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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他请教的不是别人,是王有龄。
“题招牌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王有龄笑道“还不知怎么题法,有些什么讲究?”
“第一要响亮,容易上口,第二字眼要与众不同,省得跟别家搅不清楚。至于要跟钱庄有关,要吉利,那当然用不着说了。”
“好,我来想想看。”
他实在有些茫然,随便抽了本书,想先选几个字写下来,然后再来截搭选配。书架上抽出来的那本书是华阳国志,随手一翻,看了几行,巧极了,现成有两个字。
“这两个字怎么样?”王有龄提笔写了华阳国志上的两句话:“世平道治,民物阜康。”在“阜康”上面打了两个圈。
“阜康,阜康!”胡雪岩念了两遍,欣然答道“好极!既阜且康,就是它。”
说着,他就要起身辞去,王有龄唤住他说“雪岩,我有个消息告诉你,我要补实缺了。”
“喔!哪个州县?”
“现在还不晓得。抚院的刘二来通知我,黄抚台约我今天晚上见面,他顺便透露的消息。照我想,也该补我的缺了。”
就这时只见窗外人影闪过,脚步极其匆遽,胡雪岩眼尖,告诉王有龄说:“是吴委员。”
门帘掀处,伸进一张笑脸来,等双脚跨进,吴委员就势便请了个安,高声说道“替大人道喜,真正大喜!”
“喔,喔,”王有龄愣了一下,旋即会意,吴委员跟藩署接近,必是有了放缺的消息,便站起身来,连连拱手:“多谢,多谢!”
“我刚从藩署来,”他走近两步说“确确实实的消息,委大人署理湖州府,”
这一说,连不十分熟悉官场情形的胡雪岩都觉得诧异,候补州县“本班”的实缺不曾当过一天,忽然一跃而被委署知府,这不是太离谱了吗?王有龄自然更难置信“这,这似乎不大对吧?”他迟疑地问。
“决不错!明天就‘挂牌’。”
王有龄沉吟了一会,总觉得事有蹊跷,便央求吴委员再去打听究竟,一面又叫高升到刘二那里去问一问,或者倒有确实消息。
消息来得太突兀,却也太令人动心,王有龄患得患失之心大起,在海运局签押房,坐立不宁,胡雪岩便劝他说:“雪公,你沉住了气!照我想,就不是知府,也一定是个大县。到晚上见了抚台就知道了。”
“我在想,”王有龄答非所问“那天藩台说的话,当时我没有在意,现在看来有点道理。”
“麟藩台怎么说?”
“他先说湖州知府误漕撤任,找不着人去接替,后来说是‘有个主意’,但马上又觉得自己的主意不好,自言自语在说,什么‘办不通’、‘不行’,‘没有这个规矩’。莫非就与刚才这个消息有关?”
“那就对了!”胡雪岩拍着自己的大腿说“不是藩台保荐,抚台顺水推舟,就是抚台交下来,藩台乐得做人情。现在等高升回来,看刘二怎么说?如果藩台刚上院见过抚台,这消息就有八成靠得住了。”
“说得有理。”王有龄大为欣慰。
“不过,雪公!”胡雪岩说“湖州大户极多,公事难办得很。”
“就是这话罗!所以,雪岩,你还是要帮我,跟我一起到湖州去。这句话胡雪岩答应不下,便先宕开一句:“慢慢再商量。雪公,倒是有件事,不可不防!这里的差使怎么样?”
“这里”自是指海运局,一句话提醒了王有龄“坐办”的差使要交卸了,亏空要弥补,经手的公事要交代清楚。后任有后任的办法,倘或海运局的公款不再存信和,关系一断,替松江漕帮借款担保这一层,就会有很大的麻烦,真个不可不防。
“是啊!”王有龄吸着气说“这方面关系甚重,得要早早想办法,我想,跟抚台老实说明白,最好仍旧让我兼这个差使。就怕他说,人在湖州,省城的公事鞭长莫及,那就煞费周章了。”
“雪公,我倒要问一句,到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那一步,你怎样打算?”
“我情愿不补实缺,把这里先顾住。”王有龄说“我靠朋友帮忙,才有今天,不能留下一个累来害你和张胖子、尤老五!”
“雪公!”胡雪岩深深点头,一个字,一个字他说道:“有了这个念头,就不怕没有朋友。”
经此一番交谈,王有龄彻底了解了自己的最后立场,心倒反而定了来了。两个人接着便根据不同的情况,商量在见黄宗汉时,如何措同。这样谈了有半个时辰,高升首先回来复命,如胡雪岩所意料的,这天一早,黄宗汉待为把麟桂找了去,有所密谈,可见得吴委员的消息,不是无因而至。不久,吴委员带回来更详细的喜信,王有龄是被委署为乌程县知县,兼署湖州府知府。事到如今,再无可疑。海运局上上下下,也都得到了消息,约齐了来向坐办贺喜,又商量凑公份办戏酒,为王有龄开贺。
这大招摇了!王有龄一定不肯,托吴委员向大家道谢疏通,千万不可有此举动。扰攘半日,莫衷一是,他也只得暂且丢下不问,准时奉召去看黄宗汉。
“今年的钱粮,一定要想办法征足,军费浩繁,催京饷的部文,接二连三飞到,你看,还有一道上谕。”
王有龄起身从黄宗汉手中上谕来看,只见洋洋千言,尽是有关筹饷和劝谕捐输的指示,最后一段说:“户部现因外省拨款,未能如期解到,奏请将俸银分别暂停一年。朕思王公大臣,俸人素优,即暂停给发,事尚可行,其文职四品以下,武职三品以下各员,仍着户部将本看春季暂停俸银,照数补行给领。并着发内库帑银五十万两,交部库收存,以备支放俸饷要需。”王公大臣的俸银,岂肯长此停发?当然要严催各省解款。王有龄心有警惕,今年的州县官,对于征粮一事,要看得比什么都重。
“本省的钱粮,全靠杭、嘉、湖三府,湖州尤其是命脉所在。我跟麟藩台商量,非你去不可。时逢二百年来未有之变局,朝廷一再申谕,但求实效,不借破格用人。所以保你老兄署湖州府,我想不至于被驳。”
王有龄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听黄宗汉一口气说下来,语声暂停之际,赶快起身请安:“大人这样子栽培,真是叫人感激涕零,惶恐万分,不知如何报答?”
“要谈报答,只要把公事办妥了就是报答。湖州地方,与众不同,雪轩兄,你要把全副本事拿出来。”
“是!”王有龄紧接着说“不过我有下情,还要大人格外体恤。”“你说。只要于公事有益,无不可通融。”
“这是海运局的公事。”王有龄说“我接手还不久,这次‘民折官办’一案,其中委曲,无不在大人洞鉴之中。如今首尾未了倘或后任不明究竟,遇事挑剔,且不说赔累的话,只往来申复解释,就极费功夫。大人请想,那时我人在湖州,如何得能全副心思去对付钱粮。这后顾之忧,我斗胆要请大人作主。”
“你要我如何替你作主?”黄宗汉问。
“请大人许我在这一案了结以后再交卸。”
黄宗汉沉吟了,两眼望空,似乎有所盘算。这一个便也猜他的心思,莫非这个差使已经许了别人,所以为难?
“答应你兼差,原无不可。”黄宗汉慢慢把视线落在他脸上“只是你兼顾得来吗?”
这一问在王有龄意料之中,随即答道:“请大人放心,一定兼顾得来。因为我部下有个人非常得力,这一次‘民折官办’,如果没有他多方联络折冲,不能这么顺利。”
“喔,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出身?几时带来我看看。”
“此人叫胡光墉,年纪甚轻,虽是阛阓中人,实在是个奇才。眼前尚无功名,似乎不便来谒见大人。”
“那也不要紧。现在有许多事要办,只要是人才,不怕不能出头。黄宗汉问“你说他是阛阓中人,做的什么买卖?”
“他,”王有龄替胡雪岩吹牛“他是钱业世家,家道殷实,现在自己设了个钱庄。”
“钱庄?好,很好,很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语气奇怪,王有龄倒有些担心,觉得皮里阳秋,用意难测,不能不留神。
“提起钱庄,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黄宗汉问“现在京朝大吏,各省督抚,纷纷捐输军饷,我亦不能不勉为其难,想凑个一万银子出来,略尽绵薄。过几天托那姓胡的钱庄,替我汇一汇。”
“是!”王有龄答道:“理当效劳,请大人随时交下来就是了。”
一听这话,黄宗汉便端茶碗送客,对他兼领海运局的事,并无下文。王有龄心里不免焦急,不上下下,不知再用什么方法,方能讨出一句实话来?因此,他一出抚台衙门,立刻嘱咐高升去找胡雪岩。等他刚刚到家,胡雪岩跟着也就来了,王有龄顾不得换衣服,便拉了他到书房里,关起房门,细说经过。
“现在海运局的事,悬在半空里,该怎么打算,竟毫无着手之处,你说急人不急人?”王有龄接着又说“索性当面告诉我不行。反倒好进一步表明决心,此刻弄得进退维谷了。”
“不要紧,事情好办得很。”胡雪岩很随便他说“再多花几两银子就行了。”
“咦!”王有龄说“我倒不相信,你何以有些把握?再说,花几两银子是花多少,怎么个花法?”
“雪公!你真正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盘口’已经开出来了,一万银子!”
“啊!”王有龄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
他把当时的情形又回想了一遍,只因为自己不明其中的奥妙,说了句等他“随时交下来”黄宗汉一听他不识窍,立刻就端茶送客,真个翻脸无情,想想也不免寒心。
“闲话少说,这件事办得要快,‘药到病除’,不宜耽误!”
“当然,当然。”王有龄想了想说:“明天就托信和汇一万银子到部里去。”
“慢一点,这一万银子交给我,我另有用处。”
这话似乎费解,但王有龄看他不说,也就不问,这是他笼络胡雪岩的方法之一,表示彻底信任,所以点点头说:“明天上午请你到局里来取。”
“不!明天雪公一定很忙,我不来打搅,请派个人把银票给我送来,尽上午把它办好,中午我们碰头。”
“慢慢,我想一想。”王有龄猜度明天的情况:“算它一早‘挂牌’,立刻就要到藩署谢委,跟着上抚台衙门”
“不!”胡雪岩打断他的话,摇着手说“雪公,抚台那里下午去。你从藩暑回局里,有件要紧事办,把局里的人找了来,透露点意思给他们,海运局的差使不动。为什么呢?是要把人心稳住,拿钱庄来说,如果档手一调动,伙计们就会到外面去瞎讲,或者别人问到,不能不回话,这样一来,内部许多秘密,就会泄漏出来。我想官场也是一样,所以只要这样一说,人心定了,就不会有风言风语,是是非非。雪公,你看可是?”
“怎么不是?”王有龄笑道“我的脑筋也算很快,不过总比你慢了一步。就这样吧,别的话明天中午碰了头再说。”
到了第二天十点多钟,海运局的庶务,奉命去打了一张信和的银票送来。胡雪岩随即去找刘庆生。他是这样打算,刘庆生是个可造之村,但是立柜台的伙计,一下子跳成档手,同行难免轻视,要想办法提高他的身分,培养他的资望。现在替黄宗汉去办理汇款,显得来头不小,以一省来说,抚台是天宇第一号的主顾,有这样的大主顾在手里,同行对刘庆生自然会刮目相看。等他说明了这番意思,刘庆生高兴得不得了,但是他倒不尽是为自己高兴。
“真正是意想不到的漂亮!”他收敛笑容说“胡先生,实不相瞒,有句话,我现在可以说了。大源的孙先生,对你老人家的后台、实力,还有点将信将疑。我心里懊恼,苦于无法分辩,空口说白话,毫无用处,不如不说,我现在到大源去办了这笔汇款,他们就晓得你老人家的手面了!”
“还有这一层?”胡雪岩笑道“等招牌挂了出来,看我再耍点手面给他们看看。”
“事不宜迟,我此刻就去办。等下我把票据达到府上。”
刘庆生的身价已非昔比了,穿上盐大街估衣铺买来的绸缎袍褂,簇新的鞋袜,雇了一乘小轿,抬到大源。
大源的伙计无不注目,以为来了个大主顾,等轿帘打开,一看是刘庆生,个个讶然,自也不免妒羡。刘庆主略略有些窘态,幸好他天生一张笑脸,所以大家也还不忍去挖苦他。
见了孙德庆,稍稍有一番寒暄,随即谈入正题:“我有笔款子,想托大源汇到京里,汇到‘日升昌’好了,这家票号跟户部有往来,比较方便。”“多少两?”孙德庆问:“是捐官的银子?”
“不是。黄抚台报效的军饷,纹银一万两。”
听说是黄抚台的款子,孙德庆的表情立刻不同了“咦!”他惊异而重视“庆生,你的本事真不小,抚台的线都搭上了。”
“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另外有人托我的。”
“哪个?”
刘庆生故意笑笑不响,让他自己去猜,也知道他一定一猜便着,偏要叫他自己说出来才够味。
“莫非胡雪岩?”
“是的。”刘庆生看着他,慢慢地点一点头,好象在问:这一下你知道他了吧?
孙德庆有些困惑而艳羡的表情,把银票拿了出去交柜上办理汇划,随即又走了进来问道:“你们那家号子,招牌定了没有?”
“定了,叫‘阜康’。”
“阜康!”孙德庆把身子凑了过来,很神秘地问道“阜康有黄抚台的股子?”
他的想法,出人意外,刘庆生心想,这话关系甚重,说出去变成招摇,不要意出是非来,所以立即答道:“我不晓得,想来不会,本省的抚台,怎么可以在本省开钱庄?”
“你当然不会晓得,这个内幕”孙德庆诡秘地笑笑,不再说下去,脸上是那种保有独得之秘的矜持。
刘庆生是真的不知道,阜康有没有黄抚台的股份在内?所以无法代为辩白,但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等把汇票打好,刘庆生离了大源,坐轿来到胡家,一面交差一面把孙德庆的猜测,据实相告。胡雪岩得意地笑了。
“让他们去乱猜。市面‘哄’得越大,阜康的生意越好做。”
这一说刘庆主才放心,欣然告辞。胡雪岩随即也到了海运局,只见好几乘轿子在门口。杭州府所治两县:钱塘、仁和,钱塘是首县。县里的差役正在驱散闲人,维持交通。胡雪岩知道贺客正多,便不走大门,从夹弄中的侧门进去,悄悄溜到签押房旁边他平日起坐的那间小屋里。
“胡老爷!”伺候签押房的听差李成,笑嘻嘻地报告消息:“我们老爷高升了。”
“喔!怎么样?”
“补了乌程县,署理湖州府,仍旧兼局里的差使。我们老爷官运亨通,做下人的连带也沾了光。胡老爷,”李成说道:“我有件事想求胡老爷。”
“你说,你说!”
“我有个表叔,笔下很来得。只为吃了一场官司,光景很惨。我想请胡老爷说说,带了到湖州去。
“噢!”胡雪岩问道:“你那表叔笔下来得,是怎么个来得呢?”
“写封把应酬信,都说好。也会打算盘记帐,”
胡雪岩想了想说:“我倒要先试试他看。你几时叫他来看我。”
“是!”李成很兴奋地说“不知道胡老爷什么时候有空,我叫他来。”
胡雪岩刚要答话,只听靴声囊囊,王有龄的影子已在窗外出现,李成急忙迎了出去打帘子,把主人迎了进来。王有龄却不回签押房,一直来到胡雪岩的那间小屋,只见他春风满面,步属安详,气派似乎大不相同了。
“恭喜,恭喜!”胡雪岩含笑起身,兜头一揖。
“彼此,彼此!”王有龄拉住他的手说“到我那里去谈。”
他把胡雪岩邀到签押房的套问,并坐在他歇午觉的一张小床上,有着掩抑不住的兴奋“雪岩!”他说“一直到今天上午见了藩台,我才能相信。一年工夫不到,实在想不到有今日之下的局面。福者祸所倚,我心里反倒有些嘀咕了。”
“雪公,你千万要沉住气!今日之果,昨日之因,莫想过去。只看将来。今日之下如何,不要去管它,你只想着今天我做了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就是了。”
王有龄听他的话,克制着自己,把心静下来“第一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他说“藩台催我赶快到任,另外有人劝我,赶在五月初一接印,先有一笔现成的节敬好收,你看怎么样?”
这一问,把胡雪岩问住了。他细想了想答道:“官场的规矩我不懂,不过人同此心,捡现成要看看,于人无损的现成好捡,不然就是抢人家的好处,要将心比心,自己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
“我踌躇的就是这一层。节敬只有一份,我得了,前任署理的就落空了”
“这就决不能要!”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人家署理了好些日子,该当收此一份节敬,不该去抢他,铜钱银子用得完,得罪一个人要想补救不大容易”
“好,你不必说了。”王有龄也打断了他的话“我决定端午以后接印。”
“那就对了!雪公,你鸿运当头,做事千万要漂亮。”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把那张汇票交了给他。
“这是要紧的,我吃了饭就上院。只怕手本递进去,他没工夫见!”王有龄很认真他说“这件事非要从速有个了断不可!”
“也不一定要见你。‘火到猪头烂’,只要他见了汇票就好了,不妨先写好一封信摆着,见不着人就递信。顺便把抚台衙门节下该开销了,早早开销,那就放心好了,自会有人送消息来。”
“不错,准定这么办。”王有龄略停一下又说:“雪岩,这一补了实缺,起码又要万把银子垫进去,窟窿越扯越大,我有点担心呢!”
“不要怕,有我!”胡雪岩催他“事不宜迟,最好趁黄抚台不曾打中觉以前就去一趟。”
王有龄依他的话办,写好一封短简,把汇票封在里面,又备好节下该开发的赏号,一一用红封套套好,一大叠揣在靴页子里,然后传轿到抚台衙门。
刘二一见,赶来道喜。王有龄今非昔比,不免要摆一摆架子,但架了摆在脸上,赏封捏在手里,一个二十两银票的红封套塞了过去,那就架上摆得越足,刘二便越发恭敬。
“王大老爷!”刘二用那种极显决心的语气说“今天是不是要见抚台?要见,我一定让你老见着!”
“怎么呢?抚台极忙?”
“是啊!不是极忙,我怎么说这话?”刘二低声说道“京里来了人,在签押房里关上门谈了一上午了。将军也派了‘戈什哈’来请,说有军务要商量,这一去,说不定到晚才能回来。如果王大老爷一定要见,我此刻就上去回,掉个枪花,总要让你老见着。不过,就见了也谈不到多少时候。”
“那么,抚台去拜将军之前,可有看封信的工夫?”
“这一定有的。你老把信交给我,我伺候在旁边,一定让他拆开来看。”
王有龄便把信交了给他:“那就拜托你了。抚台有什么话,劳驾你跑一趟,给我个信。”
“那不用说的,我自然晓得。”
“再托你一件事。”王有龄把靴页子里一大把红封套掏出来交给刘二“节下的小意思,请你代为送一送。”
这自是刘二乐于效劳的差使,喏喏连声地把王有龄送上了轿。等回到海运局,只见大门口越发热闹,挤满了陌不相识的人。看见大轿,都站了起来,注目致敬。王有龄端坐轿中,借一副墨镜遮掩,打量着那些人,一望便知,多数是来觅差使的,心内不免发愁,只怕粥少僧多,应酬不列,难免得罪人。
果然,等他刚在签押房中坐定,门上立刻递进一大捧名帖和“八行”来,这就是做官的苦楚了,一个个要应付,看来头的大小,或者亲自接谈,或者请周委员等人代见,要想出许多力不从心的客气话来敷衍,这样忙到夕阳衔山,方始告一段落,这才想起刘二,何以未见有信息送来?
等到上灯,依然音信杳然,王有龄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照胡雪岩的话做,这天上午从藩司衙门回来,立即宣布,仍旧兼着海运局坐办的差使,希望发生“稳定军心”的作用,倘或事有变卦拆穿了西洋镜,传出去为人当笑话讲,这个面子可丢不起。
正在这样嘀咕,胡雪岩来了。问知情形,也觉得事不可解,不过他信心未失,认为虽无好信息,但也没有坏消息,不必着急。
“就算如此,刘二也该先来告诉我一声。”
“这是刘二不知道你的用意,倘或他知道你这么着急,当然会先来说一声。”胡雪岩想了一下说“雪公,你不妨先回府。一面止高升把刘二请了来问一问看,看黄抚台是怎么个表示?”
“这话有理。就这么办!”
高升这一去,又好半天没有信息。王有龄在家跟胡雪岩两个人对饮坐等,直等到钟打九下,才看见高升打着一盏灯笼把刘二照了进来。
人已到了,王有龄便从容了,先问刘二吃过饭没有?刘二说是早已吃过,接着便说“高二爷来的那一刻,我正在上头回公事,交代的事很多,所以耽误了。你老这封信,抚台早就看过,直到此刻才有话。”
“噢!”王有龄见他慢条斯理地,十分着急,但急也只能急在心里,表面上一点不肯摆出来。
“上头交代:请王大老爷到湖州接了印,一等有了头绪,赶快回省。这里的公事也很要紧!”
“这里”当然是指海运局。王有龄喜心翻倒,与胡雪岩相视而笑,尽在不言。
这下刘二才恍然大悟,心里懊悔,原来他海运局的差使,直到此刻,才算定局。早知如此,这个消息真是奇货可居,应当另有一番丑表功的说法。不过此刻也还不晚。
于是他立即蹲下身子来请了个安:“恭喜王大老爷!我晓得你老急着等信息,伺候在我们大人身边,一步不敢离开,到底把好消息等到了。”
“承请之至。”王有龄懂他的意思,封了十两银子一个赏封,把刘二打发了走。
“总算如愿以偿,各方面都可以交代了。”胡雪岩开玩笑他说“王大老爷!我要讨桩差使,到湖州上任的船,由我替你去雇。”
这自然是要照顾阿珠家的生意,王有龄使也笑道:“别的差使,无有不可,就是这桩不行。”
两人哈哈大笑,把王太太惊动了,亲自出来探问,这是一个因头,其实她是要来听听消息,分享这一份她丈夫大交官运的喜悦,好在彼此已成通家至好,她也不避胡雪岩,坐在一起,向他谢了又谢,然后问道:“胡少爷,你怎么不捐个官?”
“对了!”王有龄立即接口“这实在是件要紧大事。雪岩,你有个功名在身上,办事要方便得多。譬如说海动局,你如果也是个州县州子,我就可以保你当委员,替我主持一切。事情不就好办了吗?”
“话是不错。不过老实说,我现在顶要紧的一件事,是先要把阜康办了起来。”说着,向王太太看了一眼。
王有龄会意,有些话他当着王太太不肯说,便托故把他妻子调了开去。“阜康要早早开张。藩台衙门那几万银子,得要快领下来做本钱。雪公,你明天再去催一催,我这里已经托了人了。”
“这好办。”王有龄说“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该先办何事,后办何事?”
“官场的规矩我不十分在行。大家慢慢商量,尽这一夜工夫,理出个头绪来。
一宵细谈,该办的事,孰先孰后,一条一条都写了下来。胡雪岩是忙着去筹备阜康,王有龄的第一件大事,是要去物色幕友。
幕友的名堂甚多,刑、钱两席以外,还有管出纳的“帐房”、写信的“书启”以及为子弟授书的“教读”、帮忙考试的“阅卷”、征收地了的“征比”等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刑名”和“钱谷”臬司衙门的俞师爷,是早就答应过王有龄,为他好好物色的,所以第二夭他专诚去拜访俞师爷。来意不道自明“刑名”一席,俞师爷已经替王有龄准备好了,就是他的学生。
俞师爷的这个学生,名叫秦寿门,名为学生,其实年龄与俞师爷相差无几,当然也不是初出茅庐。大致走上幕宾这条路子,虽说“读书不成,去而学幕”好象是末路,但却是“神仙、老虎、狗”的生涯。名幕的声光,十分煊赫,此辈不但律例烂熟,文笔畅达,而尤贵乎师承有自,见多识广,所以学幕的过程,十分重要。
秦寿门跟随俞师爷多年,由州县开始,历经府、道,一直学到臬司衙门,了解地方上整套司法的程序,以及每一级的职权范围和特性,是谓“能得其全”比那仅仅于州县,或是臬司衙门的,自然高明得多。
他在十年前就已出道,馆地从来没有间断过,前年因为父母双亡,回到原籍绍兴奔丧,接着又生了一场病,最近身体复元来投靠老师,俞师爷正好把他荐给王有龄。当时请了来彼此见面,一谈之下,相当投机,王有龄心想,幕友除了自己来得以外,还要讲关系、通声气,否则本事虽大,事倍功半,现在是俞师爷介绍的人,将来不管什么案子,由县里申详到省,俞师爷当然要尽力维持,这就等于出一份“修金”聘了两位幕友,岂不划算?
于是即时下了口头聘约,彼此都很满意。王有龄对于另一位钱谷师爷,也是如法炮制,请藩署最出名的王师爷介绍,他介绍的是他的一个名叫杨用之的师兄弟,言明在先,人是勤恳老实,本事并不怎么样了不起。好在王有龄所重视的是借此拉上王师爷的关系,钱谷一道,他自己也懂得很多,幕友弱一些也不要紧。
回到海运局,王有龄亲自动笔准备聘书,用大红全帖,面写“关书”二字,里面写的是:“敦聘寿门秦老夫子,在署理乌程县知县兼署湖州府知府任内,办理刑名事件,月奉修金纹银七十两,到馆起修。三节另奉贽敬纹银八两。谨订。”下面署款“教弟王有龄顿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封入红封套内,加个签条,写的是“秦老夫子惠存”
杨用之的那份关书,款式也是一样,不过修金每月只有五十两,并且写明“不另致送节敬”这是因为钱谷师爷,在每地丁钱粮征收完毕,另有好处的缘故。
等把关书送了去,王有龄随即又下帖子请客。幕友虽无官职,但地位与他的“东翁”相同,尤其是刑钱两席,有一定的称呼,州县称“大老爷”所以秦寿门和杨用之,都该称为“师大老爷”
两位“师大老爷”是分开来请的,因为幕友最讲究札数,他们在衙里自成夭地,长官有事,要移樽就教。初一、十五就象衙参那样,要恭具衣冠去拜访问好。岁时佳节,特为设宴奉请,平时请客一定要请幕友坐首座,否则就不必奉邀。现在虽还未到馆,已要按规矩办事,怕秦、杨二人,哪个坐首座,哪个坐次席,难于安排,所以索性分开来请,两个都是首座。陪客自然是胡雪岩和周、吴两委员。
第一天请的是刑名师爷秦寿门,帖子发了出去,这位贵宾专函辞射,理由是他吃长素,不便叨拢。这也好办,杭州四大丛林的素斋,无不精致万分,雷峰塔下的净慈寺,方丈心悟是王有龄的同乡,素有往还,更加方便,于是另外备了个“洁治素斋候光”的请柬送出去。秦寿门复信,欣然应诺。到了那天轿子出清彼门,中“柳浪闻莺”下船,先逛西湖,后吃素斋。
净慈的方丈心悟以半主半客的身分作陪,席间问起秦寿门吃长素的原因,他回答得很坦率。
“有老和尚在,不敢打诳语,我是忏悔宿业。”寿门说“前两年我在顺天府衙门‘作客,办一件案子,误信人言,以致‘失出’,虽无责任,此心耿耿不安,不久,先父先母,双刃弃世,我辞馆回乡,料理完了丧事,自己又是一场大病,九死一生。病中忏悔,倘能不死,从此长焉念佛,一点诚心,固然蒙菩萨鉴怜,一天好一天,如今是我还愿的时候。”
“诚则灵!”心悟不断点头“种爪得瓜,种豆得豆,因果不可不信。”“我本想从此封笔,无奈家累甚重,不得不重作冯妇。公门之中,容易作孽,多蒙东翁台爱,我别无所报,为东翁种些福田。”
“是,是!”王有龄很诚恳地答道“我所望于老夫子的,也就是如此。”
“公门之中也好修行。”胡雪岩安慰他说“秦老夫子无心中积的德,一定不少。”
“这自然也有。我们这一行,多少年来师弟相传的心法:‘救生不救死’。就是体上天好生之德。然而说句老实话,也是‘乐’在其中。”
这名话很含蓄,但在座的人无不明白,救了‘生’才有红色收入,一味替死者伸冤,除了苦主,谁来见情?
“话又说回来。干我们这一行,到底积德的多,造孽的少,不比刑官狱吏,造孽容易积德难。”
“这又是为什么呢?”胡雪岩很感兴味地问。
“此无他,到底自己可以作主?譬如象雪公这样的东家,自然不许我们造孽,即使所遇非人,我们只要自己把握得定,东家也不能强人所难。狱里就不同了,真正是晴无天日!”
“怎么呢?”
“一句话,非钱不行,没有钱,那地方比猪圈都不如,有钱的,跟自己家里一样,不但起居饮食舒服,甚至妻妾要以进去伴宿。”
“我也听说过。”王有龄问道“真有这样的事?”
“当然有!我说个故事为诸公下酒,就出在我们浙江,那是道光年间的事”
据说,道光年培有个富家子弟,犯了命案,情节甚重。由县、府、道,一直到省里,都维持“斩立决”的罪名,只待刑部公文下来,便要处决。这个富家子弟是三世单传,所以他家上下打点,只想救出一条命来。无奈情真罪实,遇着的又都是清官,以致钱虽花得不少,毫无作用,只都便宜了中间经手的人。
那富家翁眼睁睁看着要绝后,百万家财,身后将为五服以外的族人所瓜分,无论如何于心不甘。于是经人指点,备了一份重礼去请教一个以善于出奇计,外号“鬼见愁”的刑名师爷,不得已而求于次,只想他的在狱中的儿子,能够留下一点骨血,哪怕是个女孩子也好,问那刑名师爷,可有办法?办法是有,但不能包养儿子,因为这是任何人所无能为力的。但就照“鬼见愁”的办法,已能令人满意。他答应可以让那富家子,多活三个月,在这三个月中,以重金觅得数名且男的健妇,送到狱中为富家子荐寝。当然,狱中是早已打点好的出入无阻,每天黎明有人在监狱后门迎接,接着健妇送到家供养。事先已讲明白,要在他家住几个月,若无喜信,送一笔钱放回,有了喜信就一直住下去,直到分娩为止,那时或去或留,另有协议。
这样过了十几天,刑部的复文到了,是“钉封文书”一望便知是核准了“斩立决”
“慢来,慢来!”胡雪岩打断秦寿门的话问道:“不是说可以活三个月?何以前后一个月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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