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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早春、残雪尚未消融,我便回到了上虞县,此地和我几年前离开时已完全不一样了,人烟稀少,屋舍狼籍,唯有老宅所在的镇外那棵樱花树依然俏丽得很,只是,此时尚未春暖,还不曾发出花芽来。
想想日本人在中国这几年,全国上下也没几处不是这番落魄景象的,所以,当初逃难时,也便知道此地会是如此了。但这里毕竟是我曾生长的地方,所以无论如何,如今也是一定要回来看看的。尤其是镇外那棵樱花树,还留有许多往昔的回忆,都是我不舍得忘却的。
这天傍晚,天黑的特别早,我走到镇上一家酒馆外,拍了拍身上的风尘,带着几分寒意,走了进去。本想在那店中烤烤火,暖暖身子的。但那店掌柜实在小气的很,见生意清淡,便连炭火也舍不得生了。
我也知这年头的处世艰难,便也不好强求,只是放了快银元在那桌上,向那店家要了些酒食。那店掌柜似乎看得这白花花的银元甚是欢喜,于是才又识趣的向我赔了个不是,升起一炉炭火来。
如今像这样的小镇,不说夜晚,就连白日里也不见得多少人,实在寂寥得很。偶尔遇得个人,店掌柜自然也少不得要攀谈几句,尤其像我这从外地来的,更是要打听一番外面的情况。我也觉这样甚好,正好打发这长夜光景。于是聊着聊着便也没了那许多拘泥。
“这位先生莫不是回乡探亲吧!”那店掌柜一脸笑意的问道。
“何出此言呢?”对于他所言,我也并不惊讶,便只是随便回了一句。
“我听这位先生口音就与此地很是相似。”那店掌柜又接着说道“而且先生看上去实在是面熟的很。”
“我这种人,平日里结识的人多了,口音自然也就比较杂。要说面熟,这世上相似之人又何其多呢!怕是您弄错了吧!”我并没告诉他,我过去是这里的陈家少爷,那毕竟已是往事,已成往事的东西,再度提起也不过是徒增伤悲,没有多少意思。
“不会、不会”那店掌柜依然坚持其所言,于是又向我凑近欲要仔细看清楚。
我只是侧过脸来“定是您看错了,我不过是路过此地的。”
“那兴许是我老眼昏花了吧!”那店掌柜倒还识趣,见我如此说,便自嘲了一番,也不再追问了。
我见夜色已浓,便也不好再坐下去,打扰那店掌柜休息,于是便起身告辞。不想那店掌柜还热情的很,见我是个不胜酒力之人,先前闲谈时又多喝了两杯,站起身来,脚步还有些不稳,生怕我在那路中醉倒,冻出病来,硬要我留下同宿。
我想,如今我在此地也已是无处可去的,这寒夜,留宿于此,也比去那破宅好许多,于是便也不再推辞了。
我这人素来独处惯了,尽管是借宿,却也少不得要让那店老板给腾间空房,无奈积习如此。好在那店掌柜也通情达理,于是在他卧房隔壁给打扫了一间屋子,让我住下。
那屋子虽不大,但却干净的很,一些古朴的家具也摆设的井然有序,陈列的方位也十分的讲究。我想,那店家对此屋的布置也定是费了不少心思的。我正这样四周看着,那店家又端了盏油灯进来“这屋子怕是不够亮,我这又点了盏灯,若是不够,我再去拿一盏来。”
“够的,够的。”我朝他感激的笑了笑“在您这儿借宿,还给您添这许多麻烦,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哪里话。”那店家听我如此一说,又不禁露出一脸笑意来“那我也不再打扰了,您早些休息,若有事情,只管叫我便是,隔壁听得见的。”
我于是谢过,送那店掌柜出了门外,便关了门,熄灯睡了。
江南的早春依然潮湿的很,尽管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但多年来,却也一直无法习惯。从前,每每这样的夜晚,母亲都会让人在我屋里生起一盆很旺的炭火,去去屋里的湿气,此外还会放上几盆常青的植物,说是读书人脑子很重要,放上些常青的盆栽,屋里的空气不会太混浊。
母亲是个曾读过好些书的人,所以自然是比平常人要讲究许多,也因此,令我养成了不少如今已不知是好还是坏的积习。至少,这天夜里是不可能有人大费周章的为我累那许多事情的,自然要睡着,于我来说,也实在成了很难的事。
此时夜已深,我终究还是无法入睡,于是批了件衣服,推开那扇窗户,朝外望去,黑漆漆的,看不见半点东西。我想,兴许是白日里的云还不曾散去吧!这里如今又不剩多少人家,到了这深夜,自然是看不到什么光影的。
屋外忽然又传来敲门声,我于是细声问道“谁?”
“是我,掌柜的。”门外的人说。
我于是连忙转身,去开了门,见那掌柜竟端着一盆炭火站在门口。“这夜里寒气重,又潮湿,生盆炭火会好些的。”
我实在是有些感激的不知如何言语了,只是向那店家连道了几声谢谢。
店掌柜只是笑了笑“先生这声谢谢我这实在不敢当,只望不要怠慢了先生就好。”
他这番客气,我倒觉得有些奇怪了。我先前进得他店中,他倒是个顶节省的人,为何此时又这般客气,何况我们还只是萍水相逢。
我这边正纳闷,那店掌柜又说道“我知道这天气,先生没有旺火去去屋里的湿气是睡不着觉的,只是,我这里实在一时也弄不到那些个常青的盆栽,只好请先生屈就了。”
“您为何会知道这些?”我不禁有些好奇起来“若非我家里人,是不会知道我有这习性的。”
“您果真是‘诗傲’少爷。”不想那店掌柜听我如此一说,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要去扶他起来,他却满面泪痕的说道“我是您家的管家王魁啊!”他这话实在令我吃惊了,管家王伯我是不可能忘记的,从我还是个孩子时,他就已在我家做事了。记得那时,每年父亲过寿,都会从上海回来,还会花重金请来一些当时的名角来家里唱戏。那可是一年中家里最热闹的时候了,父亲也只有在那一天,脸上才会是面带笑容的,更不会因为我偷懒不读书而责罚我。所以,父亲每年的寿辰也便是我记得最清楚的日子。而那时,每每在家里看戏,我都怕坐在父亲身边,也许是他平日里太严厉的缘故。所以,我总爱站在离他远的地方,挤在人堆里。但我个子小,那样是什么也看不见的,而每每这时候,管家王伯就总会把我抱起,让我骑在他的肩上,这样,我便能看得比谁都清楚了。也正是因此,王伯在我的印象中总是很清晰的。他一直为人和善,尤其身材魁梧。为何如今会变得这般模样呢?
“王伯”我将他扶起,如儿时那般的叫他。
“哎”他颤抖的声音回答着,一面笑着以衣袖擦拭着眼角的泪花。“我就知道您一定是少爷,从您在桌上放下那块银元的手势,我就已经认出来了。”
的确,我素来有一习惯,便是与人钱时,也同赠物一般,是双手放下的,不想他也记得如此清晰。
“王伯,您这些年可曾过得好?”虽说这年头,要说好,那简直就如天方夜谭,但人总是这样的,总还是会希望被询问之人会是过得好的。
“总算是都熬过来了。”他说着深深叹了口气,随后又象是想起什么,于是问我“少爷,您和老爷太太们这几年都还好吧!”
“您别再叫我少爷了,如今听这样的称呼实在已是有些不习惯,您还是直接叫我‘诗傲’吧!”他如此一问,我又不禁伤感起来“如今我也已是孑然一身,父亲在上海的商行,两年前,因为一批货被那些洋人暗中做了手脚,亏损了一大笔,至此之后便一蹶不振,商会里那些往日的朋友也便一夜之间都变得形同陌路,筹不到资金,也便经营不下去了。现如今虽说一家人过得几分清苦,但也还是能够维持生计的。我平日靠写些文章度日,虽说拮据得很,但也不乏自在”说着,我不禁笑了笑,但我也知道,这微笑也是不足以掩饰我内心的苦涩的。
“唉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啊?”他竟也一时痛哭着埋怨起来。
“您也不必太过伤心了,既已过去,就让它过去吧!”我也只好如此劝慰了。
“对了,少爷,您为何此次又想起要回来了呢?”
“您还是叫我诗傲吧!这样,我听来也顺耳许多。毕竟陈家也已不再是从前了。”我说“我听说日本人如今大概气数将尽,所以便想回来看看,而且对镇外那棵樱花树也挂念得很。不想竟能遇见您,也实在是幸运了。”
但不知为何,我如此一说,他的神情却又忽然变得凄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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