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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行吟的身影镌刻在记忆里,更生动,更持久,再坚固的纪念物也会消磨、漫漶,唯有真正脱凡的艺术,才能弥久愈新。这正是我多年后释然于心,聊作自慰的原因。(刚收索了“林散之”条,获知纪念馆已对外开放,作为江浦县的一块招牌,得到了很好的管理。)

    (三)

    第二年开春,我在教师阅览室遇到了一位李姓的管理员,那时,他大概三十五、六岁,中等个头,身板有些孱弱,戴副厚玻璃片眼镜,眼泡有些鼓凸,眼神惺忪、游移,总象刚睡醒一样。他面色苍白无力,说起话来常带着一丝腼腆的笑意,嘴里总散溢出阵阵奶香。

    他是内地某大学历史系毕业的,父亲离休前是某省某厅厅长,离休后住在和我们学校比邻的青海老干所,李是家中的老么,被照顾随父一起来南京生活,又就近将工作按置在我们学校的图书室。也许是生活很优闲的缘故,他总是慢条斯理地坐在办公桌后,在桌上随意地摊上一本书,两手捧杯,象入定似的看一叶书,有时能一个小时都不翻转书页,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写字也好象比别人慢半拍,先是拧开笔帽,再拉开书写的字势,在纸上比划着、踌躇着,象是要鉴发类似独立宣言的影响人类进程的重要文件。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他有个爱好是写书评,但老实说,我从没有拜读到他一篇完整的书评。我是在暮春的一个晴暖的午后溜进教职工阅览室的,他那时正低头专心地看一本书,我蹩进去站在一排书柜的后面,书柜里上锁的玻璃窗后立着一册册像砖头似的大书。

    “请出去,这里不对学生开放。”我听到他温和地说。

    我没回应,继续拿眼睛搜索柜子里的图书。他没再说什么,一直到下班,好像我已经走了似的。以后我象这样又进去了两次,因为只能看看书脊,我几乎失去了再浏览下去的兴趣。我打算悄无声息地走出去,正如我偷偷摸摸地溜进来。

    “你喜欢读历史?”他仿佛洞察我的心思,悠闲地抬起头,把目光从书叶上移注到我的身上。接着象是自言自语地说“读古书没有用的。”但他还是站起身,用修长白皙的手指从柜子里粘出一册栾城集,也不讲解,只是不断地用手摩娑着,像是要告诉别人“回”字有几种写法的孔乙已,神情凝重中透出自得,他最终到底没有讲一句话,只是摇摇头,把书又重新插进书架上。不过我却因此莫名地获得了可以随便翻拣图册的权力,条件只有一个:遇有新书上架,先替他登记一下。

    我就这样翻阅了两三个月,有一天他对我说,光泛读只是浮光略影,你不如跟我读通鉴吧。我其实对读古书并不感兴趣,但看他很诚恳的样子,不忍心拂了他的心意,便点点头,他于是很热心地从书库里调出胡三省注的通鉴,每天以一年记事为限,教我句读、训诂,他还要我写出心得,但我总是推说太忙,不尽心写,或干脆不写,他也不责备,他有一次对我说,不写也成,等空闲的时候,找来王夫之的读通鉴论读一读,那上面发尽了古今好议论。

    (四)

    我这样大概到了六月份,金陵城里的同学又折简见招,大意是和我同届的成绩最好、最有感招力的同学,要在金陵城搞个同乡会。我如期前往,午饭是在南大南园学生食堂吃的,盟主纵横捭阖,机变莫测,周旋在各色人等之间,游刃有余,实令我辈感佩。但终因人怀异志,不果而散。盟主现供职市人事要津,六年前参加一次同学婚礼,他很官派地同我们一一握手,临到我时,他略加思索,我以为他记起了我的名姓,内心感激,不料他竟说,好面熟,像是在哪见过。我只得苦笑,不知说什么好。我再回说那天下午的事,我们散后,我和两三同好,爬紫金山,傍晚,从北面无路径处下,等到了北麓,已是口干舌燥,浑身乏力。从徐达墓过,不免平添许多感慨。晚上,寄宿在南林,夜间淅沥地下起小雨,一宿无眠。我于辗转反侧之际,暗笑自已的迂,我就象恋家的老农,过不得城市的繁华生活,这样想着,心里竟对金陵生出怨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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