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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当青山说自己要当诗人的时候，燕姒忍不住笑了。笑到最后，青山的脸就成了一阵青一阵白。他没好气地转过身，以背脊与她为邻。堂堂柳家的嫡子，江南第一剑客的爱儿，前朝都护的传人，今天居然说要当诗人。
你是不是很久没说过笑话了？燕姒推开他，拾满地滚落的莲子。
青山弯下腰来帮忙一起捡。两人的身影在破旧的小屋里徐徐晃动，青山拾莲子的手很慢，当他故意触及到燕姒的手时，他抬起明亮的眼说，我说的是真的。真的。
燕姒脸上的胭脂似乎比早先红了一些，刚到手的莲子又撒了。当剑客有什么不好，可以除强扶弱，亦可以受万人景仰。她撇过脸去。
青山没能看见她的表情，任性的甩了甩手，冲到了门口，临走的时候，他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姒儿不是喜欢诗人吗？那个章公子有什么好？
燕姒感到喉中有腥甜的东西喷薄而出，但却隐忍着，咽了下去。看他背影消失的那刻，她想到了流泪，只不过是想一想而已。
002
那个王朝的落败已经有很多年，只是不少人还记得。就像剑客忘不了酒，也像诗人忘不了呻吟。然，世事总是更换着重复。宋孝宗隆兴二年，金兵再度南侵，由清河主淮，宋将张浚败绩。宋拟退守长江，与金再次议和，定“隆兴和约”宋称金为叔，岁贡银减为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并割地求和。
章甫想起贡银的事，愁上心头，低头饮尽最后一口酒，举着空杯对月长叹了一阵，倚在了窗边。晚风袭来，覆灭了屋内的白烛。贡银的事也就罢了，清平公主的死，才是让他真正为难的事，如何向孝宗交代，如何向金主交代，又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酒入愁肠。东方渐渐发白。章甫丝毫没有睡意。又要到哪里去找一个清平公主去嫁给完颜雍呢？太湖离临安太近，风声走漏已不仅仅是项上人头的问题。加急的圣旨已经接了三次，驿站也都增派了人马接力，可是，他与贡品都还停在太湖。
他迷离着，踉跄着扑到湖边，胃里翻滚，整个人像大病了一场。待他翻身朝天的时候，他听到了女子清朗的笑声。那是江南女子常唱的，折杨柳。
他初见她时，她作村童打扮，坐在太湖边的小清石上小声清唱，一双小巧的莲足在朦胧的水气里一晃一晃。她巧笑倩兮，一声高一声低地叫他，甫哥哥。
他盯着天空，露出几许迷醉。清平，你去了，也许是好事，因我由始至终，也未想过要把你送给别人。
再睁开眼时，突然觉得全身凉意，像撞了邪似的，随即，他掀开被子径直奔了过来，把眼前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清平，清平，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
女子疑惑的抬眼，攸然笑了，她推开他说，章公子，我姓杨，杨燕姒。燕姒的水波荡漾的眼，像一盏明灯，照亮了章甫的心。
真的太像了，那江南水乡的氤氲水气，那举手投足间携来的清新，真的太像。他发出低哑的笑声，那样的笑，渐渐明朗，响亮。
这就是章甫与燕姒的第一次相遇，只是他与她，却都早已把心交给了他人。
003
自小，她就一个傻孩子。
姐姐进宫的那一年，她躲了起来。因为母亲临终时说过，天地之大，哪里都可以去，唯独不能进的，是那座四面朱墙的牢笼。母亲咽最后一口气地时候，露出了悔恨与恐惧，最后，她只叹了口气。
前廷后宫，就像鬼门关似的。遥远的大殿，像深夜一样墨黑。
她想拉住姐姐，姐姐却向辇车旁眼眉清秀的少年跑去。姐姐，不要去，不要丢下我。她在青山怀里挣扎着，却被牢牢地圈住。
青山的身边站了一个高大黑实的中年人，他抚了抚燕姒的头发，说，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姐姐，她已经选好了，任谁也无法动摇。
落夜的清风阵阵袭来，带着太湖的水气与野花的清香。燕姒看见少年扶着姐姐上了辇车，满面微笑地转过身去。眼神交会处的流光溢彩就像梦一样。燕姒躲在角落里，轻轻地挥了挥手，独自一人默默哭泣。她也选好了自己的路。那一年，她和姐姐刚好八岁。
以后，姒儿的事情就是我柳青山的事情，姒儿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青山似模似样地拍胸口，承诺在心口咚咚响。
从此，清平公主是清平公主，杨燕姒是杨燕姒。生命再无交集。
直到十年之后，燕姒再次看见姐姐的辇车，以及车内明快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已经惨淡无光。十年前守着那辆辇车的清秀眉眼，像一波湖水荡进了燕姒的心。
章甫。她缓缓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她拧干手里的丝帕，把自己从回忆里拽出。
你不是清平。虽然长得像，但是不是。他摆了摆手，把脸贴在冰冷的瓷枕上。泪水，顺着流畅的轮廓慢慢滑下。
燕姒第一次看见男子的泪，有些慒然，有些无措，擎着丝帕的手微微发抖。
你，很爱那个叫清平的女子？她试探地问问。
章甫辗转痛哭，避开她那张与清平肖似的脸。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当年我不该接她进宫的，她不适合宫里的生活，寂寞，枯燥，甚至艰险。我不知道她有病他拖着沉痛，浅浅睡去。燕姒看到他的手因为无措而微微颤抖。那一刻，她慒了。
004
青山，也不知道她有病。其实她的母亲就是因为这种病离开她们的。起先并不明显，只是不能多劳，每天吃大量的东西，身子却还同样虚弱；到后来，就是吐血，血气不散，心头发闷，没来由的高烧，有时候十天，甚至几十天不退；接下来，便是死亡。
青山舞剑的时候，她说，青山，我喜欢上章公子了。
青山的剑，咣地一声掉在了地上。青山那个像铁塔一样的师父负手站着，一脸阴沉。
你为什么喜欢他？我又什么不好？青山用力摇动她单薄如纸片的身子。
你只会舞剑，舞剑，舞剑，性格暴躁激烈，又自以为是燕姒的声音渐渐低落。她眼大眼睛，看着青山手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最重要的是，我把你，当朋友，一生一世的朋友。她转身跑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喉咙中的腥甜又窜了上来。她脚步不稳，晃了两晃，便倒下了。
只是第一次，没有人上前扶起她；亦没有人，替她拍拍弄脏的布裙，大声地说，笨丫头，怎么那么不小心。
过去的种种在脑海里翻腾，她静下心来，除却心口的余痛，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原来寂寞也可以像火一样燃烧的。
青山的师父慢慢地走了过来，他望着她，什么也没说。她想问问青山现在怎么样了。却什么也问不出口。
半晌，青山那个像铁塔一样黑实的师父说，青山让我传句话。珍重。
珍重，就是再见吗？我们还可能再见吗？燕姒的手指掐进了雪白肌肤，她顺从地点了点头，离去。
005
如果金主不能见到清平公主，会有怎么样的后果？燕姒盯着章甫那张沉痛的脸看。
章甫无言，半晌，他迎上了燕姒的眼睛。那双比之清平更锐利，更明亮的眼睛。
是战争。和谈会失败，金兵再次南下。他目光如水，顷刻之间，变得宁静。
我愿意代替清平公主去大金。燕姒看着窗外。
为什么？章甫不可置信。
因为你也说了，我跟清平公主长得很像。燕姒面无表情地说。
我不是说这个。他震惊，而又惶恐，甚至感到了心痛。
我一介草民，住这样的茅屋，三餐无依，生活清苦，如果可以做公主，当然是锦衣玉食，起居无忧，有人跪拜，有人低头，居万人之上，有什么不好？与金主和亲，怎么说也是个王妃。谁不愿意？燕姒的目光冷了下来，像利剑般，刺进了他的心底。
如果，再加一条，我说我喜欢你，不愿意让你满门抄斩，你说够不够？她丢下一句话，拉开门，昂首出去了。
那一夜，没有月光，她听见太湖对面悠长的笛声，和着沉沉的悲凉，是那首，折杨柳。她依稀记得，她向姐姐学唱这首小曲的时候，青山就那么挥着剑鄙夷，那是胡人的歌，又什么好唱的，要我看，还是唱采菱曲比较好。
当时的她与他，相互倨傲地瞪了一眼，扭头离去。当时，他们无心插下的柳枝，现已成活了一大半，变成丝丝碧绦。
她自知道自己迟早也会像母亲与姐姐一样无声离去，所以，她想让他忘记。
她在悠长的笛声中，卸下了一身粗布衣，对着镜子里粉妆玉琢的人儿，她有心无心地付之一笑。别好的水晶簮，插好的金步摇，鬓花贴慰，这一切，令她感到了一丝冰冷。她提着长裙，慢慢地走向湖边，伸手摘下一枝绿柳。上好的扬州柳。
之前的一天，青山暴跳地来找她，嚷着要做诗人。但她明白，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诗人，因为燕姒只喜欢剑客。像他那样，明朗如阳光的，笑得如春花般的少年剑客。
006
临行。青光正好，杨柳成荫。她把柳枝藏于袖中，举止优雅地登上辇车。章甫带着护卫们诚惶诚恐地匍匐于地。章甫的眼前开始模糊，他看她明媚的表情，疑心清平是不是没有死，这只是上天，给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辇车之后，跟着一千精兵，押着二十余箱笼，车马声交杂在一起，拉长了燕姒的心弦。她打起侧帘，放下，又打起，又放下，她只看见五颜六色的人群，以及人们欢送的笑脸。她看见坐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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