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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从窗户外面透进来,像洇透那薄薄的窗纸。伸手推开古雅精细的木雕窗,琴音就迎面扑过来,撞在怀里,嘤嘤地低泣。
对面楼台,红木的坐椅上,直坐着暗灰色旗袍裹身的清清女子。女子怀中抱着一把琵笆,琴弦像从窗外的细细雨丝里扯下一把,紧紧地拉张在这琴身。粉嫩纤细的手指在这雨丝上拨拨划划,就拨划出几响绵密沉郁直坠人心的凄冷之音。女子端端坐着,双目凝视着远方,像怀念着谁,又像是低怨着谁。
女子身后立着位白衣男子,男子目光迷离,像被这琴音深深打动,垂手肃立的画般模样,看了直叫人心疼。那琴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沉,重重叠叠地摞在心头,像给心上了锁,憋闷的人心慌。无形的网一层层盖下来,捆得人动弹不得。有要呼喊的欲望,喉头却干涩的厉害。
忽然一阵清清越越的箫声在头顶划过,像是无边暗夜上划过的一道流星。那高而远的音色,一下子又将人拉到仙境,脱了这悲苦凡俗的世界。是白衣男子,唇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支洞箫,洞箫玉制,白里透红的温润。相较男子苍白的嘴唇,竟更多几分颜色。修长的玉指轻按箫洞,那些出尘入云的小鸟,便争相从指缝里挤出来,冲向天空,像支支小巧冲宵的羽毛。玉指轻灵的起伏,仿佛手指上系着通往天国的线,一拉一扯间,传递着天国的讯息。
而琴声也杂进来,悲苦的情绪像不断积聚的愁云,一点点将脱凡的天国罩住。那箫声在四面围拢的云中挣扎,不脱幽雅的格调,忽地一气窜高,将那云穿出一个透光的窟窿。
两股力交缠在一起,一个惨苦,一个空无。谁也吞不下谁,谁也盖不住谁。最后交交杂杂,繁混在一团,将听的人个个震傻。根根琴弦,仿如精钢利刃,在女子好端端的手上,凭添出些许刀痕。而那温润的玉箫,也丝丝地吸着男子精血,弃下一张胜雪苍白的脸。
曲已毕,而韵无穷。胸中被涤荡得干干净净,似屋宅外晾晒出一片洁白的被单,干干爽爽地随风轻扬。
燕子披一身黑衣,俊巧地穿窗而入,又从那边飞出去,急向下掠,仿要一头扎进这烟云缭绕的湖水里。那燕一掠而入白烟,不见了踪影。低头细看,全化做一尾一尾游鱼,在水面不深处张扬着乌黑的背脊。几尾游鱼时聚时散,忽地一条长线甩过来,啪地钉在湖中。是有人挥竿钓鱼,鱼儿不避不散,反而一扭身都聚过来。钓鱼人并不提竿,只右手在空中挥挥划划。是了,他是在从这些鱼游走的姿态中,领悟书法的笔意。也许,数百年前,书法大家在这湖心泛舟,随性在湖面走笔,那些横竖撇捺、点折弯勾,就都从纸面上拆散了游走下水,化成这一尾尾墨脊灵性的鱼儿了。
那些一次次在湖中晕染的墨水,就像次第开放的墨莲,等待有心有灵的后世文人,到这湖边来采摘。而那笔走龙蛇的气、的神,就这样藉着这江南水乡,一代代流传下去。
湖水后面是一座葱葱竹林,竹林中又不时响起清脆的声响。本就极静的世界,添了这脆响,却衬得更静了。而微风动竹,笔挺的翠意要淌下汁水。大平静中又潜藏了不平静,那随风飒飒而动的竹叶,像是铮铮做响的剑气。
随那声音遣步入林,满目的绿意畅人胸怀,而那隐隐约约的剑气,又随着不断的脆响,凝成肃杀的威势。几片叶子落地,又随风卷起,像是纤手一指,指给我一盘未下完的棋局。棋局未完,而下棋的人却已然不见,留下一座空落落的林子,和一盘永不完结的棋。
不远的林外,传来“空空”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终于听不大到,是竹蒿点水的声响。那船似是远去了,载着我的心,还有我的江南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