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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中,爷爷永远是一脸花白的络腮胡子,一双刚毅的眼睛,脸上很少有笑容。我常常羡慕我的堂弟堂妹,他们总能够使爷爷威严的面孔变得慈蔼可亲,也能够让爷爷轻松地露出笑容。可我不能,这也许是我的性格使然。对我来说,爷爷只是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爷爷对我的父亲,他的大儿子也有一种看不见的隔膜,我总怀疑是爷爷不爱他的大儿子。现在看来,那时年轻的父亲继承了爷爷的宁折不屈,爷俩正好是针锋相对,从爷爷的角度来看,可谓不肖。所以我认为爷爷和我之间的漠然也是一种必然。妈妈常对我讲,在我五岁前,只有奶奶疼我,看到我被叔叔家的孩子们欺负,奶奶总是先抱起我再骂他们:你欺负我没人疼的小羊羔干嘛?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没有留下爷爷的影子。
上小学后,我画画的天赋逐渐显现,爸爸妈妈都很高兴,很早就送我到专业辅导班学素描,每天都画到很晚。爷爷知道后也很高兴,我晚上临摹的画集介子园就是爷爷专程到一友人家里借的。从培训班回来,妈妈转交给我两本专业书,是爷爷特意买给我的。我听爸爸说爷爷的祖父是清末进士,父亲是位教书先生,当时家里挂满了名人字画。爷爷年轻时正赶上战乱,没有接受更多的教育一直是爷爷的隐痛。所以,我隐隐感到爷爷对晚辈的期望。
在我18岁之前,爷爷留给我的印象还是威严有余,慈爱不足。我曾在日记上说,我的哥哥弟弟妹妹太多,以至于爷爷没有多余的爱分给我。可在仲夏的一天,爷爷突然出现在我的校园里,一定是爷爷看到我日记中的宿怨。在那个不到七点钟的清晨,爷爷带着歉意专程来看我。使我不知所措了好久,说过的话竟一句也没有留下印象。
爷爷最疼二姑,二姑也是爷爷七个子女中最小的女儿。儿女满堂的爷爷从我记事起就始终孤身一人,奶奶在我五岁时去世,爷爷就再也没有婚娶。二姑一提起爷爷就会满眼泪水,说爷爷这一生非常不幸,少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人生三大不幸都让爷爷赶上了。在爷爷七十多岁二儿子因病去世后,爷爷总显得很寂寥,仿佛苍老了许多。爷爷八十岁时还依然是思维敏捷,心思缜密,常常为这个女儿的家庭操心,或者为那个儿子的身体担忧,二姑常劝爷爷不要想那么多,儿孙自有儿孙福。可爷爷从来也学不会放松,操劳了一辈子,老了还是为一群儿孙牵肠挂肚。
爷爷八十一岁那年,一向身体硬朗的他却突然中风了,经过医治和锻炼,爷爷恢复的很好。一场大病让爷爷把全部精力都转移到了锻炼上,使得全家人也稍感到因祸得福的快慰。直到八十四岁后爷爷的病逐渐发展成轻微的老年痴呆,糊涂时就像个小孩,好动不好静,家人看不住就会有危险。那时我寸步不离的照顾着爷爷,而我在他面前更像大人。有时爷爷跟我打嘴仗,他说你不孝顺。我说我怎么不孝顺了?爷爷就说孝顺孝顺就是事事都要顺着我,不能管我。我说你说的是封建糟粕,书上说的,对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就要像对待三岁小孩,我这样就是孝顺您。爷爷辩不过我,就坐在一边赌气。晚上我和爷爷睡同一个屋子,每次大小便都要叫我起床帮忙。爷爷清醒的时候也很内疚,说难为你了,我没什么给你,这些钱你拿着。爷爷的钱是叔叔姑姑们给的,他都小心翼翼的收着,我从来不敢接,诚惶诚恐地推着不要。
我整整在爷爷身边消磨了一年时光,来年从外地回到家,爷爷的身体明显的大不如从前了。爷爷从前合身的衣服现在穿起来空荡荡的,长长的手臂和双腿就像干枯的丝瓜藤一样瘦,枯槁的双手,指骨突起,又细又长。此时,我发现爷爷的眼神非常纯净,像初生婴孩一般没有一丝杂质。爷爷的身体日渐衰弱,常常感到饿,常常在院子里坐着休息时睡着,又常常在说话时流泪。
爷爷的神志越发模糊了,亲人们聚集在爷爷的床前,回忆着爷爷的旧事。叔叔说我刚出生时没有奶喝,每次都是爷爷和他骑车三十多公里到洛阳为我买的炼乳喝。妈妈还说,小时侯我贫血,是爷爷一次次用自行车载着我,到很远的诊所打维生素b12。我听着听着,看着爷爷平静的脸,我的心里留起了泪。
爷爷走的那天,一家人都很平静,仿佛相互陪着送了爷爷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在大家看来,爷爷无所牵挂,也算没有憾事了。爷爷入土那天,作为长孙,我为爷爷打幡,走在长长的送葬队伍的最前端,路上围满了乡亲。那天,我没有流泪,天,却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