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联军舅舅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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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节是太阳晒红米的季节，阵阵秋风吹来，捎带着秋蝉那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鸣叫。

    外祖母不让文良上学了的那天，马联军舅舅拖着那条假右腿，在文良家里劈了那个文良外祖父在世时都没有劈开的榆木疙瘩。

    钢斧落在榆木疙瘩上冒着蓝烟。

    挥动着钢斧的马联军舅舅像被送进了烤炉里，挥汗如雨，那个榆木疙瘩仍旧纹丝不动。

    马联军舅舅是文良的外祖父的本家，他的那条右腿是在支援淮海战役时落地的一枚炮弹给炸掉的。

    那时，放羊放牛出身的马联军舅舅是那支支前队伍的小头目。马联军舅舅正在帮助文良的父母及外祖父推那辆深陷在泥窝里的木独轮车。马联军舅舅刚刚把那条右腿插进结满冰碴的泥窝里，那枚炮弹就“呼啸”着落了下来，炸了个正着。

    那天，太阳出奇的红，天也出奇的蓝，没有一丝云彩，没有一丝风，文良才六个月零三天，外祖母正抱着他坐在从地主马家才家里均来的那把檀木椅子上打盹，文良突然就大哭了起来。他的哭声伴随着二百多里外的父母及外祖父那散碎了的尸体，从湛蓝的空中落了下来，弥漫的硝烟及那阵阵的炮声让人无法挣开眼睛去注目那一霎那生与死的辉煌。

    从战地医院醒来的马联军舅舅听到第一个声音似乎就是文良那“嘶哑”的哭声。马联军舅舅双目失去光泽般地注视着透过帐篷的那一片蓝天。那片蓝天无限地粘粘地在马联军舅舅的眼睛里膨胀着，像半个天似的落在了他的身上，使他永远失去了笑声和几乎三分之二强的话语。

    在文良的记忆里马联军舅舅的确没有笑过，也极少说话。

    马联军舅舅是个黑脸汉子，个子也不高，精瘦；圆圆的脸，浓浓的眉，犀利的目光冰冷而又灼人。马联军舅舅身上有两件宝：那杆近一尺长的旱烟袋和那个绣着荷花挂在外腰带上摆来摆去的叶子烟布袋。有人说，那叶子烟布袋是文良父亲的，是文良的母亲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又有人说那是不可能的。炸昏了过去的马联军军舅舅根本没有机会去拣文良父亲的那个被炸飞了的叶子烟布袋。是后来马联军妗子根据马联军舅舅的描绘而仿制的。——可信度最大。

    马联军舅舅一天三晌旱烟袋不离口。他到哪里去，往往是人还没有到地方，那一身的烟油味就早已经到达地方了，继而，人们就会看到他那张板得像砖样的脸和他那异样的有点使人恐惧的目光。

    文良从记事起，看到马联军舅舅冷峻的目光和那冰冷的面孔，两腿就发抖，小便也会随之失禁，四季如故。至于什么时候文良不再有这种症状了，文良无从记起。但是，从本能上，文良感到马联军舅舅是非常非常疼惜他的。每逢过年过节由外祖母催着前去问候马联军舅舅的时候，马联军舅舅总像变戏法儿似的塞给他一些别的孩子从马联军舅舅那儿得不到的好东西。这些东西，不是吃的，就是玩的，很惹人眼睛的。文良是在距家十多里地的学校读全日制小学，马联军舅舅只要是路过那座小学，都会走进那座小学里等文良下课后，塞给文良一支铅笔，或者一个本子什么的，然后轻轻地抚摸一下文良的头，说：学去吧，学去吧，好好地学，学好了出去做活。就抽着他那个旱烟袋，拖着他条假腿，一瘸一拐地走了。文良老为这些感动。

    外祖母不让文良上学的那天，马联军舅舅是来给文良的外祖母送政府发放的15斤救济粮。粮是纯净的大米，是鲁西南平原上的老百姓极难见到的细粮。马联军舅舅把大米展示在“嗡嗡”纺花的文良外祖母的棉车怀里的时候，文良的外祖母看也没看仍旧纺着花，后来就唉声叹气地说：“我不让小良上学了，你在队里孬好给他找点事干干，这样我和小良也少缺些粮。”

    那时间，文良就看到马联军舅舅从屋里出来，抽出他的那个旱烟袋，蹲在了那个榆木疙瘩的一边，就一脸无奈地狠劲地抽起了烟。文良不知道马联军舅舅是抽了几袋烟之后，就见马联军舅舅从地上拾起那把钢斧，脱下了那件马联军妗子做的柳条粗布上衣，露出黑黝黝的胸膛和脊背，粗壮的胳膊就抡圆了那把钢斧，劈起了那个榆木疙瘩。

    马联军舅舅拖着他那条假右腿，钢斧落在那个榆木疙瘩上打着火花。

    那时间，文良知道马联军舅舅是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队长。主管着第五生产队一百多口人的吃穿拉撒，油盐酱醋柴。文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外祖母棉车怀里的他的书包，非常想马联军舅舅说点什么，但马联军舅舅脸阴着“嘿嘿”地劈了一两个时辰的榆木疙瘩，汗水直流，书包虽然仍旧离不开他的眼睛，却不想和马联军舅舅说些什么了。

    榆木疙瘩仍旧没有被劈碎，马联军舅舅也未再和文良的外祖母言语什么，抓起他的那件上衣，拖拉着他那疲倦的身躯及那条假腿，耷拉着脑袋，头也没回就走了。

    那一天，文良14岁差5天，上的是五年级。马联军舅舅家的马兰兰表妹送给他的那条小黄狗不停地用尾巴亲昵地打着他的小腿肚子。他傻傻地看着拖着假腿的马联军舅舅无奈的身影消失了，扭脸看着他的书包流下了泪水。

    次日，外祖母的那辆陈旧的纺车还没有“嗡嗡”地响起来，比文良大一两岁的马联军舅舅家的他的那位表兄马驹就赤着上身，举着根拴着红缨子的鞭杆，领着一群羊，虎头虎脑地闯进来了。

    马驹表兄说：“我大用了一顿饭的时间才做成的。要你从今天开始放羊，一天挣七分工。”

    跟着马驹表兄出门去放羊的文良扬了一下鞭杆，鞭子轻便而又快捷“啪”地一声，脚前的头羊往前窜了足有三尺。不知道什么时间撵上来的马联军舅舅指着文良刚才的那一鞭子说：“你很像你爹。”

    文良就感觉心里像被谁拽了一下，猛一抽搐。文良早就知道父亲和马联军舅舅一样，也是一个放羊放牛出身的。父亲放羊放牛那时，才六岁，是马联军舅舅后来说的。

    文良非常喜欢跟着马驹表兄放羊放牛。踏着软软的草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看着天上飘来飘去的白云，谛听着云雀那婉转的鸣叫，嗅着青草上刮来的阵阵清香，心旷神怡。大堤草肥，河里水清，鱼虾跳跃，惊心动魄。文良很快就被大自然融了进去，想上学的心思也就渐渐地淡了下来。

    马联军舅舅让马驹表兄带了文良三天，就把马驹表兄送到了小砖瓦厂脱砖坯子去了。那活很苦，很累。文良跟着马联军舅舅去小砖瓦厂上送马驹表兄的路上，文良看到不言语的马联军舅舅那布满沧桑的脸上有两行青丝丝的泪水，不断。

    文良自己放羊放牛的时候，那头上扎着像两把小刷子似的比文良小两三岁非常活泼可爱的马兰兰表妹，就被马联军舅舅派来帮助他放羊放牛了。马兰兰表妹还上着学。是在村里上的半农半读班，上午学习，早晨和下午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马联军舅舅就让马兰兰表妹早晨和下午帮着文良放羊放牛。马兰兰表妹帮着文良放羊放牛，马联军舅舅从来不让她拿生产队里的半分工分。马联军舅舅叫马兰兰表妹一边帮着文良放羊放牛，一边割青草换工分。马联军舅舅也经常站在远远的地方，抽着那个旱烟袋，看看他们。

    文良非常喜欢乖巧活泼的马兰兰表妹，中午逮几只肥胖的大蚂蚱烧着吃，他也忘不了下午等马兰兰表妹来了再烧着吃。文良不但喜欢马兰兰表妹指派他去做任何一件事情，他把牛羊圈好了，还喜欢替马兰兰表妹割青草换工分。

    一天，他们很快割满了一大粪箕子青草，马兰兰表妹看着他说：“文良哥，你能抱着那只大盖尾绵羊走几步？”

    文良便把手里的鞭杆放在草地上码足劲抱起那只大盖尾绵羊，然而，他没有走两步就大汗淋漓累趴下了。马兰兰表妹就在一边“哧哧”地笑，说：“我哥哥能抱着它跑半里路。”

    文良脸红红的又要码足劲抱起那只绵羊，然而，马兰兰表妹走上去却像大人一样，指教着他说：“傻！哪能是一会儿说抱起就抱起来的？！来，我教你一手。”马兰兰表妹说着走到一头小青山羊的跟前抱了起来递给他，说“要先从小的抱起，时间长了才能抱起头大老犍。我大说的。”

    几年过去了。躺在长满青草的大河堤上的文良，抱着鞭杆，大睁着眼睛望着湛蓝的天空，谛听着鸟鸣，一只孤雁凄凄地飞了过来，文良眯上了眼睛，心事重重。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那一年，马兰兰表妹也就十四、五岁。她天真无邪地一边在河里洗着文良的那身脏衣服，一边看着文良说：“侄女可以随姑，是顺水，我大说的。”

    “侄女能随姑”

    不知什么时间开始琢磨马兰兰表妹这句话含义的文良，突然感觉到身边少了什么，心里隐隐作痛。他立马起身跑上河堤的顶部，看着脚下这起伏不平的大堤，大堤上参差不齐的树，青青的河水，以及那些正在津津有味啃着青草的牛羊，一切如故，却不知道少了些什么。他十分懊丧地又回到了他多时躺过的地方，空落落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懒洋洋收工回来的文良，无精打采地抄着鞭杆往回赶的时候，他的眼前猛地一亮：前边路边上的马兰兰表妹穿着马联军妗子织的红格格褂子在不停地对他打着手势。这时间的文良才想起来，马兰兰表妹已经二三年没有陪他放羊放牛了。他才感到心里空落落的，缺少的就是马兰兰表妹。二三年来，马兰兰表妹辍学后加入了第五生产队的铁姑娘队，早起晚归，耕犁耢耙，已经出落成一个黑黝黝的大姑娘了。马兰兰表妹身上该鼓的地方鼓了，该圆的地方也圆了，很惹文良的眼睛。

    马兰兰表妹耷拉着脑袋拦住了文良，脸上羞红地说：“我大，要我对你说——明天起，不让你放羊放牛了。他要试试你的力气头。要你在家等着。”马兰兰表妹说过，明亮的大眼睛深深地剜了他一眼，变戏法儿似的塞进文良怀里一双千层底的灯芯绒布鞋，扭身就跑了。

    文良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抚摸着马兰兰表妹塞给他的针角细密，还带着马兰兰表妹身体余热的那双鞋，继而回味起马兰兰表妹的话，心里涌起了蜜。

    马联军舅舅要是想发给生产队的社员谁一天10分的工分，也就是一个整劳力的工分，谁都要过马联军舅舅试力气头这一关的。多少年来，文良记得只要是马联军舅舅想试谁的力气头，这个人不用试也跑不出他的眼睛的。试的目的只不过是让生产队里的老少爷们看的，是让大家都来认可一下。

    那年，文良虽然不满19岁，却非常健壮，两只胳膊一伸一蜷，一用劲，腱子肉一圪塔一块的，一边放上一只三十多斤重的青山羊也压不下去。

    那天，马联军舅舅和队委会里的成员试文良的力气头，用的是地排车，拉的是底肥。马联军舅舅让文良自己拉一辆地排车往南地里运底肥。底肥是从牛圈羊圈里刚起出来的粪，又湿又重。文良把地排车装的尖尖的像座小山似的，马联军舅舅的心就提了起来，走上去想说点什么，但是队委会里的人都站在那里看着，就退了回来，在一边不安地抽着他的那个旱烟袋，等文良拉起地排车子来“呼呼”生风，好像没费什么劲一样，马联军舅舅才长出了一口气。那天，一天下来，别人往南地里拉了8趟，文良却拉了12趟。马联军舅舅和队委会里的人，死死地试了文良整整七个日头。七个日头下来，文良的力气头还像气吹的一样没掉一点价儿。会计昔坤舅舅和队委会里其他的成员们，看着仍旧劲头十足的文良，对抽着旱烟袋不吱一声的马联军舅舅不无自豪地夸奖着文良，说：“这龟孙，是喝牛奶长大的，贼有劲！”文良的整劳力工分顺利通过，从不笑的马联军舅舅，脸上开了花。

    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什么也不缺，就是缺整劳力、棒劳力。特别是生产队里摊上公社里分配给的深翻样板田、挖河倒坝这样的重活苦活，队里要是没有几个驾车辕子的整劳力、棒劳力，到时候当队长的难得哭的滋味都会有。队里出了这么一个棒劳力，马联军舅舅是最喜欢不过了。马联军舅舅生怕把文良使唤过了头，总爱惜着他使，不到万不得已，马联军舅舅是轻易不让文良上阵的。

    一年的冬天，公社里要从各生产队里挑选出一名棒劳力到刘家洼去深翻50亩样板田。如果每个生产队挑选出的劳力确实在深翻样板田中表现突出，奖励生产队两袋化肥。化肥袋子还是尼龙的，做衣裳穿上不沤，把整个公社里的社员都炸动了。那时间化肥在鲁西南平原上刚刚兴起，上过化肥和没有上过化肥的庄稼长势截然不同。上过化肥的庄稼一亩地里要多打几十斤粮食。所以，麻庄大队的老百姓叫化肥，起初不叫它化肥，而是叫它粮食精。一个棒劳力公社里要奖两袋子粮食精，还有两条尼龙袋子，马联军舅舅兴奋的几夜没有合眼。马联军舅舅把队里的棒劳力像过筛子一样筛来筛去，筛了三天三夜，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文良的身上三四次，咬了咬牙才定了下来。深翻样板田是最累最苦的活，也是最能为生产队争光的事情，也是最能表现一个男子汉强壮的事情，是否让文良上，马联军舅舅的心情非常矛盾。

    文良临走的那一天，马联军舅舅破例杀了一只老母鸡，让马兰兰表妹把文良叫到的家里吃了一场非同寻常的送行饭。马联军舅舅不动筷子，看着文良自己吃。文良不吃，马联军舅舅就拉脸子。后来，马联军舅舅把剩下的鸡块和汤水，又小心翼翼地装在了一个瓦罐里，封好口，让马兰兰表妹塞进了文良的行李里。

    马联军舅舅说：“挣来，挣不来粮食精不当紧，一个人出门在外，当紧的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要吃饱，要均着使力气。”说过，马联军舅舅又从怀里掏出一双新布鞋递给了文良，又说：“这是兰妮子几天来连夜给你赶做的，装好它。”文良接过马联军舅舅递过来的新布鞋，看到马兰兰表妹正在咬着她那又黑又粗的辫子深情地看着他。文良底气十足的对着马兰兰表妹点了点头，马兰兰表妹才深深地对他一笑，一甩她那又粗又黑的两个大辫子，扭脸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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