心他的身子,伸手出去,说道:“我再搭搭帮主的脉搏。”那少年提起手来,任他搭脉。贝海石二根手指按到了那少年的手腕之上,蓦地里手臂剧震,半边身子一麻,三根手指竟被他脉搏震了下来。

    贝海石大吃一惊,脸现喜色,大声道:“恭喜帮主,贺喜帮主,这盖世神功,终究是练成了。”那少年莫名其妙,问道:“什什么盖世神功?”贝海石料想他不愿旁人知晓,当下不敢再提,说道:“是,是属下胡说八道,帮主请勿见怪。”微微躬身,出房而去。

    顷刻间群雄退尽,房中又只剩下展飞和侍剑二人。展飞身负重伤,但众人不知帮主要如何处置他,既无帮主号令,只得任由他留在房中,无人敢扶他出去医治。

    展飞手肩折断,痛得额头全是冷汗,听得众人走远,咬牙怒道:“你要折磨我,便赶快下手吧,姓展的求一句饶,不是好汉。”那少年奇道:“我为什么要折磨你?嗯,你手臂断了,须得接起来才成。从前阿黄从山边滚下坑去跌断了腿,是我给它接上的。”

    那少年与母亲二人僻居荒山,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动手,虽然年幼,一应种菜、打猎、煮饭、修屋都干得井井有条。狗儿阿黄断腿,他用木棍给绑上了,居然过不了十多天便即痊愈。他说罢便东张西望,要找根木棍来给展飞接骨。

    侍剑问道:“少你,你找什么?”那少年道:“我找根木棍。”侍剑突然走上两步,跪倒在地,道:“少爷,求求你,饶了他吧。你你骗了他妻子到手,也难怪他恼恨,他又没伤到你。少爷,你真要杀他,那也一刀了断便是,求求你别折磨他啦。”她想以木棍将人活活打死,可比一刀杀了痛苦得多,不由得心下不忍。

    那少年道:“什么骗了他妻子到手?我为什么要杀他?你说我要杀人?人那杀得的?”见卧室中没有木棍,便提起一张椅子,用力一扳椅脚。他此刻水火既济,阴阳调和,神功初成,力道大得出奇,手上使力轻重却全然没有分寸,这一扳之下,只听得喀的一声响,椅脚便折断了。那少年不知自己力大,喃喃的道:“这椅子这般不牢,坐上去岂不摔个大跤?侍剑姊姊,你跪着干什么?快起来啊。”走到展飞身前,说道:“你别动!”

    展飞口中虽硬,眼看他这么一下便折断了椅脚,又想到自己奋力一掌竟被他震断手臂,身子立即破窗而出,此人内力实是雄浑无比,不由自主的全身颤栗,双眼钉住了他手中的椅脚,心想:“他当然不会用椅脚来打我,啊哟,定是要将这椅脚塞入我嘴里,从喉至胃,叫我死不去,活不得。”长乐帮中酷刑甚多,有一项刑罚正是用一根木棍撑入犯人口中,自咽喉直塞至胃,却一时不得便死,苦楚难当,称为‘开口笑’。展飞想起了这项酷刑,只吓得魂飞魄散,见帮主走到身前,举起左掌,便向他猛击过去。

    那少年却不知他意欲伤人,说道:“别动,别动!”伸手便捉住他左腕。展飞只觉半身酸麻,挣扎不得。那少年将那半截椅脚放在他断臂之旁,向侍剑道:“侍剑姊姊,有什么带子没有?给他绑一绑!”

    侍剑大奇,问道:“你真的给他接骨?”那少年笑道:“接骨便接骨了,难道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你瞧他痛成这么模样,怎么还能闹着玩?”侍剑将信将疑,还是去找了一根带子来,走到两人身旁,向那少年看了一眼,惴惴然的将带子替展飞缚上断臂。那少年微笑道:“好极,你绑得十分妥贴,比我绑阿黄的断腿时好得多了。”

    展飞心想:“这贼帮主凶淫毒辣,不知要想什么新镣古怪的花样来折磨我?”听他一再提到‘阿黄断腿’,忍不住问道:“阿黄是谁?”那少年道:“阿黄是我养的狗儿,可惜不见了。”展飞大怒,厉声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你要杀便杀,如何将展某当做畜生?”那少年忙道:“不,不!我只是这么提一句,大哥别恼,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不是啦。”说着抱拳拱了拱手。

    展飞知他内功厉害,只道他假意赔罪,实欲以内力伤人,否则这人素来倨傲无礼,跟下属和颜悦色的说几句话已是十分难得,岂能给人陪什么不是?当即侧身避开了这一拱,双目炯炯的瞪视,瞧他更有什么恶毒花样。那少年道:“大哥是姓展的么?展大哥,你请回去休息吧。我狗杂种不会说话,得罪了你,展大哥别见怪。”展飞大吃一惊,心道:“什什么他说什么‘我狗杂种’?那又是一句绕了弯子来骂人的新鲜话儿?”

    侍剑心想:“少爷神智清楚了一会儿,转眼又胡涂啦。”但见那少年双目发直,皱眉思索,便向展飞使个眼色,叫他乘极快走。

    展飞大声道:“姓石的小子,我也不要你卖好。你要杀我,我本来便逃不了,老子早认命啦,也不想多活一时三刻。你还不快快杀我?”那少年奇道:“你这人的胡涂劲儿,可真叫人好笑,我干么要杀你?我妈妈讲故事时总是说:坏人才杀人,好人是不杀人的。我当然不做坏人。你这么一个大个儿,虽然断了一条手臂,我又怎杀得了你?”侍剑忍不住接口道:“展香主,帮主已饶了你啦,你还不快去?”展飞提起左手摸了摸头,心道:“到底是小贼糊涂了,还是我自己糊涂了?”侍剑顿足道:“快去,快去!”伸手将他推出了房外。

    那少年哈哈一笑,说道:“这人倒也有趣,口口声声的说我要杀他,倒像我最爱杀人、是个大大的坏人一般。”

    侍剑自从服侍帮主以来,第一次见他忽发善心,饶了一个得罪他的下属,何况展飞犯上行刺,实是罪不可赦,不禁心中欢喜,微笑道:“你当然是好人哪,是个大大的好人。是好人才抢人家的妻子,拆散人家的夫妻”说到后来,语气颇有些辛酸,但帮主积威之下,究是不敢太过放肆,说到这里便住口了。

    那少年奇道:“你说我抢了人家的妻子?怎样抢法的?我抢来干什么了?”

    侍剑嗔道:“是好人也说这些下流话?装不了片刻正经,转眼间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我说呢,好少爷,你便要扮好人,谢谢你也多扮一会儿。”

    那少年对她的话全然不懂,问道:“你你说什么?我抢他妻子来干什么,我就是不懂,你教我吧!”这时只觉全身似有无穷精力要发散出来,眼中精光大盛。

    侍剑听他越说越不成话,心中怕极,不住倒退,几步便退到了房门口,若是帮主扑将过来,立时便可逃了出去,其实她知道他当真要逞强暴,又怎能得脱毒手?以往数次危难,全仗自己以死相胁,坚决不从,这才保得了女儿躯体的清白。这时见他眼光中又露出野兽一般横暴神情,不敢再出言讥刺,心中怦怦乱跳,颤声道:“少爷,你身子没没有复原,还是还是多休息一会吧。”

    那少年道:“我多休息一会,身子复原之后,那又怎样?”侍剑满脸通红,左足跨出房门,只听他喃喃的道:“这许多事情,我当真是一点也不懂,唉,你好像很怕我似的。”双手抓住椅背,忍不住手掌微微使劲。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坚硬之极,那知他内劲到处,喀喇一响,椅背登时便断了。那少年奇道:“这里什么东西都像是面粉做的。”

    谢烟客居心险毒,将上乘内功颠倒了次序传授,只待那少年火候到时,阴阳交攻,死得惨酷无比,便算不得是自己‘以一指之力相加’。那少年修习数年,那一日果然阴阳交迫,本来非死不可,说来也真凑巧,恰好贝海石在旁。贝大夫既精医道,又内力深湛,替他护住了心脉,暂且保住了一口气息。来到长乐帮总舵后,每晚有人前来探访,盗得了武林中珍奇之极的‘玄冰碧火酒’相喂,压住了他体内阴阳二息的交拚,但这药酒性子猛烈,更增他内息力道,到这日刚好展飞在‘膻中穴’上一击,硬生生的逼得他内息龙虎交会,又震得他吐出丹田内郁积的毒血,水火既济,这两门纯阴纯阳的内功非但不再损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一门亘古以来从未有的古怪内力。

    自来武功中练功,如此险径,从未有人胆敢想到。纵令谢烟客忽然心生悔意,贝海石一心要救他性命,也决计不敢以刚猛掌力震他心口。但这古怪内力是误打误撞而得,毕竟不按理路,这时也未全然融会,偶尔在体内胡冲乱闯,又激得他气血翻涌,一时似欲呕吐,一时又想跳跃,难以定心。其中缘由,这少年自是一无所知。本来已是胡里胡涂的如在梦境,这时更似梦中有梦。是真是幻,再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侍剑低声道:“你既饶了展香主性命,又替他接骨,却又何苦再骂他畜生?这么一来,他又要恨你切骨了。”见他神色怪异,目光炯炯,古里古怪的瞧着自己,手足跃跃欲动,显是立时便要扑将过来,再也不敢在房中稍有停留,立即退了出去。

    水畔杨柳茂密,将一座小桥几乎遮满了,小船停在桥下,像是间天然的小屋一般。丁当钻入船舱,取出两副杯筷,一把酒壶,再取几盘花生、蚕豆、干肉,放在石破天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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