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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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落在古镇的石板路上，落在屋顶的飞檐上，落在路边摆着的摊子上，落在缓步走在古镇的少女油纸伞上。千百年来的雨就这样浅浅轻轻的下着，浇灌着一代一代的居民，和永远不变的民居。他坐在小楼的砖石凳上吃小吃，雨沿着屋檐洒落下来，在他的脚边溅起轻微的尘土。雨，若有若无，虚虚浮浮的，给万物笼上了一层轻纱，那些远处的嬉笑，漫不进空静的心，像是更远了似的，仿如一张老旧的唱片，低呀着断断续续的乐声。那乐声已经落上了灰尘，在有气无力地慢转着，转着望不透的昔时昔物。而今，早已物是人非。

    他在夜里悄悄地又踏入古镇，像是一只没有脚步声的黑猫，眷恋着古镇的古砖、旧桥，窗棂上细雕的花式，恋着古人踏过的石板，和石板上反射的月光，恋着溪流里沉浮的金鱼，和那里静躺着的星辰，他恋着举头一脉浩淼的星夜，和星夜中流散的气息，他恋着一整座古镇都睡着了，和睡梦中那个徘徊的幽魂。

    他走上古桥，桥上一片月光如水，润着他疲惫的双足。他闭上眼，扶着古桥静听水声，听水低诉着一个个的故事。水将什么都看在眼里，那些凝伫桥头期盼的身影与眼神，那些溪边扶坐数着水底星星的恋人，那些分分合合，离散了又在几十年后白发重逢的无言时分，水都一一看在眼里，印在心里，却什么都不说，直到深夜，历朝历代都会有一些游子，带着一颗敏感的心，走到这里，静听溪水的低诉。就像玩累了的孩孙，蜷在老祖母的怀里，听那些被遗忘的故事，却中途眠着了，在梦中将故事接续。

    溪中飘过来一队小纸船，纸船上静燃着或长或短的蜡烛。如斯长夜，竟还有人手捧心愿，放在这纸船上，用燃着的火烛承载，顺流而下，将心愿飘给远处的神明。而这队纸船上的蜡烛，却有一支被风轻轻吹熄了。他似乎看见一份心愿湮灭，随着一阵黑烟散去。他走到岸边，伸出手，轻轻把那只纸船捞起，从衣袋里摸出火柴，火柴一划，陡然吐出贪婪的焰舌，将他的脸庞映红了。他红了红脸，是啊，他是何方神圣，能决定陌生人愿望的达成与否。一只手摆弄着另一个人的命运，他怕了，带着一阵莫名的惶恐，他将纸船又归入涓涓溪流，纸船飘的远了，零星的红光若隐若现，他仿佛也眠在了那船上，听着水声在船边滑过。月光透过竹篷，给他盖上了一件透明的衣裳。

    如果这些久远的建筑一夜插翅而飞，只留下这些熟睡的人，那么他就是古镇上唯一站立着的。就像血战后最终幸存一人，面对一整片横七竖八的尸体，有想逃走的愿望。这里似已非人间，只剩下他一个尚有阳气，而如果他突然大喊，那些已死的尸体便都将站起，支棱着只只鬼眼，好奇地大量一个外界之人。他大张开嘴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怕惊扰了这做了千百年的旧梦。

    他就这样地站着，或坐着。整待了一夜，听古镇细数了几百年来的风风雨雨，夜正长。

    而后，他就目睹了古镇的第一线阳光，像一道圣洁的神启，洒在古镇破旧的墙面。他又听到了古镇第一声鸡鸣，第一声狗叫，看到了第一个拉开房门，弓着身子泼水扫地的婆婆。他突然被什么击中了，是生活，原原本本的生活。是桌头床尾的低声嗔骂，是老父老母永不完结的絮絮叨叨，是清明之晨的一阵咳嗽，是对镜梳头的灵活双手，是清水泼地，扫帚在古砖上的来来去去。

    于是街上有了抢路的黄狗，有了结队而行的学生，有了挑担缓步的婆婆，有了揉着睡眼伸腰的壮汉，有了深宅书院里的朗朗书声。

    而镇上却没有了他，他在黎明决然走出古镇，谁也没有想到，在他们熟睡的夜晚，有一个人，在他们的古镇上留下了亘古的脚步，走得很轻，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