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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雷铭的语气突然有点悲哀。
“他对你说了什么?”
“一个字也没有。”
雷铭看来就像被——只大老虎抓得遍体鳞伤,但没过多久他就从垂头丧气中恢复过来,习惯性地耸耸肩。
“反正不是我要的舞台。我喜欢平静的生活!”
萝芙向他微微一笑,然后鼓起最大的勇气,小心翼翼地悄悄沿走道摸回自己的工作问。
那群贵宾此刻已经参观到她隔壁桌了。他们正在询问那个女孩的作品。还好,负责发问者是刚刚那个很殷勤扶她起来的矮个男子。虽然,她听不清楚他在问些什么。’
那人的声音时高时低,然后他停顿下来,系里那群教授发出一阵阵笑声。接着,隔壁的莉娜说了句什么,那人立刻回以一连串高速炮似的问题,反应灵敏而机智。
现在,萝芙大致已猜出那矮个男子是谁了。
苏尔凯。他是全台湾数-数二的剧场设计师,这回-定是担任萧先生的艺术指导。看来传闻没错。他必定是来找个见习生,训练为长期的助手。
可是,萧先生为什么会亲自露脸呢?难道他对整个剧团从上到下的大小日常琐事都亲自打点吗?连这种招收新成员的芝麻小事都得担心?他一定是精力过剩。这不晓得是他的习惯?还是特别的兴趣?
管他呢!
萝芙低头,开始检查自己的作品,做最后的修饰。她感觉脸颊仍有点热,赶紧专心把工作台上的小模型修整到更完美的状态。
在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周里,他们展示的作品是积聚三年来辛苦学习的成果。整个班上分成六组,各自制作不同的展示主题,有剧场的舞台设计,还有电视影集的布景设计,以及一些完全实验性的计划。
后者正是萝芙制作的题目,当初她还为此兴奋得要命,认为可以大展身手,将自己的设计理念自由地表现出来,不必受客观环境的各种限制。然而此刻,望着这件日夜忙碌做出的幸苦结晶,她却咬紧了下唇。
她自认这是她三年来最棒的作品。可是她知道它在-个像苏尔凯这样的顶尖专业人士眼中,会造成什么样的印象?
萝芙的心扑扑跳,她越来越紧张,紧张地伸手抚弄身上的服装:把衬衫再紧紧塞进腰间的宽皮带里,调紧皮带,再检查衬衫领口下方那颗老忘了扣上的扣子,免得穿帮。然后,再用手反映拨弄她深棕色的鬈发,把发圈扶正,希望尽可能给人干练的印象。
唉,没用啦。
今晨她特意挑了件暗紫色的麻纱长裙。她还绑了条薄紫色的发带,甚至连身上的羊毛外套都是熏衣草的淡紫色,这是一位念时装设计的好友亲尹织成送她的礼物,她一直很珍惜它,视为她的幸运服。总之,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人看来仪容整齐、礼貌大方。
好啦,她现在也不必再麻烦了。没有用啦。
萝芙闷闷不乐地皱皱眉。像刚刚那样摔跤趴倒在地,早就给大家看见她长裙底下的彩色长统斑马袜啦,天晓得还有什么?唉,她真不敢再想下去。
那阵低语声突然之间越变越大声,萝芙紧张地猛抬头,发现参观的队伍已经走近她的工作间,那群贵宾正纷纷就定位,围在她的作品前。
“葛萝芙!”
校长宣布她的名字,声音阴森森的,教她不禁心惊胆跳。他死气沉沉的态度,暗示着他只想尽快带过这张桌子,继续进行下-位学生的介始,免得待会又要面对一场大灾难。
不过,她那位矮个的救星立刻向前一步,靠近她身边,向她露出亲切的微笑。
“哦,是啊。我们刚才已经见过面了,不是吗?”
他的微笑挺迷人的,他们俩差不多高,所以她可以直视他的眼睛。
“你刚刚在那里没有受伤吧?”他很友善地问萝芙。
“没有,只不过吓呆了。”
萝芙不禁微微一笑,他真甜,温柔和蔼,一点也不神气活现——不像后面那位名气响当当的“大人物”
“这位是普雅仪小姐,我们的得力助理。”
矮个男子又对她真诚地微微笑,他的眼眸里已透露出对面前的作品极为赞赏。虽然,萝芙不晓得究竟是她的作品,还是她略显散乱的仪容和依旧潮红的脸颊,带给这位设计界高手深刻的印象。她尽全力专心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尽量简洁有力,简单扼要,表现出自信的神态,虽然她心里紧张极了。
他并没有介绍萧克伦。
她怀疑那位全身黑的天王巨星,是否总是带着那副冷淡疏离的态度,喜欢站在一点点距离之外,漠然旁观这里进行的-切,仿佛这种种其实都在他掌握之中,但不值得他亲自处理,免得有损他的颜面。这使得苏尔凯像是某种代言人似的,专门负责调解纷争,对付疑难杂症的经纪人。而真正的,最后的决定权,就操纵茬萧克伦他那双紧盯着人不放的黑眼眸深处。
萧先生没有问她任何问题,他连气也没吭一声。他更没有解释自己出现的理由,从头到尾,他只好奇地瞥了她的作品——眼。那双眼神飞快扫过那些小模型时,突然变得清澈而明亮,但稍纵即逝。对她费了那么大苦工完成的心血杰作,他那种观赏速度,简直就是莫大的侮辱。
苏尔凯的态度则有如天地之别,他彻底地观察了全部的模型,包括每处细节。他不停地询问,亲切地和她交换意见,接着又观赏完她每本作品集,之后他仍然舍不得移动脚步,继续站在她身后的隔间板前,浏览板上钉着的每一张素描草图,嘴里仍然不停地发问,仿佛想利用短短几分钟内就完全了解她这个人。
最后,大概过了有一世纪之久吧。他才满意地转过身正对着她,礼貌地握握她的手,谢谢她,而他友善的双眸里,意味深长。
然后,他转向一旁茫然的教授和校长,扬起眉毛。
“我们继续参观吧?各位。”
他催促大伙走出她的工作问。于是,参观队伍鱼贯地离开,苏尔凯尾随在后,只剩了萧克伦。
他仍旧-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距离隔板出口不到-步之处,他目送着每个人继续向前进,然后,他转过头来,评估地瞥了萝芙-眼。
那种眼光.突如其来地扫向她,刹那间就像有一万瓦的聚光灯凝照在她身卜,教她完全措手不及。
他的眼光继续超然地浏览她整张脸,检查着她每-处五官、每-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凝聚在每-绺从紫色缎带挣脱出来的散乱发丝间,然后,停驻在她慌乱的眼睛里。
她在他脸上看出了轻蔑的神情,当他的眼光溜向她潮红的双颊时,她又看出他汕笑的意味。
接着,他的眼光含着高傲自大的气势,故意缓缓地滑到了她的衬衫领口,刹那间几乎教她停止呼吸。然后,那双眼神含着强烈的暗示,徘徊在她的胸口上。她必须拚命克制住冲动,才不至于狼狈地伸出手,确定上头的扣子还在不在?
他的眼神仍然尽情地游移在她胸前覆盖的白色棉衫上。她觉得自己在那种白热化的目光下,有如蜂蜜一般迅速融解。仿佛他可以隔着这样一段距离,直接触摸到她最隐密最柔软的肌肤。空间对他绝不是问题,他依然自由肆意地饱览着地,继续滑向更深处。
她感觉自己像足赤luoluo地站在他面前,身上这几层衣服根本没有保护作用,早在他的目光厂燃烧殆尽了。
然后,他搜索的黑眼眸再次移转焦点,懒洋洋地掠过她肩头,瞥向她背后那片素描草图,接着再跳回工作台上的迷你舞台模型。
检查完她全身,和她毕生的心血成果,他-点反应也没有。然后,连一声知会也不给,他扬起头,停驻片刻,接着转头,-双手搭在隔间板上,利用它作了个芭蕾舞式的旋转姿势,优雅而昂然地转身离开她的工作间,赶上参观的队伍。
她仍然心慌意乱、仓皇失措之际,突然注意到他的步伐有点蹒跚。可是她提不起丝毫的同情心,经过刚才他无言的公然侮辱之后,她早已被激烈的愤慨淹没了。
现在,她明白雷铭刚才那种挫败的哀伤表情是怎么回事了。当然啦,他们全是群无名小卒,缺乏经验的年轻学生。但,他有必要表现得这么明显、这么露骨吗?没错,他们在他的眼中的确是不屑一顾,但其中有些人或许就是明日之星啊。最起码,也该给新人-个出头的机会啊?
萝芙不禁开始发抖。看看她的工作间。他黑色的身影一离去,这里突然变得好空旷,像座被抛弃的荒芜废墟。
***
萧先生那队人马继续浩浩荡荡地巡视全场。萝芙懒得再去看他们。她坐回桌前,专心地构想下个礼拜的汁划。她已经安排了一两次面谈,不过她还是没有碰到真正动心的机会。她不禁怀疑自己一旦毕业,究竟要花多久时间才能找到-份满意的工作。
半个小时之后“邑蕾王子”和他的待从们终于走了。当那道双扇门一关,整个班上立刻爆出闹哄哄的吵杂噪音,每个人憋了许久的嘴巴开始不停地动。对嘛,这才足他们这群老家伙的真正面目嘛。
萝芙从大家的闲淡中搜集了不少情报。看来,苏尔凯要找个助理准错不了。
“可是,嘿,那个傲慢自大的混蛋干嘛非得来这里绕场一周?”萝芙随口-问。
“萧克伦啊?”
莉娜立刻应声,假装皱皱眉“这个形容还真妙!我的眼神简直离不开他。”她扮了个鬼脸。
“哈!他有对你说话吗?”莉娜毫不客气地坦率直言,声音宏亮。这会儿大伙都围过来丁,莉娜左顾右盼,询问每张脸,得到的是不约而同的耸肩和摇头。
“看来我们比寄生虫还不如,”萝芙忍不住低吼埋怨“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只被人看一眼,就觉得自己彻彻底底地被打败了。”
她又开始颤抖“谢天谢地,我不必再见到他了。”她突然觉得好冷,赶紧摩擦双掌,想暖和起来“我还是搞不懂他干嘛要屈尊来这里?还要摆出-副威风模样巡视我们?哦——也许他特别喜欢参观动物园吧。怪癖!”
“我刚才没机会警告你,萝芙,”雷力拍拍她肩膀“他准备自组一支新团,完全独立于公益芭蕾舞团的体系之外。这支新舞团将会是他自己的宝贝,不受官僚行政的拘束,专门栽培具有潜力与才华的年轻新秀,集中加强训练成未来的舞坛大将。”
“你这消息打哪儿听来的?”萝芙怀疑地撇着头,斜瞥着他。
“汪国威。”雷铭身边一个大胡子的男生抢着代答了“他趁萧先生抵达前几秒钟向大家宣布的。这份工作会是个成名的最棒机会,集合全台湾最棒的年轻舞者、最棒的作曲家、最棒的艺术家、服装设计师、编舞家,又不必担心艺术协会赞不赞助,它全部由私人基金会提供财源。哇!这份工作会充满刺激和实验性,而且,我猜,设计空间将会自由奔放,毫无拘束,随你任意发挥。”
“萧先生近来奸像正在找人接替他在公益舞团的职务嘛。”
周围又有人提出来,获得大伙嗯嗯的同意声,摆着义陷入片刻沉默。
萝芙突然感到良心不安,一股自责的愧疚感让她激动不已。
萧克伦就像是划过苍穹的一颗流星。他曾在芭蕾舞坛上大放异彩,灿烂夺日。然而,-场悲剧性的意外,残酷地断绝了他的舞者生涯,他也从五光十色的舞台上消失厂好一阵子。据说他——直在隐居疗伤,避开舆论的追踪。
不过新闻界-向神通大。她还记得那一阵子的头条新闻,全是报导他和死神挣扎、奋斗求生的故事。最后,他终:厂渡过难关,痊瘾出院。同时,他的事业也告终止。他永远不能再跳舞了。这对-个视舞蹈为生命的人是最痛苦的煎熬。正当此时,他在出事前才为香港拍的-部电影,刚好在全球开始上映。于是,不只是芭蕾舞界,而是全世界都齐声惋惜一颗天才巨星陨落了。之后他便销声匿迹。后来才听说他降格接受了公益芭蕾舞团的总监职位,并担任客座的首席舞蹈顾问。
然而,他初掌舞团,却引来只顾不问,只拿钱不办事、挂名领薪等等闲言闲浯,报章杂志把它炒成丑闻,于是剧院里夜夜人山人海,挤满了一大堆根本无意看芭蕾只想凑热闹的台北市民。他又开始出现在名人专栏里了,记者们开始沿街追踪他的私生活,拚命挖掘他的花边新闻。
有那么一副醒目的外表,不难想像他为什么成了台北小报最宠爱的题材。不少目前最有名的美女都曾和他出双入对。如果见过他本人,更不难明白这种名气就算再响,-定也带给他极大的片恼。毕竟,这不是他凭真本事赢来的声名,而他徒有无尽的才华,也永远没有在舞台上展露的机会了。
“反正总结一句,他还是个傲慢自大的混蛋!”
萝芙最后喊出来,撇开心中的种种思绪。她顽固的甩甩长发,干脆顺便把紫色缎带一起扯下来,反正没用了。
“我同情那个得到这工作的可怜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