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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第二天一早起身,周一鸣已经在等着了,临时客串听差,替他奔走招呼,所以阿巧姐虽不在身边,胡雪岩亦觉得并无不便。同时心里在想,自己一向为求使捷爽利,不喜欢带个听差在身边,看来若有象同一鸣这样的人,带在身边,亦自不妨,这一趟回去,或在杭州,或在上海,倒要好好物色一个。
等他漱洗完毕,周一鸣又要请他进城去喝早茶。胡雪岩心里有数,便连声答道:“好的,好的!吃完早茶,我带你去见何学台,当面求他替你写信。”
于是进了城在“吴苑”茶店吃早茶。苏州的茶店跟杭州的又不同,杭州的茶店,大都是敞厅,一视同仁,不管是缙绅先生,还是贩夫走卒,入座都是顾客,苏州的茶店,分出等级,各不相淆,胡雪岩好热闹,与周一鸣只在最外面那间厅上坐,一面喝茶,一面吃各式各样的点心,消磨到十点钟,看看是时候了,算了帐,安步当车到苏州府学去见何桂清。
由于爱屋及乌的缘故,何桂清对周一鸣也很客气,再三让坐,周一鸣守着官场的规矩,只是垂手肃立,最后却不过意,才屁股沾着椅子边,仿佛蹲着似地坐了下来。
看他这局促的光景,胡雪岩倒觉得于心不忍,便要言不烦他说明来意,何桂清当时答道:“许大人亲自到上海督师去了。”接着转脸问胡雪岩:“现在倒有个好机会,是去收税,不知道这位周君愿意不愿意屈就。”
“屈就这两个字言重了。不知是哪一处税卡?”
“现在新创一种‘厘金’,你总晓得。”
“这听说过。”胡雪岩答道“到底怎么回事,却还不十分清楚。”
“是你们浙江的一个奇士的策划。此人算来是雪轩的部民,湖州府长兴人,名叫钱江”
钱江字东平,是浙江长兴的一名监生,好大言,多奇计,仿佛战国的策士一流人物。鸦片战争一起,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宗室奕经,奉旨以“杨威将军”的名义,到浙江督办军务,钱江叩辕献计,招募壮士,奇袭英军,擒其首脑。畏葸的奕经,如何敢用这样的奇计?敬谢不敏。
后来林则徐得罪遣戍,而钱江在广州主张拒英,亦充军到伊犁,在戍所相遇,林则徐对他深为赏识。当林则徐遇赦进关时,设法将他洗脱了罪,带入关内,在京城里为他揄扬于公卿之间,声名鹊起,不幸地,林则徐不久病殁,钱江顿失凭依,于是挟策游于江淮之间,在扬州遇到了雷以诚。献上两策,第一策是预领空白捐照,随时填发,第二策就是开办厘金。
穷了想富,富了想贵,人之常情,所以做生意发了财的,尤其是两淮的那班盐商,最喜欢捐官,捐到三品道员还觉得戴蓝顶子不够威风,总想找机会,如报效军需,捐助河工,花大把银子买个“特保”弄个二品顶戴的红顶子才肯罢休。
但是捐官的手续甚为繁复,吏部书办的花样百出,往往“上兑”一两年,一张证明几品官员身分的“部照”还拿不到,这一来自然影响捐官的兴趣。钱江的办法就是专为想过官瘾的富商打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上了兑,立刻填发部照,爽快无比。雷以諴认为此策极妙,便托钱江上了个奏折,细陈其事,照他的办法,部里的书办就没有好处了,所以起初部议不准。无奈国库空虚,乾嘉年间积下的上千万银子,从道光年间鸦片战争以来,以奕经、耆英、琦善以及赛尚阿等总领师干的钦差大臣,花得光光,现在朝廷为对付洪杨起义“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如果马儿自己觅草去吃,犹复不准,如何说得过去?因此,钱江的妙策,到底被批准了。部里领来大批的空白捐照,现款交易,而且没有层出不穷的小费,既快又便宜,捐官的人,自然趋之若鹜。雷以諴就靠了这笔收入,招募乡勇,才得扼守扬州、镇江一带。
然而捐官只是一趟头的买卖,细水长流,还得另想别法,于是而有厘金。清朝的行商税,本来只有关税一种。大宗税收是钱粮地丁,因为失地太多而收额大减,两淮的盐税,亦因为兵火的影响,销场不旺,弥补之道,就靠厘金,一钱抽一厘,看起来税额甚轻,但积少成多,为数可观。最先是由雷以諴在扬州仙女庙、邵伯镇等运河码头,设卡试办,成效不坏,朝廷因而正式降旨,命两江总督怡良、江苏巡抚许乃钊、漕运总督杨以增,在江南、江北各地试行捐厘助饷,以裕军需。
听罢何桂清的陈述,胡雪岩对钱江其人,深为仰慕,颇想一见,但这是一时办不到的事,只好丢开,先替周一鸣作打算。
“他是水师出身,运河、长江各码头,都是熟人。若得云公栽培,当差决不致误事,坍云公的台。”
“我知道,我知道,看周君也是很能干的人,而况又是你的举荐,一定赏识不虚。”何桂清说“我马上写信,请坐一坐!”
说罢,他退入书房,亲笔写了一封信。何洼清虽未做到封疆大吏,督抚的派头已经很足,两张八行笺,写着胡桃大的字,按科名先后,称雷以諴为“前辈”胡雪岩接了信代周一鸣道谢,周一鸣自己则叩头相谢。
“你先回去吧!”胡雪岩对周一鸣说“我还要陪何大人谈谈。”等周一鸣一走,何桂清告诉胡雪岩一个消息,说江苏巡抚许乃钊有调动的消息“今天一早,接到京里的密信。”他说“我想等一等再说。”
许乃钊调动,何以他要等候?细想一想,胡雪岩明白了,必是何桂清有接此任的可能,不妨静以观变。
这个主意的变化,胡雪岩觉得对自己这方面大为不利,因而颇想劝他仍照原来的计划,先活动调任仓场侍郎,然后放到浙江去当巡抚,那一来,对王有龄,对自己,对嵇鹤龄便有左右逢源、诸事顺手之乐了。
暗中的猜测,不便明劝,万一猜得不对,变成无的放矢,是件可笑的事,叫何桂清看轻了自己,而且凡事明说不如暗示,旁敲侧击的效果最好,这是胡雪岩所深知的。于是略想一想,有了一套说词。
“江苏巡抚这个缺,从前是天下第一,现在,我看是最末等的了。”他忽然发了这样一段议论。
何桂清当然要注意“苏抚的缺分,不如以前是真的,”他说“但亦不至于沧为末等。”
“我是瞎说说的,跟云公请教。”胡雪岩徐徐而言,想着末等的理由,想到一条说一条:“第一是大乱在江苏,地方少了,钱粮也就少了。”
“还好,苏松膏腴之地,还在我们手里。”
胡雪岩不便说苏松难保“要保住,也很吃力,刘丽川至今还在上海。这且不去说它,第二,江苏的官太多。”他说“浙江好的是巡抚独尊!”
“啊!”何桂清深深点头“你这话有道理,督抚同城,确是麻烦,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巡抚要压倒总督,怕不大容易,这也不去说它,第三,”胡雪岩又说:“江南大营的向大人,听说很难伺候。云公,有这话没有?”
这话当然有的。何桂清心想,江南大营的骄兵悍将,不知凡几,向茶的难侍候,犹其余事。于是本来想在江苏等机会,打算着能接许乃钊的遗缺的心思动摇了。
看他默然不语,胡雪岩猜到了他的心思,益发动以危言:“地方官要与城共存亡。我替我们杭州同乡许大人说句私话,如果能够调动一个缺,真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这句话才真的打动了何桂清,他最胆小,虽然纸上谈兵,豪气万丈,其实最怕打仗。看起来,江苏真的成了末等的缺,何必自讨苦吃,还是进京去吧!
主意打定了,却不便明说,只连连点头:“高论极是,佩服之至。”
“我哪里懂什么,不过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不在其位,不关得失,看事情比较清楚。”
“说得一点不错。”何桂清答道:“我就正要老兄这样的人,多多指点。”
“云公这话说得太过分,真叫我脸红。”他趁势站了起来“我就此告辞了,顺便跟云公辞行。”
“怎么?”何桂清顿现怅然之色“你就这样走了?”
“是的,我预备明天一早动身回上海。”
“那么”何桂清沉吟了好半晌说:“我们上海见面吧!那不会太久的。”
“是!我一回上海就把款子预备好,随时等云公的招呼。”
“还有件事,无论如何,奉托费心。”
胡雪岩一愣,随即会意,事实上此事已成功了一半,所以很有把握他说:“云公请放心,一到上海,必有喜信。”
何桂清自然高兴。而过分的欣悦,反生感慨“真想不到,这一次无端与雪岩兄结成知交。”他摇摇头说“人生在世,都是一个缘字,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胡雪岩跟他的境遇,约略相似,再加上王有龄,三个人天南地北,不知冥冥中是什么力量的驱使?得能聚在一起,象七巧板一样,看似毫不相干,居然拼出一副花样,实在巧妙之至。所以对他的话,深具同感。
“云公,说到缘字,还有让你想不到的事。”他紧接着又说“眼前我不说破,说破了不好玩了。只盼你早则节前,晚则节后,到了上海,我们再叙。”
听他如此说法,何桂清便不肯多问,只说:“好,好!我们再叙。良晤非遥,我就不送你了。”
“不敢当,我也就不再来辞行了。”他站起身作揖。
“你请等一等。”何桂清说完,匆匆又走入书斋,好久,都不见再露面。他是亲笔在写名帖,写信来不及了,只好用名帖,一共七、八张,从苏州到上海,沿路掌管一方的文武官员,都有他的名帖致意,致意是门面话,其实是为胡雪岩作先容。
“你备而不用吧!”何桂清把一叠名帖交了过去“交情深浅,都在措词上看得出来,该用不该用,怎么用法?你自己斟酌。”
“有云公这几张名帖,就等于派了百把兵保护,一路上可以睡到上海,多谢,多谢!”
“雪轩那里,我另外复信,这里跟浙江,每天都有驿差,方便得很。我就不必麻烦你转信了。”
何桂清一面说,一面亲自送客,体制所关,送到二门为止。等胡雪岩回到客栈,他跟着又派人送了四样路菜,一部他新刻的诗槁,另外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打开来一看,是一只“汽锅”
“难为你家大人想到。”
“我家大人交代,”那个叫何福的听差说:“胡大老爷的交情,与众不同,叫我跟胡大老爷请示,若还有事,我就在这里侍候胡大老爷上了船再回去。”
“不必,不必!我有人,你请回去吧,替我道谢。”
说完,在阿巧姐的梳头匣里取了个红封套,红封套甚多,备着赏人用的,轻重不等,最重的是五两一张银票,给何福的就是这一种。
这一下,胡雪岩就只有一件事了,等阿巧姐回来。原说午间可到,结果等到日落西山,不见芳踪,反倒是周一鸣又来相伴了。
“胡大老爷,真是多亏你栽培。我去请教过人了,说何大人这封八行的力量很够,一定会得个好差使。”他笑嘻嘻地说。
“那很好!”胡雪岩也替他高兴“你得赶快到扬州才好。迟了就没有好差使了。”
“不碍。沿运河、长江两岸都要设卡子,差使多得很,抢不光的。我伺候了胡大老爷回上海,再到扬州,最多耽误十天的工夫,不要紧。”
看他意思甚诚,而且路上也还要他招呼,胡雪岩就点点头不再多说了。于是又闲谈了一会,同一鸣看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的模样,但有些踌躇,再坐下去,怕惹他的厌,如果告辞,丢下他一个人在客栈,更为不妥,想了想又劝他出去喝酒散心。
“谢谢,今天不行了。我得等人。”
“喔,”周一鸣知道他心神不定的由来了“是等阿巧姐?”
“是啊!她回木渎娘家去,说了中午回来的,至今人面不见,不知是怎么回事?”
“此刻不来,今天不会回来了。木渎的航船,早就到了。”
“不是搭的航船,自己雇了一只船来回。”
“那这样,”周一鸣站起身来“我到阎门码头上去打听打听看。”
“不晓得是哪一条船,怎么打听?”
“不要紧!我到那里,一问便知。”
“对了!你码头上最熟。”胡雪岩欣然答道“那就拜托了。”
等周一鸣走不多时,忽然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后生,由金阊栈的店伙领了来见胡雪岩,自道他是潘家跑上房的书僮,奉了他家姨太太之命“请胡老爷过去,有位堂客,要见胡老爷。”
又是姨太太,又是堂客,当着店伙在那里,胡雪岩倒有些尴尬,怕引起误会,传出谣言去,总是烦恼,所以不跟那小后生答话,只向店伙说道:“你们这里,另外有位胡老爷吧?他弄错了!”
“不错!”店伙答道“他说了胡大老爷的官印,上雪下岩,我才领了来了。”
“那就奇怪了。”胡雪岩对那小后生说“苏州我没有姓潘的朋友,更不认得你家姨太太。”
“原是木渎来的那位堂客要见胡老爷。”小后生说“那位堂客是我们姨太太的要好姐妹。”
“原来是阿巧姐!”胡雪岩大惑不解“怎么不回客栈,到了你家?”
“那就不清楚了。只说请胡老爷过去见面。”
胡雪岩为难了。素昧平生,应人家内眷的邀请,这算是怎么回来?同时阿巧姐有何理由到了潘家?而又叫自己去相会?凡此都是疑窦。以不去为妙。
话虽如此,事情却要弄清楚,真假之间,首先要问阿巧姐“那位木渎来的堂客,你看见了没有?”他问。
“见了的。”
“是怎么个样子?”
那小后生把阿巧姐的身材、容貌、服饰形容了一遍,果然不错。阿巧姐在潘家这话,看来不假。
有了这个了解,事情就好办了“好的,你到外面等一下。或者去逛一逛再来,我要等个人回来见了面,才能跟你去。”说着,胡雪岩随手在茶几上抓了些零钱给他“你去买糖吃!”
“谢谢胡老爷!”小后生问道“我歇多少时候再来?”
“歇半个时辰。”
未到半个时辰,等的人到了,是周一鸣,据他打听的结果,阿巧姐的那条船,早在下午三点钟,就已到达。
“这有点意思了!看起来不假。”接着,胡雪岩便将那个突如其来的邀请,说了给周一鸣听。
“这其中一定有道理。阿巧姐必有不便回来的理由,胡大老爷,我陪了你去。”
“你的话不错。不过我不想去,一个人不怕一万,独怕万一。”胡雪岩低声说道“人心多险,一步错走不得。我平日做人,极为小心,不愿得罪人,但难免遭妒,有人暗中在算计我,亦未可知。别样事都好分辩,就是这种牵涉人家闺阁的事,最要远避。所以,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
周一鸣久历江湖,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经过,心想他是怕着了“仙人跳”顾虑得倒也有道理。自己替他去走一趟,一样也要小心,当时便点点头说:“我去!去了只把阿巧姐请出来,看她是何话说?”
“对了!你问明了立刻来告诉我。”
正在谈着,那小后生已转了回来。胡雪岩随便找了个不能分身的理由,来人自无话说,带着周一鸣走了。
这一走,过了个把时辰,才见他回来“阿巧姐的话很多,有些事,我也弄不清楚。”周一鸣略停一停,整理一下思绪,要言不烦地说:“阿巧姐夫家派了人,从木渎跟了她到这里,看样子是来找麻烦。阿巧姐不愿回这里,就是不愿意让他们发现她落脚的地方。阿巧姐说有好些话一定要跟胡大老爷你当面谈。她怕跟来的人,在潘家附近守着,此刻不敢出门,到半夜里叫我去接了她来。”
“喔!”胡雪岩深为诧异“据我知道,她夫家老实得很。怎有此事?”这话在周一鸣无可赞一词,只这样说“反正见了面就知道了。”
“慢点!”胡雪岩双目炯炯,神色凛然“不能去接她!万一为人跟踪,明天告我个拐带良家妇女,这个面子我丢不起。老周,我问你,那潘家是怎么回事?”
“苏州潘家有两潘,一潘是‘贵潘’,一潘是‘富潘’,阿巧姐的那一家,是富潘的同族。阿巧姐的小姐妹,是他家的姨太太,太太故世了,姨太太当家,所以能够作主,把阿巧姐留了下来往。”
“潘家的男主人,叫啥?你晓得不晓得。”
“不晓得。”
“不晓得也不碍。”胡雪岩说“等我去拜他家男主人,当面说明经过,把阿巧姐找了出来,就当着他家男主人谈好了。不过,这一下,要委屈你了。”
这话周一鸣明白,是要他权且充任报帖的家人,这也无所谓,他很爽快地答应:“我伺候胡大老爷去。”
于是雇好一顶轿子,周一鸣持着拜匣,跟随胡雪岩到了潘家。帖子一投进去,潘家的男主人莫名其妙,但他的姨太太心里明白,说了经过,方始恍然,立刻吩咐接见。
“来得冒昧之至,”胡雪岩长揖问道:“还不曾请教台甫。”
“草字叔雅。”潘叔雅说“老兄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我把人请出来,你们当面谈。”
“是!是!承情不尽。只是深夜打搅,万分不安。”
于是潘叔雅道声:“暂且失陪。”转身入内。
趁这片刻工夫,胡雪岩将潘家的客厅,打量了一番,这才讶然发现,潘家的里外大不相同,大门残旧狭隘,象个破落户,客厅中的陈设却是名贵非凡,光是壁上的字画,就让胡雪岩目眩不止,这面一堂屏条山水,四幅恰好就是“四王”那面一堂屏条书法,四幅也恰好就是文微明的真草隶篆“四体”另有一幅中堂,顶天立地,写的是碗大的狂草,胡雪岩除了个“一”字,其余一字不识,但这么两丈多长,七、八尺宽的一张大宣纸,就够他发半天的愣了。
“胡老爷,请用点心!”
一个穿着极整洁的蓝布大褂的听差,捧来了一只银盒,盒子凿成一朵梅花,花蒂就是把手。揭开来看,里面是五只细瓷碟子,盛着五样点心,红、绿、黄、黑、白俱备,颜色极艳,胡雪岩只认得红的是玫瑰年糕,拿起银镶牙筷,拈了一块放在嘴里,滑糯香甜,其味弥甘,但却不是玫瑰的味道。
“这是拿啥做的?”
“是拿桃子汁在粉里蒸的。”
这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只有叹一声:“你们府上真讲究!”
听差矜持的微笑着,退后两步,悄悄侍立。胡雪岩一面进食,一面在想:等将来发了大财,总要比这潘家更讲究,做人才有意思。
正在仰慕不已,胡思乱想的当儿。听得屏风后面,有了人声,抬眼看时,正是阿巧姐由个丫头陪着走了出来。一见面就说:“我等你好久了。”
“请这面坐吧!”听差十分知趣,将他们两人引到靠里的炕床上,端来了盖碗茶,随即向那丫头使个眼色,都退到了廊下。
“怎么回事?”胡雪岩问“回一趟娘家,搞出很大的麻烦!早知如此,倒不如我叫老周陪了你去。”
“陪了去也没用。事情很奇怪”
奇的是就在阿巧姐回去的前一天,有人寻到阿巧姐的夫家,直言相告,说是受阿巧姐的委托,来谈如何了结他们这层名存实亡的夫妇关系。如果愿意休妻另娶,可以好好送一笔钱。
阿巧姐的丈夫很老实,不知何以为答,但他有个堂房哥哥,名叫小狗子,却是个喜欢搅是非的坏蛋,一看奇货可居,当时便表示:一切都好谈。但要阿巧姐亲自出面料理。来人一再探询口风,小狗子说是只想要个两三百银子。
“是假话!小狗子的打算,是要骗我到家,好敲人家的竹杠。偏偏我第二天就回家,亏得消息来得早,所以小狗子来叫我,我不肯回去。我娘也叫我早早走。”阿巧姐接着又说:“哪知道小狗子带了两个地痞,弄了只船跟了下来。我一看这情形,不敢回客栈,同时关照船老大,不可说破是金阊栈代雇的船。上了岸,雇顶小轿,一直抬到这潘府上,还不晓得小狗子知道不知道我在这里?”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等她说完,主意也就定了“你做得好!”他说“不要紧,我来料理。”
“你怎么样料理?”
“这家的姨太太,跟你的交情厚不厚?”
“从小在一起的姐妹。’阿巧姐答道:“交情不厚,我也不会投到这里来了。
“那好!”胡雪岩欣慰地“你就先住在这里。多住几日。”
阿巧姐大感意外“多住几日?”她皱眉问道:“住到几时?”
胡雪岩的意思,最好住到何桂清动身北上的时节。但这话此时不便说,而且一时也说不清楚。再又想到,虽然阿巧姐跟人家的交情甚厚,只是当居停的,到底不是正主人,作客的身分也有些尴尬,主客双方,都有难处,短时勾留,还无所谓,住长了要防人说闲话。
“这样吧!”胡雪岩说“见事行事。你在这里打搅人家,我自然有一番意思。明天就备一笔礼来,若是她家男主人好意相留,你就住下去,不然另想别法。”
“住下去倒没有什么。我只是问你,要住到哪一天?”阿巧姐又说“我也知道你上海事情多,最多三两天就要回去,莫非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
“当然不会!”胡雪岩说“我另有安排”
“啥安排?”阿巧姐抢着问,神气极其认真。
若是别人,看她这样咄咄逼人,会觉得招架不住,胡雪岩自然不会“你不要着急,自然是极妥当的安排。”他接着又说:“长话短说,我让你住在这里,不让你回客栈,就是不想落把柄在小狗子手里。回头我就要去打听,到那里去的人是什么人?”
“对!这要去打听。”阿巧姐说“在船上我一直想不通,为啥要冒我的名,说我托他们去谈的?莫非是我认识的人?”
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念头象闪电一般从心里划过,十有八、九是尤五和古应春搞的把戏,自己曾经跟他们说过,请他们听自己的招呼行事,暂时不必插手,果然,不听自己的话,弄巧成拙,反惹出意外的麻烦。
不过,他也知道阿巧姐此时心神不定,不宜多说,便即答道:“你不必瞎猜。一切有我。这件事办得顺利的话也很快,说不定明后天就可以水落石出。你先安心在这里玩几天,我把你的衣箱送过来。”
“那倒不必。我跟我那小姐妹,身材相仿,她的衣服多得穿不完,不过,”阿巧姐又提到那话:“这总也要说个日子,到底住多少天?我也好安心,人家问起来,我也有话好答。”
“那”胡雪岩心想,看样子到端午前后,何桂清动身的那时候,是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就早些了结这事,所以盘算了一会,很爽快地答道:“三天!第四天我准定来接你。”
阿巧姐很满意,却又叮嘱了一句:“你可记在心里!”
“不会忘忆!”说着,他从身上摇出一大叠银票来,捡了几张小数目的递了过去“这里二百两银子,你留着用。在人家这里作客,小钱不要省,下人该当开发的,都要开发。出手也不可以小气。懂吧?”
阿巧姐如何不懂?点点头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丢你的面子。”
于是胡雪岩请见主人,道谢告辞,等周一鸣陪着回到金阊栈,他把他留了下来,细谈究竟。
这段经过,前因后果,相当曲折,即令胡雪岩把不必说出的话,隐去了许多,仍旧使周一鸣听得津津有味,而且磨拳擦掌,大有跃跃欲试之意。“乡下土流氓搞不出什么把戏,等我打发他们走。”
“人都还不知道在哪里,你先别忙!”胡雪岩说“我们商量好再动手。只是摆脱这两个人,事情好办,我要跟小狗子打交道。”
“喔!”周一鸣把心定下来,因为看样子还有许多花样,且等听了再说。
“我现在又要叫小狗子晓得厉害,又要他感激。你倒想个办法看。”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原有借此考一考周一鸣的意思。他好好考虑了一会,出了一个主意,胡雪岩认为可行,当天就开始动手。
第一步是去打听这两个人,乡下人到底是乡下人,不脱泥土气,所以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很快地在潘家附近找到了。潘家的巷口就是一爿俗称“老虎灶”的小茶店,光顾这里的茶客,大多是附近的平民,一到先自己取了木脸盆舀水洗脸漱口,相互招呼,然后吃茶吃点心,高谈阔论,只有坐在门口饶饼摊子后面那张桌子上,土里土气,贼头贼脑的两个茶客,不但不跟人招呼,而且两双眼睛只盯着过往行人,特别是看见堂客,更为注意,这就相当明显了。
“小狗子!”周一鸣冒叫一声。
小狗子哪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得声音,转脸来看,看到同一鸣含笑注视,便即问道:“是你叫我?”
“是啊!哪一天进城来的?”
“昨昨天。”小狗子嗫嚅着说“我不认识你。”
“怎么会不认得我?”周一鸣也做出困惑的神色“我倒请问,你是不是家住木渎?”
“是的。”
“那就对了!”周一鸣以极有把握的声音说:“你贵人多忘事,认不得我,我是不会记错的。我们上一次吃过‘讲茶’,我那朋友多亏你帮忙。”
这又是周一鸣瞎扯,料准象小狗子这样的人,少不得有吃讲茶、讲斤头的行径,所以放心大胆撒谎。小狗子不知是计,想了想问:“你的朋友是哪个?”
“姓王。”
“喔,”小狗子说:“想来是王胖子的朋友。不错,王胖子调戏刘二寡妇,挨了耳光,是我帮他叫开的。王胖子现在还好吧!”
“还不错,还不错!”周一鸣顺口回答“他常常提到你,说你小狗子够朋友。来,来,我做个吃点心的小东。”说着便向烧饼摊子高声吩咐:“拿蟹壳黄、油包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狗子一面说话,一面眼睛朝外看,街上走过一个女人,后影极俏,象极了阿巧姐。
这等于自画供状,周一鸣心里好笑,便根本不拿他当个对手,等那条俏影消失,小狗子怏怏地收拢目光,脸上并现懊恼与疑惑之色,周一鸣便单刀直入问道:“小狗子,你在等人?”
“不是,不是!”“那个女的,”周一鸣遥遥一指“后影好熟,好象在哪里见过?”
小狗子怎想得到是有意逗他?惊喜交集地问:“你啊,说了半天,看我荒唐不荒唐?还没有请教你老哥尊姓?”
周一鸣因为藐视他的缘故,便懒得改姓,照实答道:“敝姓周。”
“喔,周大哥,刚才过去的那个女人,你也觉得象是认识的?”
“是啊!”周一鸣说:“好象木渎见过,也好象在上海见过。”他摇摇头:“记不得了!”
这番做作,把小狗子骗得死心塌地,当时先不忙跟周一鸣答话,向他的同伴叫了声:“老吴!”接着向外努一努嘴。
那个老吴便飞奔而去,周一鸣越发匿笑不已。“小狗子,”他放低了声音说:“你们在钉人的梢?”他又用关切的神色,提出警告:“苏州城里,不比乡下,尤其是这年把,总督、巡抚、总兵,多少红顶子大官儿在这里,你们要当心。”
“这”小狗子嗫嚅着“不要紧的!是熟人。”
“什么熟人?说刚才那个女的是熟人?”
“是的。”小狗子觉得周一鸣见多识广,而且也说了相熟,便不再隐瞒:“周大哥,你说在木渎,在上海见过都不错。说起名字,你恐怕晓得,叫阿巧!”
听得这话,周一鸣又有番做作,把腰一直,脸微微向后,眼略略下垂,好半晌才说:“我道是哪个,是在长三堂子里的阿巧!怪不得背影好熟。”
“对,对!周大哥,你也晓得的,她在堂子里。”小狗子更觉需要解释,赶紧又说:“那都是她娘家不好,她是私下从夫家逃出的,做出这种事来,害得夫家没面子,真正气数。”
“那你现在钉她的梢,所为何来?想捉她回去?”
“也不是捉她,她不守妇道,想劝她回去。”
“这,小狗子,不是我说一句,真正你们苏州人的俗语:‘鼻头上挂咸鱼——臭鲞,’这种人怎么劝得醒?”
小狗子点点头,想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周一鸣明白,这就到了要紧关头了。他原来定的计划是,找好“班房”里一个跑腿的小伙计,托他找个同事,两个人弄条链子,弄副手铐,等自己探明了小狗子的住处“硬装榫头”随便安上他一个罪名,先抓到班房里,然后胡雪岩拿着何桂清留经他的致长洲知县的名片去保他出来。这就是既叫小狗子知道厉害,又要他感激的手法。而照现在来看,根本无需这样子大动干戈,直截了当谈判就行了。
对小狗子这面,毫无疑问,周一鸣认为“搓得圆、拉得长”要他成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极有把握,但在胡雪岩那方面不能没有顾忌,他觉得自己无论就身分、交情来说,替他办事,还没有能够到自作主张,独断独行的程度。自己只不过为胡雪岩奔走,他怎么说,自己怎么做,能把他的交代完全办到,便是最圆满的事。不听他的话做,即使效果超过预期,依然会使得胡雪岩有“此人不可靠”的感觉,因为不听话即是不易控驭。
为此,他改了主意“小狗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我也不来多问。”他略停一停说“今天也是凑巧,我有个机会可以发笔小财,不过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做不成,正好路过看见你,想邀你做个帮手,不知道你有空没空。”
话甚突兀,小狗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有钱进帐的事,自然求之不得,但第一要看他的话靠得靠不住,第二要看自己做得了做不了?所以先要问个清楚才能打主意。
“周大哥,你挑我,我自然没话说。是怎么回事,好不好请你先说一说?”
“说来话长。看你现在心神不定,我也还有点事要去办,这样,”周一鸣故意做个沉吟的神情,然后语声很急地问道:“你住在哪里,中午我来看你。”
“我住在阊门外一个朋友那里。”小狗子又说“中午不见得回去。”
“那么,我们中午约在哪里碰头好了。我请你吃酒,把你的朋友老吴也带来。”
“好的。”小狗子毫不迟疑地答道:“你约地方好了。哪个请哪个,自己弟兄都一样的。”
“对!我们准定中午在观前街元大昌碰头。先到先等,不见不散。”
说定了,周一鸣先走,他很细心,没有忘了先到烧饼摊上付了点心钱。
然后匆匆奔到吴苑茶店,这是昨晚上约好了的,胡雪岩在那里等他。“这个小狗子,两眼墨黑,啥也不懂!居然想来寻这种外快,真正叫自不量力!”周一鸣得意地细讲了发现小狗子的经过,然后又说:“杀鸡焉用牛刀?”这种样子,胡大老爷你也犯不着费心了,有话跟他实说就是。本来我就想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不过是胡大老爷的事,我不敢擅专。”
“不敢,不敢!”胡雪岩对周一鸣很满意,所以也很客气,拱着手说;“你帮我的这个忙,帮得不小。”
“哪里的话?胡大老爷,你不必说客气话。”周一鸣很恳切地答道“该当怎么办,你尽管吩咐,我去跑。”
“你的办法已经很好了。能够就在这一两天内办妥当了,说句实话,是意想不到的顺利。你中午去赴约,约了他到我客栈里,我们一起跟他谈。不过,那个姓吴的,最好把他撇开。”
“这容易。我自有法子。”
“还有件事,很要紧。”胡雪岩略想一想说:“不管它了,我自己去办,你就只管约了小狗子来,只要约到,以下都是我的事。”
“只要约到”四个字,等于提醒周一鸣,小狗子可能心生疑惑,有意爽约。那在胡雪岩面上就不好交代了。
于是周一鸣不暇多说,匆匆出了金阊栈,为求快速,赁了一匹供游客逛山用的马,认镫扳鞍,跨上马背,将缰绳一带朝城里走。
“喂,喂,客人,你到哪里?”赁马的马伕赶紧抢着嚼环,仰脸问说。
这些马照例有马伕带路,而马是跑熟了路的,出行之时,一步踏一步,到归途回槽,撒开四蹄,却又不大相同。马都是上了岁数的,实在也快不到哪里去,而且除却逛山,从不进城,所以马伕要那样诧异地问。
周一鸣原晓得这些规矩,一看不能通融,便很简捷地说:“我要进城,你赁不赁?不赁我就下来。”
“做生意哪有不赁之理。不过”
周一鸣没有工夫跟他多磨,跳下马来将缰绳一丢,掉头就走。
这态度就不大好了,而那马伕也是有脾气的,当时便吐一口唾沫,自言自语的骂道:“真叫气数!碰着‘老爷’哉!”
苏州话的“老爷”用在这里当鬼解释,周一鸣正因赁马不成,惹了一肚子气,此时怒不可遏,转过身来,抢上两步,戟指喝道:“你骂谁?”
那马伕一看来势汹汹,便有惧意,但“苏州人打架”的那副工架是出了名的,一面用怎么样也硬不起来的苏州话,连声警告:“耐要那哼?耐要那哼?”一面倒退着揎拳捋袖、捞衣襟、盘辫子,仿佛要拼个你死我活似地。
苏州人又最好看热闹,顿时围了一圈人,那马伕有本地人助威,声音便高了,用极快的苏州话指责周一鸣不通人性,即令是吵架,也忘不了说几句俏皮话,于是看热闹的人丛中,便有了笑声。
周一鸣此时处境甚窘,他倒不是畏惧,而是怕闹得不可开交,误了小狗子的约会,便误了胡雪岩的要紧事,心里颇为失悔,却苦干找不到一个台阶可下。
幸好,有了救星,是胡雪岩“老周,”他从人背后挤了出来,问道“跟他吵什么?”
“为了赶辰光,想赁匹马进城,这家伙的马,要拣地方走的,那就算了!‘买卖不成仁义在’,用不着骂人。”
“哪个骂人?”马伕也抢上来分辩,却让胡雪岩止住了。
“‘相骂无好口’,谁是谁非,不必再辩。我只问你,耽误了你的生意没有。”
“就耽误了生意,也只好我认倒霉。”
“那就没话可说了。”胡雪岩说:“你赶快招呼你的生意去吧!”说着,他把周一鸣一拉,掉臂而出,也不必劝解,更不必追问,两个人雇了两顶轿子抬进城,在观前下轿,重新约一约时间,准定正午在金阊栈见面,然后分手,各去干各的。
胡雪岩本想去找“炉房”一打听地方远得很,只好找钱庄,踏进一家门面很象样的“永兴盛”开口便问:“有没有刚出炉的‘官宝’。”官宝就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由藩库监视熔铸,专备解京及其他公用,所以称作“官宝”
钱庄不见得有刚出炉的官宝,但可以到炉房去兑换,甚至现铸,只要顾客愿意“贴水”无不办到。永兴盛有个伙计,架子甚大,双手分开成个八字,撑在柜台上,歪着头问:“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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