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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熟的时节,风干燥而闷热。天上没有一丝云,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头顶,蝉声还没响起,但夏的气息,已经触、嗅可感了。方圆一里的小镇被无边的麦田包围着,金黄饱满的麦穗,在暖风中惬意地彼此挨碰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快开镰了,农户们都攒足劲预备着收割,偷闲还不忘包顿水饭打打牙祭,压压小孩子的馋虫头。不然到了农忙,大人们光顾着忙活田里的收成,饱一餐饥一顿的,小孩吃得嘴寡味薄,大人们看着心疼。
田埂上的荠菜这时已不能做馅了,冬日里冻得象紫姜牙似的小手拨弄半日,还挖不到半篮的荠菜,这时在沟边溪头疯狂地蔓开了,它们密密地挨着,齐刷刷的有半尺高,瓣如米粒的细白小花,层拥团簇,远望好似流荡的轻云。
农人们从自家菜园子里掐一篮平日细心呵护的秧菜苗(俗称“鹅毛菜”),寸半长细如纱线的根茎不用去掉,在溪边小石板垒成的码头洗净、晾干,也不用挤去水份,直接搁上肥肉末、炒鸡蛋花,外加白净的细虾皮,稍许放些盐,拌一下,馅就成了。大人们接下去的任务是和面,小孩子们在一旁做作业、玩耍,偶尔也帮着拿擀面杖,烧热锅膛,准备一大铁锅滚花的热水。
农家的面皮做来容易、看着粗豪,我的外祖父当年是支援淮海战役的民工队火头军,在乡间是个小有名头的“红色厨子”左邻右舍,红白喜事,都得三邀四请,他老人家才肯出手帮人掌厨。我见过他包的水饭,至今还不能忘却他擀面做面皮的功夫,他先将八仙桌面揩净,和好的面放在桌面上搓揉,然后用空酒瓶作杖,使出浑身解数将面摊平,他那时已近七十,做这活已显得力不从心,但他绝不让人代劳,既使父亲在旁主动帮忙,他也会沉着脸,把他打发走,那架势,就像一位名画家不让代笔的徒弟们帮忙画点睛之笔一般。
待面皮摊薄、摊匀后,外祖父才舒口气,吸袋烟,然后拿出大海碗,慢悠悠在一平米见方的桌面上,精心比划着,像一位思忖开剪的大裁缝。他慎重地将碗口罩在面皮上,踮起脚跟,晃悠一下身子,手掌使劲向下摁一下,一个饺皮做成了。通常一桌面的面皮,只能做成十个饺皮,余下的边角料,只能放到面团堆里。
接下来的工序是将馅菜下在饺皮上,这也是件细活,摊多摊少最有讲究,多要破皮,少而无味,是不可不深加体察的,外祖父做这事,总是一边点头,一边摇头,紧抿着的瘪嘴唇还不时渗出一丝自得的笑意。母亲最是善解人意,她总是等外祖父眯眼看够了他的艺术品,才小心地将饺子拾掇到簸箕里,拿到厨屋里煮。二十分钟后,大铁锅里浮起十只像小兔似的白胖胖的饺子,我们家最大的海碗也只能三只一碗。我呢,因为人小,只是看着图个热闹,等到吃的时候,一只饺子也吃不完。
望着肚大腰圆的饺子仰面腆放在碗里,我总是想到语文教师那张白療療的嘴唇,有几次我都有一种冲动,想藏几只饺子带给老师吃,终于有一天,我趁我妈没在意,偷偷在父亲做工带饭用的铝制饭盒里,装上两只大大的饺子,裹藏在我的书包里,可是嫩菜馅的饺子不经留,还没等到老师来,饺皮里的馅水已流了满饭盒,油水渗出饭盒,洇透了我的书本,害得我的书上都印染了碧绿的油渍。语文教师不知就里,看了我的书,皱起眉头,批评我不知爱惜书本,你说冤也不冤?
那天放学我有和往常一样到老师家,而是独自一人穿过镇边上的油菜地。菜花已经谢了,满缀茎干上的菜籽夹,肆无忌惮饱鼓着身子,我埋头钻进菜地,直竖朝天的菜茎高我半头,菜籽夹轻轻地敲打着我的面颊,留下痒痒的感觉,我一直跑到菜田对面的小溪边,才停下脚,西边天上正烧着晚霞,清彻的溪水中,有十几尾筷头长的小鱼在无拘无束地游,它们倏忽东西,象落在水面上的雨滴。我翻出饭盒,将泡沤得皮馅不分的面皮汤一股脑倾倒在小溪里,我看着从四面游来的小鱼群,,像针尖般扎在浮沉于水中的面皮上,心里有一种怪难受的感觉。
那一天,我一直在溪边呆到天擦黑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