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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知府大人亲自送出门,沈颐抱流火上了马,往沈府路上奔驰而去。
一离开知府衙门,他脸上的笑容就敛了下来,此时繁星高挂、月已中天,如水的月光洒照在他和流火身上,带来夏夜之中的丝丝凉意,沈颐的心中却在翻来覆去地思量着许多问题。
“二少爷——”流火忍不住了。
那姓郑的那狗官让她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阵劲风把他刮到天上,打个雷劈中他,再把他扔到江河之中,让他也尝尝“大水”的滋味!
黄河今年开春又发大水,她在街上听人说过的,百姓流离失所,日子已经过得很苦了,姓郑的狗官还用掺了沙子的大米来交朝庭的差,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沈颐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只冷冷地道:“你现在不要说话。”他眼下没有心思在马背上、在冷清清的街道上向她解释许多大道理。
流火只好乖乖住了口。
先前那个摇着羽毛扇的师爷让人拿绳子想勒死她,她长这么大才头一遭知道什么叫“害怕”!那条蛇皮一样乌亮的绳子勒得她快喘不过气来,她的两手死抓着绳子,两脚乱蹬,在一片昏茫中头一个想到的居然不是老娘和两个姐姐,而是沈颐,那个似笑非笑、非诱逼着她签下卖身契约的人。一想到他,她就又有了气力,忍不住喊出口:“我、我是沈家二少爷的丫头——”那时却是鬼使神差,她哪里知道这句话竟然能救下她一命。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在老更夫的铜锣声中,他们平安回到了东院。
沈颐一步入自己居住的正屋,却发现二夫人正等在桌旁托腮浅寐,小燕睡眼惺松地陪侍在边上。
“娘——”他急忙过去扶住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等在我这里?”
流火跟进去低低地叫了一声“二夫人”心想她连睡觉的样子都好看,不像自己的老娘,总是很响地打呼噜。
二夫人醒过来看见儿子,立刻忧心地道:“怎么突然周师爷又要请你去知府衙门?我听崔伯说,他急匆匆地来,像是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
“二夫人,是我——”
流火张嘴想说是自己的缘故,但沈颐转头递了个眼色给她,低声道:“快倒杯茶给我娘。”
二夫人看着他们,心中略有所悟,摆摆手“不用了,我让小燕端了冰镇酸梅汤过来,你就帮我乘一碗吧。”
“是。”流火乖乖地应声。
沈颐陪着母亲坐下来,淡淡一笑“其实也没什么,郑大人一时筹不齐赈灾的大米,把我找去问邻近的县哪里还有余粮可买,我说周围恐怕是没了,福建地气暖,听说已有新稻熟了,若能快马运一些过来便可交差。”
“原来如此。”二夫人喝了一口酸梅汤,点点头,又道:“这些梅子腌得不错,酸甜适口,你现在要喝吗?”
沈颐摇头,目光转向桌上的两套新衣上“这是?”
二夫人含笑道:“这是我抽空亲手帮你做的,明日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流火在旁边看着都觉心头一暖。她们家的衣裳全是孟大嫂一个人做的,后来明月大了,学会绣花,就会在娘做的衣服上绣些花样来逗两个妹妹开心。想起老娘,她每回让她们试穿衣裳可不管你乐不乐意,更不会这般柔声细语的,有时芙蓉还赖在床上,她就揪着她的耳朵把她扯起来,然后气急败坏地把过冬的新棉袄往她身上套
她正自想得入神,沈颐已将母亲大人送了出去。“娘,拱门那边拐弯处前几日被暴雨冲出了一个坑洼,我忘了让人填平,你走过去当心些。小燕,提好灯笼,别打瞌睡。”
“二少爷,”等沈颐回转屋里,流火已苦恼地坐在桌边“那个姓郑的狗官他——”
沈颐面无表情地摆摆手“你不用说了,我已经全都知道。”
“那些受灾的百姓岂不是很可怜?”
沈颐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流火看着少东家,闷想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跳起来“他的上面还有藩台,还有巡抚大人,还有两江总督!我就去向他们告状!我挨个告上去——”
这丫头居然还知道这些。沈颐在心里苦笑“你又怎么知道他们跟他不是一条道上的?”
流火顿时语塞,半晌又颇委屈地跺脚“我、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一个好官了!”
沈颐仍是无可奈何地笑笑,然后平静无波地说道:“给我乘一碗酸梅汤,给你自己也乘一碗。”他挑开了话题。
因为说来话长,他不知怎么跟这小丫头解释。
江南的官场本来就是一片黑暗,这其中跟地域也实在有莫大关系。江南之地物产丰饶、民生殷富,为官的人久而久之,难得不起贪婪之心。先帝在位时亦曾考虑在各省设立督查使,若有问题直接上报,连内阁都不必经,但一实施就发现根本不起作用;督查使本人不是被地方上的官员拉拢,成一丘之貉,就是被阻塞视听,查不出一点问题。至于当今圣上,即位不过两月有余,虽则要整顿吏治,终究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完成。所以如今,江南官场仍然是外甥点灯笼——照舅(照旧)。
喝了几口酸梅汤,他抬眼,猛然发现小丫头颈上有一圈红痕,像被勒过,吃惊地道:“这是怎么回事?”话一问出口,他立即又想起郑知府说过,周师爷原想将流火灭口难道是
果然,流火吓得汤也不喝了,缩回手,已快哭出来:“他们,他们本来想用绳子勒死我。”
沈颐紧盯着她原本白皙无瑕的脖颈,目光深沉,过了许久,才缓缓道:“现在没事了,他们不会再杀你。”
“为什么?”流火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位少东家面前示弱。
唉,她平素不怕骷髅,又岂知骷髅不会杀人、人却可以把人变成骷髅的?
“因为现在知道他们秘密的人,已多了我一个,再杀你也没用。”沈颐淡淡地说完,然后站起来“你随我进房来。”
流火跟他进去,见他手里已多了一只白玉制的小药盒,圆圆的,盒盖上还雕了一朵玉牡丹。沈颐解释说:“这里面的药膏敷外伤最好,你坐下,我来帮你抹在那些红痕上。”
“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流火蓦地感到害羞起来。
沈颐却没理会她此刻难得的羞赧模样,指着近旁的檀木椅,面无表情地道:“快坐下。”
今晚她的命是少东家救来的,流火不会不识好歹,所以听话地乖乖坐下了。
“把脑袋仰高。”沈颐一边说一边打开药盒盖,顿时一股清凉的幽香传入流火的鼻子里。
真好闻,她忍不住多吸了几口。
随后脖颈上原本灼痛的地方便传来更浓烈的清凉感,但知道是男人的手指在触抚自己的肌肤,却带来了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灼热感,手指所到之处,最初是清凉,继而又立刻让像被火烫到的感觉覆盖。流火吃力地仰着脑袋,背脊挺得笔直,两手扶在木椅上,大气都不敢出,浑身不自在地都快僵硬。
好不容易等少东家涂抹完,她才舒舒服服地松了一口气,顺带甩甩胳膊。
沈颐退开几步,好笑地打量她的表情和动作“你刚才僵得就像一段木头。”
他一说,流火的脸又猛然泛红了“我才没有!”她死鸭子嘴硬。
沈颐没心思再逗她,收起药盒,随手搁在书案上“已经三更天了,你去睡吧。”
“二少爷——”流火抬头看他,总觉得他自从出了府衙门口就像被什么浓重的心事包裹住了。
沈颐却没有理她,顾自背负着手踱到窗边。
一阵凉风透窗吹了进来,流火又在床上烦躁地翻了个身。她摸摸旁边又薄又软的丝被,使劲嗅一嗅犹弥漫在床帷之间的淡淡幽香,想歪着头睡去,却又不知惦记着什么,总也睡不着。
她下了床,想四处走走。指派给她的这间房十分小巧雅致,就在少东家睡房的外边,也即是说,里面一有什么差使,她就要头一个吱声。本来,沈颐对妇仆下人的事不甚在意,外边这间房也一向没有派丫头住饼,只有在他偶尔生病的时候,二夫人和老夫人会找个体贴细致的丫头就近侍候着。不过他留下流火后,给她安排差事的时候却无意中想起了这间一直空置的外房。
流火见到里面少东家的睡房里仍有光亮传出,鬼使神差地推门走了进去。沈颐正在桌案后看书,听到响动,抬起头淡淡道:“怎么又起来了?”
“我睡不着。”流火如是回答,心想这人待她实在也不坏,没有传闻中东家对下人的架子,况且今晚又救了她一命。
沈颐放下书,转头看了看旁边半开的窗户,说了一句:“天都快亮了。”
“二少爷,”流火不自在地抿了抿嘴,鼓足勇气“你是不是跟我一样,还在想那个狗官在大米里掺沙的事?我其实真准备去——”
“你去把墙角那凳子搬来,坐到我边上。”沈颐却打断了她的话。等她搬来后,才平静地道:“这件事,今天算你命大,他们看在我的份上才饶过了你,不过也因此把我牵扯进去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看了身旁的小丫头一眼“但从今往后,我要你忘了这件事,不许再提起。”他不顾流火诧异的神情,又接着道:“你要记住,一个人的命不可能永远那么大。”
“可是——”流火瞪大一双乌亮水灵的眼睛。
唉,她又怎么能轻易明白,这背后一层不得已的道理呢?
沈颐不想多解释,干脆转了话题:“对了,黄昏的时候,你拖着占春出去,找到你姐姐了么?”他回想起这丫头泼辣蛮横的一面,不觉失笑。
流火点点头“哦,找着啦。我把所有发生的事都跟大姐说了,她不用担心再被娘逼着嫁人,也就不用跟穆秀才跑大老远去邑州了。穆秀才要去参加什么‘秋闱’,自己一个人去嘛,这么热的天,一路上我大姐肯定吃不消。”
殷旭皇朝的制度跟前朝不同,冕宗晏驾后,新帝登基不过两月有余,亟需整饬吏治、揽纳人才,故而当今圣上破格将原本三年一次的科试改为了一年一次,所谓“春闱”是乡、府试“秋闱”则需去都城邑州,由皇帝亲自命题,让全天下的秀才学子们参加统考。
沈颐感慨地道:“我不知道占春心仪的女孩子居然就是你的姐姐、小泵姑张罗着要给二叔在阳间娶的新娘子。不过他也太胡涂了,既然有这样的事,又岂能带着你姐姐一走了之?”
“唉”流火叹了口气,感到一些睡意渐渐涌上来“不过我已经原谅他了。我娘逼得紧,大姐和他都没有办法——”
沈颐见她眼皮闭了闭,便道:“你困了么?困了就回床去睡吧。”
流火想也不想,下意识地脱口反问:“那二少爷怎么还不睡?”她的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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