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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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数次听父亲讲他的童年。

    六十年前，父亲出生在一个闭塞、贫穷而又势利的小山村。父亲是我们所能知道的家族第三代传人。家族的第一代人，我的太爷太奶很年轻就去世了，在后人的眼中只是一团模糊的烟云。我的爷爷和他的哥哥，即家族的第二代传人，自幼以乞讨为生，勉强能挑得动东西，就随人去四川乌溪古盐场挑盐。漫漫的行程，沉重的扁担，难忍的饥饿，寒气逼人的露宿，一枚枚的铜钱，一粒粒的血汗，一道道的泪水和幸酸即便如此，这种苦累交加日子也无法持续，在一次与劫匪的生死决斗中，爷爷的哥哥被活活地打死在异土他乡。失去哥哥的日子，爷爷再不去挑盐，靠给别人做长工维持生计。后来，村里来了个蓬头垢面的女叫花子，陕西白河的，在好心人的撮和下，她成了我的奶奶。一无所有的爷爷能够给她的只是半间茅屋，而她，在经历了无数风雨与白眼之后，渴望的也只是一处栖身之所。两个苦命的人，一个贫穷的家。

    父亲弟兄四人，他是家里的老二。爷爷长年在外揽活，奶奶带着父亲们艰难地度日。没有房子，一家人就挤在破茅屋里相依为命。没有被子，四弟兄在数几寒天里瑟缩在一张破席上夜夜无眠，两个叔叔冻的整夜整夜地哭泣。肉体上的痛苦没什么，可怕的是精神上的折磨。父亲说他们从小就受够了别人的欺凌，那些可恶的面孔，成为影响父亲一生个性的可怕因素。村里的女人们因为奶奶是叫花子出身，很看不起她，奚落她，咒骂她，而且想什么时侯让她干活就什么时侯喊她，做的不好则拳脚相向。奶奶经常鼻青脸肿，被着人无声地哭泣。每年过春节，别人家的孩子都兴高采烈地穿着新衣服四处炫耀，父亲们穿着补丁累补丁的衣服躲在家里不想出门。有一年，奶奶用多年积攒的线头为儿子们一人织了一件粗布衣服，伯父高兴的忘乎所以，带着弟弟们去人前显摆，不想一恶少看到年年穿破衣服的穷孩子也穿上了新衣服，很生气，跑上来几把就把伯父的新衣撕的面目全非。伯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结果伯父被人打破了头，回家还挨一顿死揍。爷爷很久回来一次，他带回来的不是家人久违的温暖，而是生气和野蛮，他总是在还未走进家门之前就听说了奶奶和父亲们的种种不是，因此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家人的拳打脚踢。爷爷总是用这样的方式平息别人的怒气。

    父亲七岁那年冬天，爷爷为了生计又去挑盐，奶奶生病没钱治，也没人管，在床上吼叫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终于撇下可怜的儿子们痛苦地闭上了泪水未干的双眼。家里唯一的门板被放平了，上面停着奶奶的尸体，父亲们坐在没有门的茅屋里守着奶奶的尸体等了七天七夜，哭了七天七夜，爷爷才从远方风尘仆仆地归来。爷爷以下跪的请求为奶奶赊得一幅薄木棺材。匆匆地葬过奶奶，他又去了远方，他得用自己的血汗挣回串串铜钱尝还奶奶那具薄木棺材钱。

    从此，十二岁的伯父开始履行奶奶生前的职责，带着弟弟们艰难地度日。那一年年的春夏秋冬，那一年年的饥寒交迫，那一年年的泪水屈辱父亲说，他现在想想都不知道当初是如何度过。父亲说，那无法度过的无数日子就是他的童年。

    听着父亲的童年，听着家族的悲惨往事，我总是叹息良久，从而也更珍惜自己的今天。其实，不用父亲诉说，看着他腹部拳大的一块块伤疤(腹部生疮无钱医治，烂过之后愈合的)，感受他耿直不屈疾恶如仇不合时宜的个性(从长期的屈辱中形成的)，我也知道父亲有着怎样的童年。

    父亲说，你看你看，你们的童年多好！我们那时，唉

    每次讲完童年往事后，父亲总是以这句话作为结束语，一声长长的叹息在老屋里轻轻地飘逝。

    是啊，我的童年里没有比肩接踵的高楼大厦，没有日新月异的家用电器，没有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但毕竟吃饱穿暖无忧无虑。

    可是，我的童年能与儿子的童年比吗？一件小小的衣服价格比我的衣服还贵，吃的猪肉不要一点肥的、鸡肉全是翅膀书籍讲叙着安徒生和格林的童话，电视播出的是外星人的故事，互联网上的游戏铺天盖地

    现在的儿子可以知道身外的世界，童年的我却不知道家乡之外的天空，那么很久以前，除了那个贫穷而落后的小小山村，童年里的父亲又能够知道什么呢？

    唉，父亲的童年！

    2004。2。16。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