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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了案。不想联防队竟出动了20多人四处搜寻,仍然未果,但足见厚道了。当晚,大家在镇上的一间卡拉ok房中相见。联防队招待我们的方式真别致——献歌、敬酒、起舞。说起这间歌房,也是个有趣的所在,好不有一整柜的碟片,想着歌名便向老板娘吆喝一声,随手便抽了出来,利索得很。这龙老爹此时现身,端着酒杯来到我跟前:“兄弟,我对不住你们,苗乡对不住你们,丢了人哪。我敬你三杯!”说罢一饮而尽,还说什么,客气话哪轮得上到这里来说,喝吧。三杯酒下肚,话自然多了起来,这老爹不简单,扛枪打猎,出门参军,是行伍中人,这满山的狍子野猪便如圈养的一般,哪一样不曾在手下见血见伤。谈得投机了,便凑在耳根上秘密地说:“兄弟,这十里八乡的山我也翻了个遍,只一座山头你也想不出它的好,那只我一人去得过,顶少也是一早晚的来回。你若有闲,可跟我去耍耍?”
这一晚,酒也无数,歌也无数。苗乡山水灵秀,人人竟出落得一副悼金落玉的美好声带。这歌可不是一般的歌,是民歌,也不是一般的民歌,是高到八度以上的民歌。苗人善歌是出了名的,便硬把那八度以上的一丝气息,唱得个回肠荡气曲曲折折。我们但有唱流行歌曲的,莫不羞红了脸,如同喃喃私语一般。龙老爹扯着我唱了个九月九的酒,这老汉唱得苗歌,却唱不得汉歌,只这一首词曲都好记,便是压箱底的宝歌了。
第二位叫做廖文仲,这是位亲切的叔叔,言语不多,却是个热心的人,我们在山江的一切行动,俱是由他安排的。廖叔在山江烟草站工作,便有了干事的派头,所有气质与乡民不同,极有心,极细密,极周到。我们在山江丢了钱,他却好一顿自责,说要赔罪,唱歌便是他的主意。若是赔罪我们断断不能答应,他便借着我们一位同伴的生日,做了回主人。后来我想,那晚歌房的消费,多半是由他赞助的,联防队哪有掏钱的道理啊。
第三四位就是那对古怪精灵的苗族小姐妹。这二人仪态一动一静,服装一红一绿,肤色一明一暗,搭配地十分妥帖。苗家的女儿外向得很,虽只有十二三的年纪,却人情世故无一不通,谁家的米豆腐可口,哪里的银镯子便宜,便是路边景物风俗故事也滔滔不绝,真是亏得她们做了回这样出色的导游。
第五位是个帅小伙,我所寄居的主人家的孩子,叫做龙春明,那双眉眼好用边城中的傩送来比较——“却从戏台上小生岳云,得来一个相近的神气”
春明今年十六岁的好年华,边边场也赶了无数回,苗家对男女之事向来大度得很,自己的孩子受人称赞自然是快乐的事情,却是绝口不提什么“早恋”这孩子的哥哥在温州打工,他便存了一个小小的野心,决计将来去山外的大千世界好好地闯荡一番。
尤为令人称羡的是春明的一双好脚力。大山的孩子如灵猿般敏捷,豹子般勇敢,一身的野性在大自然的千百种环境气象中出落得健康强韧。从山江至仟谭,或只有不到十里的山路,他便率领得我们尽往那幽深偏僻处钻探,这一路细雨微斜,也湿也滑也泥泞,但心里却有说不尽的欢喜。这山是怎样的山,雨像雾般罩着,也不甚清晰也不甚青翠,却是层层叠叠无边无际,低头潜入雨水中,一路蛇行。及至仟谭,真是好一个桃源般的所在,一律的黄墙黑瓦,掩映在苍山翠木之间,犬吠泉鸣,没有一丝的尘嚣嚷闹。仟谭后山即是水库,幅员怕不有千亩万亩,一派碧波满目流盼,也壮山色也壮水色,直叫人心乱神移,这便是春明一帮伙伴们的澡堂子。
仟谭一处山坳中,蔽有绝大的山洞,洞中砌台,燃有香火,春明说是祭苗神的所在,我依稀记得书中苗巫的歌儿:
“你大仙,你大神,睁眼看看我们这里人!/他们既诚实,又年青,身无疾病。/他们大人会喝酒,会作事,会睡觉;/他们孩子能长大,能耐饥,能耐冷;/他们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鸡鸭肯孵卵;/他们女人会养儿子,会唱歌,会找她心中欢喜的情人!”
多亲切的写照!
(五)故乡
公元1917年旧历7月16日的清晨,凤凰城刚过完中元节,沱江上还漂着些纸钱,那是用来同水酒白肉一起祭祀过河鬼的。江上有薄雾,水声潺潺,南华山的竹雀已经不停地啁啾了。
这天早上,沈从文背着个小小包袱,一个人沿江溯流而下“离开了本县学校,开始混进一个更广泛的学校了”
是年,沈从文十四岁。
这时的他,似乎还未曾注意到与家人分离的痛苦,一双清澈的瞳孔那么欢喜地看一切新奇东西,听一切新奇声响,如鸟雀一般扑哧着小翅膀,感到无限的快乐。
经过六十里的山路,四天的水路,沈从文抵达了辰州城下中南门的河岸码头,在这里总爷巷一个旧参将衙门里,他的一份新日子便开始了,新的集体叫做湘西靖国联军第二军游击第一支队。
从此后,沈从文浪迹于中国西南的山麓中,开始了与他今后身份极不相称的戎马生涯。数年间,他随当地军阀部队碾转沅水流域各地。沈从文这样谈到家乡的河流:“我在那条河流边住下的日子约5年。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
1902年12月28日凌晨,沈从文诞生在凤凰县的一个行伍之家。沈家原为簪缨世家,至祖父一辈入了军籍,一度做到云南昭通镇守使及贵州提督,父亲沈宗嗣曾是驻守大沽口炮台的一员裨将。
童年的沈从文,在习尚武风的家教环境中,出落得一身的豪放气质。一整天在被雨水泡软的田埂上乱跑,逃学到山上去偷人家园地里的李子枇杷,在春季的石罅瓦砾中捕捉蟋蟀。那时,城头上有白色的炊烟,街巷中有摇铃铛卖煤油的声音,铁匠铺的大锤咣当作响,溅出无数的红色火花。学校的教育是断然束缚不住这自由的心地“我总以为读书太容易了些最希奇处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习惯下所作的一切事情。”为什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得烧红时在水里一淬方能坚硬?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这么些个古怪事令沈从文的生活中充满了疑问,于是便各处去听,各处去看,各处去嗅闻,小小的胸怀中充满着新鲜的幻想。
凤凰的地方风气,一个小孩子野一点的也必须强悍一点,才能各处去跑。民风彪悍豪放是整个湘西的共同气质,公平的决斗尤为受到推崇。当地人互相砍杀屡见不鲜,但行刺暗算却会受到鄙夷。这类人大度豁达,谦卑接物,好打抱不平,且都非常孝顺。沈从文有个紫色脸膛的表哥,是个守碉堡地战兵,曾带四岁的沈从文到苗乡的小小城堡听黄昏的鼓角,后来便投身了辛亥革命。凤凰的青年,多能在行伍中一显身手,应是拜那故乡风土的勇武所赐。
在边城中,沈从文将童年记忆中的地方风物散作忧伤的文字,细细记录下湘西旧社会的面貌与声音,恐惧和希望。那是20世纪的初叶,这苗蛮杂处的边城,尚未卷入近代中国社会的变乱,到处是一片宁静与和平。在这乡村凡夫俗子的人生里,还厚积着属于那片土地的古老风俗——一个根源古老民族原始而纯朴的人性凝结。同这世界上其它地方一样,因陈新代谢,老一辈正临近人生的终点——碧溪嘴白塔下摆渡的老船夫已年过70,而生命的新枝正在萌发。如新竹豁裂了外箨,老船夫抚养的女儿的遗孤翠翠,转眼间有了15岁。城里管码头的顺顺,儿子天保和傩送也已长成。这地方的阳光与空气,决定了新的一代与他们祖辈根连枝接。属于这地方男子的勇敢、豪爽、诚实、热情,在天保和傩送身上皆不缺少,他们是“自然”的儿子。
边城中所有美丽的情景,那梦中摘获的虎耳草,那在月下唱歌,使翠翠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来的英俊面孔,那端午龙舟上用生牛皮蒙好绘有朱红太极图的高脚鼓,那小饭店门前长案上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莫不是沈从文的乡愁所系。
沈从文的一捧骨灰葬在沱江边的听涛山上,那里有四季常开的花,有常绿不败的树,水声潺潺云岚渺渺,一如孩童时母亲的轻语和眼瞳的柔光。一处石壁上,镌刻着沈从文最忧伤的语句——“一个士兵要不然死在沙场,要不然回到故乡。”
一切的荣辱都抛去了,一切的现世的光色都黯淡了,美丽的凤凰城温柔地守护着儿子的记忆。沈从文自此可以“以清丽的眼,对一切人生景物凝眸,不为爱欲所眩目,不为污秽所恶心,同时也不为尘俗卑猥的一片生活厌烦而有所逃遁,永远是那么看,那么透明的看,细小处,幽僻处,在诗人的眼中,皆闪耀一种光明。”
(六)十年之痒
问起凤凰最著名的乡绅,满城百姓莫不众口如一:“黄爷爷嘛”黄爷爷名叫黄永前,是黄家五兄弟中唯一留守凤凰的老幺。
这黄家是凤凰的望族,黄氏五位兄弟中的老大黄永玉乃是顶顶有名的人物,按凤凰人的说法“一副画顶得一辆汽车了”但他自个却说“文学第一,雕塑第二,木刻第三,画画第四”且不论黄永玉在外的名声,这里要讲一讲黄永玉与凤凰的渊源。凤凰地方水土灵秀,但多年发展缓慢,地方官员便想起了黄永玉,求教于门上,黄老言:“吊脚楼先莫忙着拆,你且先把虹桥修了起来,我自有道理,否则免谈。”凤凰人风水观念极重,那虹桥先前被拆做公路桥,黄永玉便觉得坏了地方的气脉。于是虹桥修了,再经过黄永玉几番周旋,朱镕基也被他“拐”到了凤凰,上边一重视,凤凰自然名声鹊起,又搭了末班车进了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自此,凤凰便活了,闻名而至者络绎不绝,这便多是拜黄永玉之惠,当地民众自然感戴不尽了。
黄永前成就不比哥哥,安安稳稳地做着个地方的“名士”我便有幸在黄家的老宅里与这亲切可敬的老头促膝畅谈。老宅叫“古椿书屋”堂屋壁上一幅黄永玉的国画很是有趣,一个公公一个婆婆院子里摇扇纳凉,题跋是“小屋三间,坐也由我,睡也由我;老婆一个,左看是她,右看是她。”老先生落座其下,红光满面,双目炯炯,两撇长寿眉旁逸斜出,浑然一个神仙般的人物。
说起凤凰名宿,必提到三人:“沈从文、黄永玉、熊希龄”沈从文是文学巨匠,黄永玉是画坛怪杰,而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熊希龄乃是民国第一总理。这三人颇有渊源:沈从文是黄永玉的表叔,而熊希龄的弟弟熊捷三却是沈从文的姨父。凤凰城历史久远,却毕竟是弹丸之地,根气连枝少不了谱系纠缠。
黄家先辈黄河清是当地最早的贡生,守文庙做了书院院长,黄家便成了第一个书香门第,人人识礼仪,思想先进,性情朴素。黄永玉一九二四年出生于凤凰县沱江镇。由于黄家兄弟众多、十二岁时便外出当学徒谋生,浪迹福建、安徽等地,受尽人间酸苦。但黄永玉性格倔强,在颠沛流漓的生涯中艰苦读书、习文作画,后以木刻起家,诗、文、画、雕并用,成为一代宗匠。
永前爷爷讲,黄家一门兄弟五人,全都是在十二三岁的年纪出外谋生,羁旅江湖的。不单是黄家,凤凰的风气,好男儿必得四处闯荡,或参军,或经商,或学徒,你倘去了,哪怕讨饭回来,也便是个“角色”是个英雄。有位婆婆送儿子参军死了儿子,便又送孙子抗美援朝,不想又死了孙子,这刚烈的老人流干了眼泪,却不发一句怨言,当地人说起来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
沈从文十四岁离开凤凰“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心于现世光色,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似乎凤凰人对大千世界的执著态度是与生俱来的天然气质,以他们的意见,社会是最好的学校,十年的水土恩养足让人厚道,却只有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方能出落得练达开阔。
凤凰的人生教育,概括起来便是两个字——蛮悍。长到六七岁,女孩便得习针线,带弟妹,洗衣煮饭打猪草,男孩必得学会挑担、砍柴、爬高树、临悬崖,经历种种危险。就连孩子间的打架斗殴,也是得到家长和舆论的支持,若是挂了彩,家长照例不多责怪,但若是受了欺负回家告状,那便是家庭的羞辱。凤凰人知道,应对生存的技巧首先是彪悍的体质,你尽可厚道,尽可爽快,尽可讲义气,但前提是有尊严,有骨气,有血性。你便有了这些资本,尽可以去流浪远足,还有怎样的苦楚磨难压迫得了这般的刚硬心肠。于是凤凰人自然有了些侠气,便如沈从文所说:“游侠者精神的浸润,产生过去,且将形成未来。”
离乡便有思乡,讲到此处,永前爷爷声调慢了许多。书屋的左侧,悬着黄家二哥黄永厚的一幅写意山水,几从草树,一叶孤舟,旁边题有清朝左辅的一首浪淘沙:“水软橹声柔,草绿芳洲。碧桃几树隐红楼。者是春山魂一片,招入孤舟。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忠州过了又焙州。掷于巴江流到海,切莫回头。”永前爷爷用那柔和的湖南乡音轻声地吟了出来,一双眸子,恍惚盛满少年时的乡愁。
凤凰,这美丽的城,凤凰人,这美丽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