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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那家伙,甭提,提起他,我就怒发冲冠。父亲身高近一米八零,妈妈却不足一米六高,父亲拎小鸡子似地欺负妈妈了一辈子。
父亲是个刽子手,不光我,连姐姐们都这么说。尤其想起当年为姐姐们上学,父亲差点儿将妈妈活活给劈死在地里,姐姐们就耿耿于怀。
是的,父亲是个刽子手,不光骑在妈妈的脖子上威风了几十年,对他的女儿们也是常常大大出手,而且,顶数我挨打最多。姐姐们天生软骨头,父亲的拳头还没举起来,她们就嘴巴抹了蜜似地直叫爸爸,还连声说她们这回错了保证下回再不犯了,我,宁死不屈,打死也不投降,反正就这么个人,你打好了,往往是父亲打累了举不动拳头时才撒了我走开去,往往这个时候我就在心里说,哼,看我将来大了怎么整治你。
后来,我长大了,在北京安了家,打电话回去,妈妈耳朵背,听不见我说什么,父亲就夺了话筒过去,说他跟妈妈都很好,让我别牵心,我也不说什么,淡淡地叫一声爸,便挂了电话。后来,听姐姐说,妈妈很是羡慕人家能收到女儿的信,我便开始往老家写信,不过写称呼时总是把妈妈放在前面,将父亲顺便捎在后头,父亲每每收到我的信让邻居给念完后,总是不好意思地捋一下脸说篮子那丫头越大越没规矩了。在我们老家有个规矩,父亲在世时,不管干什么都应该站在妈妈的头里,可是我偏不。
我,是个不爱说爱用行动来表示的人,无论是对我喜欢的还是仇恨的,人或者事,妈妈去世后,尽管我没说什么,可是对父亲的恨,却入了骨髓。他明明知道我们姐几个是妈妈的命根子,妈妈病危时他居然不告诉我们,连仅有一河之隔的大姐都没通知,让妈妈走得那般孤独,还让我们背上了不孝之名。妈妈去了以后,父亲倒也有自知之名,从不肯去任何一个姐姐家,而是窝在他跟妈妈住了几十年的老屋里,时不时到妈妈的坟上坐坐,给拔拔草。
今年清明,给妈妈立碑,下雨,在妈妈的坟地里,姐姐们当着众泥水匠的面讨伐父亲,你一言我一语,争着摆列父亲欺负妈妈的种种罪行,父亲也不说话,就那么低着头立在坟边上,一把没一把地抹脸上的雨水。我一言没发,心里却恨不得将父亲塞进土里,换妈妈站起来。
为妈妈立完碑,我带父亲搭上了回北京的列车,其实要不是老公和姐姐们的反复劝说,说让父亲圆一圆他那个想看看北京天安门的梦的话,我才懒得接父亲到京城走一遭呢。在列车上,当时卧铺紧张,我好不容易给父亲买了一张下铺的,就将父亲扔在下面,我躺在中铺上没死没活地睡觉看书,父亲不吃不喝也不睡觉,一个人守着窗户坐着,眼睛望着外头,有点可怜的样子,我装看不见。
快到北京站时,我下去收拾东西,准备下车,父亲忙着穿衣服,可是忙了半天也穿不好,不是胳膊进不了袖子里去,就是把张三的扣子给李四扣上,我只好去给帮忙。给父亲扣好脖颈上的扣子时,我无意望了一下父亲的眼睛,父亲也正望着我,那是我生凭第一次看父亲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竟动了一下。父亲呵呵笑了,说我象是在伺候孩子,我没说话,却有一种很柔软的东西在心底里徐徐铺了开来。
回到北京后,我和老公忙着上班,把父亲一个人关在一间房子里,扔给他一台电视机和录音机,教他看戏或者听戏。父亲倒也听话,很少出去乱跑,特别是丢了一次后,更是不敢擅自出门了。我和老公都是寡言之人,除了吃饭时陪父亲说点儿话外,就钻进我们自己的房间忙我们的。清早起床,明明听见父亲已经起来了,却老半天不见出来,推门进去一看,父亲在费心尽力叠被子,见我进来,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说他没叠过所以叠得不好,要么老长时间找不见人,钻在卫生间里学刷牙呢,满嘴流血,我让他别刷了,他孩子似地笑,说人得学會讲卫生。
父亲每天傍晚都要去我家附近的菜市场口上坐一會儿,那些日子里,我每每傍晚下班回来,下了公交,一眼就能看见父亲坐在那里,父亲不叫我,就是无声地笑,我也不叫他,走过去,领了他朝家走。“非典”期间,父亲也天天如此。
后来“非典”厉害了,再后来,四姐来了,要接父亲回去,我特意请了两天假,在家里陪四姐。四姐生来爱唠叨,吃完饭在一起坐时,又讨伐起父亲来,父亲低着头坐在那里,两只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支起耳朵听着,等四姐讨伐完了,父亲抬起头,望着我和四姐,眼睛里哀哀地,半天才说出一句等他死了把他跟我妈妈合葬在一起。说完,眼泪出来了,一颗一颗落在手背上。我和四姐也哭了,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父亲的眼泪啊。
父亲被四姐接走后,我一下子感到家里空极了。每每下班回来,再也看不见父亲坐在那里给我笑了,我好长时间都不适应。一想起父亲戴着好几层口罩坐在那里等我的情景,我的鼻子就酸酸地。说给老公听,老公笑了,说有一种情啊,是与生俱来的,就象人血管里的血液,它是活生生的,斩不断的。
如今,老家在修高速公路,父亲天天走好几里的路去看,还老问人家这路是不是通向北京的,我听了,心里,便,软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