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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当然是假的,”他慢吞吞的说:“只有傻瓜才会相信我有一个印第安族的未婚妻!何况,我在你身上看不出丝毫印第安人的血统来!”

    “噢,你──你真是──”沈盈盈大叫着,气呼呼的捞起一把潭水来,泼了他一脸一身。魏德凯放下了桨,一面笑着,一面作势对她扑过来,嘴里嚷着说:“当心,你这个坏东西!看我来收拾你,保管叫你喝一肚子水回去!”

    “哦,哦!别,别这样,”沈盈盈又笑又躲,真的害怕了。

    “好人,别闹,待会儿船翻了,我可不会游泳!”

    “你还顽皮吗?”他抓住了她的双手,威胁着要把她扔进水里去。

    “不,不了,好人!”她央告着,深黑的眼珠雾蒙蒙的望着他,那眼睛里也汪着一潭水,比碧潭的水更深、更黑、更清澈。他蹬着她,不由自主的叹息,然后,他把面颊紧贴在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上,再用唇轻轻的吻着它,喃喃的说:“哦,盈盈,我多爱你!”

    她抽回自己的手来,略带娇羞的微笑着。

    “你还没有回答我,关于你未婚妻的事。”她嘟着嘴,不满的说,眼底有一丝娇嗔。

    他静静的凝视着她,手扶在桨上,却忘了划动,小船在秋意的凉风下,静悄悄的向下游缓慢的淌着。

    “我在美国根本没有什么未婚妻,”终于,他诚挚的说,深深的望进她的眼底。“那些关于未婚妻的话都是谣传。我在中国倒有一个。”

    “是吗?”她把握不住他的意思。

    “是的,你。”他清晰的说。

    她震动了一下,垂下了眼睑。

    “你在求婚吗?”她含糊的问。

    “是的。怎样?你愿意做我的未婚妻吗?”

    她很快的抬起睫毛来瞬了他一眼。

    “谈这问题是不是太早了?”她支吾的说:“我还没有大学毕业呢!”

    “只有一年半了,我等你。”他说,望着那颗低俯着的、黑发的头颅,和那微微向上翘的小鼻梁。“我们可以先订婚,等你大学毕业之后再结婚。我要向学校当局要求,延长客座教授的时间。好吗?盈盈?”

    “你要当一辈子的大学教授吗?”她仍然注视着潭水,一面无意识的用手指在潭水里搅动着。

    “是的,我喜欢年轻人,我也喜欢书本。如果你和我结了婚,你的同学们将喊你一声师母了。”他笑着,沉湎在一份喜悦的浪潮里。“告诉我,盈盈,你可愿意嫁给我?我们将有个小小的小天地,有个小小的家。我不富有,盈盈,但我们的小天地里会充满了温暖和甜蜜,我保证。怎样?盈盈?”

    红晕染上了她的面颊,羞涩飞上了她的眉梢,她默默的微笑,不发一语。

    “或者,你嫌弃我?”他刺探的,深思的。“我的世界对你会太小吗?这就是我一直担心着的问题,也是我逃避你的最主要的原因,我怕你。”

    “哦,”她抬起头来了,询问而不解的望着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太强了,盈盈。”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微喟似的叹息。

    “你的世界太大,你浑身充满了野性和热力,你太美,你有太多的崇拜者,你有野心,你有壮志,我怕我的怀抱太小,会抱不住你。到了那时候,将是我的悲剧的开始。所以,我怕你,我真的怕你,盈盈!”

    “哦!”她喊着,眼睛里冒着火。“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你以为我是虚荣的,世俗的吗?你看轻了我!”她挺直了背脊,用力的说:“我告诉你吧!德凯,我这辈子会跟定了你!不管你做什么,我跟你上刀山,跟你下地狱,跟你上天堂!”他一把抓紧了她的双手,他的眼睛闪亮,紧紧的盯着她,喜悦笼罩在他整个的脸庞上,他的胸腔剧烈的起伏着。他喘息,他呻吟:“真的吗?盈盈?这是你的许诺吗?盈盈?永不会反悔吗?盈盈?”

    “是的!是的!是的!”她一连串的回答。

    他打开了她的手掌,把自己的脸孔埋进她的掌心中,用嘴唇紧压着那小小的手掌。忽然间,她发出一声惊呼,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他们的小船已经滑向下游的一个大水闸旁,眼看就要卷进那瀑布般的水流里了。魏德凯慌忙拿起桨来,用力的划开了小船,当他们划到了安全的地方,两人松了一口气,禁不住相视一笑。

    “即使你要把我带到瀑布下的水流里,我也跟你去!”她一往情深的说。

    “我不会,”他说:“我会给你一个小天地,一个充满了宁静、温暖和安详的小天地。”

    他们默默相视,无尽的言语,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然后,他又继续划动了桨。她的身子向后舒适的倚着,眼光无意的移向了天空──一片好辽阔好辽阔的天空。那么广大,那么澄净,那么无边无际,你简直不知道天外边还有些什么。一时间,她有些儿神思恍惚,她忽然无法揣想,属于德凯的那“小天地”里有一些什么了?四周好安静,好安静,一片乌云,正轻悄悄的从天边缓缓的游来。

    六

    是的,乌云是无声无息的飘浮过来了。

    自从罗密欧与朱丽叶上演之后,沈盈盈的名字就自然而然的响了起来,她的美,她的演技,几乎是远近闻名的。

    在校内,她是校花。在校外,更有无数的人在觊觎着她的美丽。于是,一天,她对魏德凯说:“人家都鼓励我去参加选美,你说呢?”

    魏德凯深深的注视着她。

    “别问我意见,盈盈。”他低低的说:“问你自己吧!如果你想参加,就参加吧!”

    “你不反对吗?”

    魏德凯深思的微笑了一下。

    “我不反对,但我也不赞成,”他慢吞吞的说:“你该自己决定你自己的事情。但是,记住一件事,盈盈。选美是选你的外表,而美丽的外表都是与生俱来的。胜了,你该谢谢造物者,败了,也不必难过。最主要的,不论胜与败,你该保持一颗美丽的心。”

    “哈!到底是教书教惯了,一句话引出这么多的教训来!”

    沈盈盈说着,站在镜子前面,她正在魏德凯的小房间里。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镜子里那张顾盼神飞的脸,她不自禁的有些儿沾沾自喜。站到魏德凯的面前,她扬着眉说:“我告诉你吧,德凯,我一定会成功!一定会胜利的!”

    于是,一连串的竞选活动展开了。沈盈盈惊奇的发现,自己身边竟会拥出那么多助选的人来。她整日被人群包围着,忙得晕头转向。她要做衣服,要学美容,要招待记者,要参加许多重要的宴会选美还没开始,她已整日忙得马不停蹄,连学校的课都没有时间上了。魏德凯对她的选美抱着一种淡漠的、旁观的态度,他和助选团那群人格格不入,他也不参加任何助选活动,他是这段时间里,和她说恭维话说得最少的一个人。然后,发现自己反而碍她的事之后,他干脆退开了,把自己深深的藏在那小屋里。有时,她会像一阵旋风一样卷到他的屋子里来,把一张闪耀着光彩的脸,和一对发亮的眼睛,凑到他的面前来,好抱歉好抱歉的说:“对不起,德凯,等我忙过这一阵,一定好好的陪你!别生气呵,德凯!”

    魏德凯会摇摇头,勉强的笑笑。于是,她会哄孩子似的弯下腰,吻他的面颊,吻他的额,吻他的眼睛和耳朵,低低的,抚慰的说:“告诉我,这几天,你在做些什么呢?”

    “只是坐在这儿,”他安静的回答:“听那窗前的风铃。”

    这就是他的答复,这种答复常引起她一阵恻然与内疚,只为了,他们曾共同听过无数次的风铃声响,在那铃声叮当下编织过无数的绮梦。但是,这种恻然和内疚很快就被那五彩缤纷的生活所冲淡了。她太忙,太兴奋,选美的热潮淹没了她,她再也无暇来领略那风铃的韵味了。

    然后,选美开始了,经过了初选、复选、决选,她一关一关的突破,以绝对的最高分领先。每一次的胜利,都带来更多的崇拜者,听到更多的掌声和欢呼。她晕眩了,她陶醉了,她快乐的周旋在那些拥护者之中,像个美丽的蝴蝶,迎着阳光扑闪着她那彩色闪亮的翅膀,不住的穿梭着,飞舞着。

    终于,最后一次的评选结束了。沈盈盈以第一名当选,当她站在那选美的舞台上,让主席把那顶缀满珠饰的后冠罩在她头上,听着四面八方震耳欲聋的掌声,她喜悦,她振奋,她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整个的世界。挺立在那儿,她微笑,她扬眉,她对人群挥手。呵,掌声,掌声,掌声她从没有听过那么美丽的声音,她再也记不得风铃的声响了。

    选美之后,有一次盛大的庆功宴,魏德凯虽然参加了那宴会,却早早的就悄然而退了。事后,当沈盈盈盛气凌人的跑到他屋里去责备他的时候,他只是怅然的微笑着,轻声的说:“原谅我,盈盈,那种环境使我晕眩”

    “为什么?你见不得世面!你永远生活在一个狭窄的世界里,你就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大!”

    “或者,”他勉强的笑着:“我只能生活在我的小天地里,那是个小小的天地!”

    “小天地?什么叫小天地?你有的只是一个蜗牛壳罢了!你一辈子只能缩在自己的壳里过日子!”

    他不语,只默默的抬起头来,望着那悬挂在窗前的那串风铃,这时正是初春,一阵风过,铃声叮当。他仍然微笑着,但那笑容里含着那样深切的一层悲哀,这使她心中一凛,再加上那铃声,那清清脆脆的铃声,唤起了许许多多回忆和灵性的铃声她猛的发出一声喊,扑过去,她抱住了魏德凯的颈项,热烈的吻他,一面嚷着说:“饶恕我!饶恕我!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你饶恕我,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拥住了她。一刹那间,她看到他的眼底漾满了泪。他吻她,深深地,切切地,辗转地吻她。然后在她耳畔低沉的说:“记住,我爱你,盈盈,不单是你那美丽的外表,也爱你那份灵气,那份善良和纯真。现在,你身边包围着爱你的人们,他们是否都能认识你的心灵?”

    她低下头,用手环抱住他的腰,然后把面颊深深的埋进他胸前的夹克里,闭上眼睛,她觉得一阵心境虚空,觉得满心的恬然与宁静。在这心与灵会的一瞬,她比较了解他了,他的境界和他的“小天地。”她低低叹息。一时间,两人都默然不语,只有窗前的风铃,兀自发出一连串又一连串的叮当。

    可是,没多久,她被派到国外去参加一项国际性的选美了,新的选美热潮又鼓动了她。当她载誉归来,她已不再是个没没无闻的女学生,而成为家喻户晓的大人物了。她的照片被登在报纸的第一版,记者们追踪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那爱吃牛肉干的习惯,都会变成新闻见报。于是,电视公司访问她,杂志报章报导她,电影公司也开始争取她了。

    “你认为我去演电影怎样?”她问魏德凯。

    “你会成为红演员。”他答得干脆。

    “你的意思是赞成我去演?”

    “我不知道我的赞成与否对你有什么影响力,我想,你自己早已经决定了。”他闷闷的说。

    “你猜对了!”她兴高彩烈的叫着:“事实上,我昨天已和xx电影公司签了三年的合同,你猜他们给我多少钱一部戏?十万元!”

    他盯着她。

    “我以为”他慢吞吞的说:“我们是有婚约的。”

    “哦,你不能泼我的冷水,我现在不要结婚,我的事业刚开始,我不能埋没在婚姻里!你也无权要求我放弃这样优厚待遇的合同,也放弃一大段光明灿烂的前途,是不是?”

    “说得好!我是无权!”他咬咬牙。“我早就说过,你有权决定自己的事情!”

    “那么,别管我,我要演电影,我要成功!我要听掌声!”

    “掌声能满足你吗?只怕有一天,掌声也不能满足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些什么!”他注视着她,语重心长的说。

    “你只是嫉妒!你不希望我成功,不希望我压倒你,不希望我被群众所拥戴,你自私!德凯,你完完全全是自私,你要占有我!”

    “你的话有些对,”他说:“爱情本身就是自私的,但是,你却无法责备爱情!”

    “如果你真爱我,”她用那对燃烧着光采的大眼睛,灼灼的逼视着他:“你就等我三年!”

    “恐怕不止三年,”他悲哀的笑着。“三年以后,你会接受新的合同,那时的待遇会涨到二十万。谁知道呢?你不是要求我等三年,或者,竟是三十年。”

    “如果是三十年,你等么?”她逼视他。“昨天还有个男人对我说,要等我一辈子呢!”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用背对着她。他的声音变得僵硬而冷漠了:“别把我算进去,我不会对你说这种话,我也没有那份耐性!去演电影吧,反正有的是男人等着你!”

    “你呢?”她冒火的喊:“你不等,是吗?”

    “是的,我不等。”

    “你卑鄙!你下流!你混帐!”她大骂着,愤怒的喊着:“你的爱情里没有牺牲!只有自私!我不稀罕你!我也不要你等我,我们走着瞧吧!”

    “砰”的一声,她冲出房间,重重的带上房门,走了。

    于是,她开始了水银灯下的生活。她的照片成为大杂志的封面,她出席各种社交活动,她上电视、她唱歌、她表演、她参加话剧的演出,不到三个月,她已经红了,红透了半边天。

    她身边围绕着男士们,她几乎不去上课了,以前包围在她身边的男同学,像宋中尧等人,早已不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生活是忙碌的、紧张的、刺激的、多采多姿的。她学会了化妆,她懂得如何打扮自己,她是更美、更活跃、更迷人、也更出名了。

    然后,一天深夜,她在片场拍完了一场戏,正要收工回家,魏德凯忽然出现了。

    “我要和你谈谈。”他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

    “你喝了酒?”她惊奇的问。

    “是的,我想我有点醉,这可以增添我的勇气,对你说几句心里的话!”

    “要说就快说吧,还有人等着要请我吃消夜!”她说,不耐的。

    “你打发他们走,我们散散步。”

    “不行,会得罪人。”

    “那么,好,我就在这儿说吧!”他喘了口气,脸上的肌肉被痛苦所扭曲了。“我来告诉你,我要你,我爱你,我离不开你!摆脱这所有的杂务吧,嫁给我!苞我走!好吗?”

    “你醉了。”她冷冷的说。

    “没有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地步!”他说,抓住她的手腕,他的眼睛迫切的盯着她,声音颤抖:“跟我走!我求你,因为没有别人比我更爱你,更了解你!”

    “哈!”她嗤之以鼻。“别自作聪明了!你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告诉你吧,我不会跟你走,也不会嫁你。”她垂下了眼睑,一时间,她有些儿难过了,她看出眼前这男人,是如何在一份痛苦的感情中挣扎着,而毕竟,他们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叹了口气,她的声音柔和了:“我抱歉,德凯。你也看得出来,现在的局面都不同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沈盈盈了,也不再是你的风铃小姐。放掉我,回美国去吧,你会找到比我更适合你的女人,能跟你一起建立一个小天地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你!”他鲁莽的说,眼眶湿润。“你一定要跟我走,盈盈,我求你。我这一生从没有求过人,可是,现在,我求你。我已经把男性的自尊全体抛开了。嫁我吧!盈盈,你会发现我那个天地虽小,却不失为温暖安宁的所在。我将保护你、爱护你,给你一个小小的安乐窝。盈盈,来吧!苞我在一起!”

    他一连串急促而迅速的说着,带着那样强烈的渴望和祈求。他那潮湿的眼睛又显出那份孩子气的任性和固执,痛苦和悲哀。这绞痛了沈盈盈的心脏。但是,望着那片场中的道具,和那仍然悬挂着的水银灯,她知道自己是永不会放弃目前这份生活的。她已经深陷下去,不能也不愿退出了。他那“小天地”对她的诱惑力已变得那样渺小,再也无法吸引她了。

    “原谅我,”她低低的说:“我不能跟你走。”

    “但是,你说过,你将跟我上刀山,跟我下地狱,跟我进天堂!”

    “是的,我说过,”她痛苦而忍心的说:“但那时我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我想,我对你的感情,只是一时的迷惑,我还太年轻。”

    他瞪着她,脸色可怕的苍白了起来。她这几句话击倒了他,他的眼睛里冒着火,他的嘴唇发青,他的声音发抖:“那么,你是连那段感情也否决了?”

    “我抱歉,德凯。”她低下了头,畏怯的看着地面,嗫嚅的说:“你放了我吧,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

    他沉默了片刻,呼吸沉重的鼓动着空气。终于,他点点头,语无伦次的说:“好,好,可以。我懂了,我总算明白了。没什么,我不会再来麻烦你了。事实上,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怪我不自量力。好,好,我们就这样分手吧!你去听你的掌声,我去听我的──风铃。哈哈!”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凄楚,笑得怆恻。“风铃!”他盯着她:“你可曾听过铃声的叮当吗?”

    推开她,他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用力的掉转头,他走了。她含着泪,却忍心的看着他的背影,一面笑着,一面跄踉的、孤独的隐进那浓浓的夜雾里。

    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没多久,她听说他回美国去了,从此就失去了他的消息。

    七

    多少年过去了?五年?不,六年了。在这六年中,世界已有了多少不同的变化。她得偿所愿的成功了,跃登为最红的女演员,拿最高的片酬,过最豪华的生活,听最多的掌声。

    但是,一年年的过去,她却逐渐的感到一份难言的空虚和寥落,她开始怀念起那风铃声的叮当了。多少个午夜和清晨,她在揉和着泪的梦中惊醒,渴望着听一听那风铃的叮当。从尘封的旧箱笼中,翻出了那已变色的风铃,她悬挂起来,铃声依然清脆,她却在铃声里默默的哭泣,只为了她再也拼不拢那梦的碎片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作了一支曲子风铃,这成为她最爱唱的一支歌,她唱着,唱着,唱着,往往唱得遗忘了自己──她看到一个懵懂的女孩,怎样在迷乱的摸索着她的未来。

    成长,你要对它付出何等巨大的代价!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那是真的么?再听到那人的声音,再听到他低声的呼唤。

    那是真的么?可能么?故事会有一个欢乐的结局,她不敢想。

    可能么?可能么?今夕何夕?

    她用手托着下巴,忘了卸装,也忘了换衣服,只是对着镜子痴痴的出着神。

    门上一阵轻扣,有人推门走进来:“沈小姐,外面有人找!”

    她惊跳起来,来不及换衣服了。抓起梳妆台上的小手提袋和化妆箱,她走出了化妆室,神志仍然恍惚。

    “嗨!盈盈!”

    一声呼唤,多熟悉的声音!她抬起头来,不太信任的看着眼前那个男人,整齐、挺拔、神采奕奕!那对发亮的、笑嘻嘻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她。他的变化不大,依然故我的带着那份天真和潇洒,只是眉梢眼底,他显得成熟了,稳重了。

    沈盈盈好一阵心神摇荡,依稀仿佛,她又回到那特产店中,和x大的校园里去了。

    “还记得我吗?”他问,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化妆箱。

    “是的,”她微笑着,却有些儿酸涩。“那个找不着教室的新生。”

    他笑了,笑容依然年轻,依然动人。她也笑了。

    “那个风铃,”他盯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好吗?”

    “是的,没生病。”

    “我那个,也没生病。”他说。

    他们又笑了起来,旧时往日,依稀如在目前。她笑着,眼前却忽然间模糊了。走出了电视公司,他们站在街边上。

    “我们去那儿?”他问。

    “愿意到我家坐坐吗?”她说。

    “不会不方便?”

    “很方便,我自己有一栋公寓房子。”

    他不再说话,叫了一辆计程车,他们坐了进去。

    “到台湾多久了?”她问。

    “刚好一星期,看了两部你演的电影,又在电视上看到你好几次,恭喜你,盈盈,这几年你没有白过!”

    她苦笑了一下,她不想谈自己。“成就”两个字是多方面的,或者,大家都看到了她的成就。但那心灵的空泛呢?如何去填补?

    “还是回来当客座教授吗?”

    “是的,老行业。”

    “结婚了吗?”终于,她问了出来,这句话已梗在她喉咙里好半天了。

    “是的。”他笑笑。轻描淡写的说“有两个孩子了,一男一女。”

    “哦,”她轻嘘一口气。“真快,不是吗?”她心底漾开了一片模糊的酸涩。“好多年了,你知道。”

    “是的──”她拉长了声音:“你太太,是外国人吗?”

    “不是爱尔兰人,也不是苏格兰人,更不是印第安人!”他笑着,显出一种单纯的幸福和满足。“她是中国人。一个很平凡,但是很可爱的女人。”

    “你们一定有一个共同的、温暖的小天地了?”她说。觉得心里的那片苦涩在扩大,一层难言的痛楚和失望抓住了她。

    那小天地!她原该是那小天地中的女主人呵!但是,她放弃了,她不要了,她要一个更大的天地,更大的世界,可是,她到底得到了些什么呢?那些恭维,那些赞美,是何等的虚泛!

    “你身边包围着爱你的人们,他们是否都能认识你的心灵?”是谁说过的话?那么久以前!呵,她所轻视的小天地!如今,她是一丁点儿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哦,是的,我们那小天地很美很美。”完全看不出她情绪上的苦涩,他高兴的回答着,眼睛发亮,脸庞发光。“一个最完美,最甜蜜的小家庭,我的妻子”他看着她,微笑而深思的。“她的世界就是我,你懂吗?”

    “你确实抵得上一个世界。”她说,轻轻地。感到那份混合著妒嫉的失意。

    “是么?”他更深的盯着她。“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这样看我,也曾有个女人认为我抵不上一粒沙。”

    她的脸涨红了,不由自主的咬了一下嘴唇。那个女人是个傻瓜!她想。

    “别提了,好吗?”她说。“你太太和孩子也到台湾来了吗?”

    “没有,他们在美国,我只教一年就要回去。”

    “哦,”她微喟着。“很想认识他们。”

    “你呢?”他凝视她。“怎样?除了事业上的成功以外,感情上的呢?想必也有很大的收获吧!”

    “我的眼光太高了,”她微笑着。“我觉得,孤独对于我更合适些。”

    “你孤独吗?”他继续盯着她:“我想你不会孤独,很多人包围着你。”

    “因为有很多人包围着,所以才更孤独,”她含蓄的,深沉的,叹息的说。

    他一震,他的眼睛闪亮了一下,她迎视着他的目光,顿时,她觉得心脏紧缩,眼眶湿润,她看出来了,这男人了解她,一直了解到她的内心深处。这就是她在许多年以来,梦寐所求的那种了解呵!

    车子到了目的地,停下来了。他跟着她走进她的寓所,那是幢豪华的公寓。在那布置华丽的客厅中坐了下来,佣人送上了一杯芬香馥郁的茶。

    “记得你爱喝茶。”她说,微笑的望他:“你坐一下,我去换一件衣服。”

    她进去了,片刻之后,她重新走了出来,魏德凯禁不住眼睛一亮。她穿了件家常的,浅蓝色的洋装,披散了满头美好的长发,洗去脸上所有的化妆,在毫无铅华的情况下,显出一份好沉静,好朴素的美。魏德凯眩惑的望着她,一瞬间,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纯洁的女学生。所不同的,是一份成熟代替了当初的稚嫩,一份宁静取代了当初的任性。他一瞬也不瞬的注视她,慢慢的吐出一口气来。

    “你更美了,盈盈,而且,成熟了。”

    “我为成长付出过很高的代价。”她轻声说,不能遏止自己那澎湃的感情,和深切的感伤。

    “举例说,是什么?”

    “你。”她冲口而出的说,立即,她后悔了,但已无法收回这个字,于是,泪迅速的涌进了她的眼眶。

    他怔了怔,然后,他的一只手盖上她的手背,他的声音是激动而略带不信任的。

    “是真的么?”他轻问。

    她很快的站起身来,摆脱了他,走向窗前去。不行,以前已经错了,她失去了他!现在她必须克制自己,不能再错,去破坏一个小天地的宁静,她没有这份权利呵!

    “我在开玩笑,”她生硬的说,武装了自己。“你别和我认真吧!”

    他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

    “是吗?是开玩笑?我想也是的,”他自我解嘲的笑笑。

    “我敢说,这几年以来,你从没有想到过我,是不是,你想到过吗?”

    “哦,”她嗫嚅的,瞪视着夜空中的几点寒星。“我很忙,你知道,”她横了横心。“我根本没有什么时间来思想。我要拍戏,要唱歌,要上电视,要灌唱片”

    她的声音陡的中断了,因为,在一阵夜风的轻拂下,那窗下悬挂的风铃忽然发出一连串的轻响,这打断了她的句子,扰乱了她的情绪。这时,魏德凯惊喜的抬起头来,望着那闪闪发光的风铃,高兴的说:“你买了个新风铃!”

    “不,这是原来那个风铃!”她说。

    “原来那个?”他瞪着她。

    “是的,你送的那个,我每天用铜油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

    他静静的注视着她,怎样的注视!她瑟缩了,害怕了,不由自主的,她向后退,泪逐渐的弥漫开来,充盈在眼眶里了。

    他向前跨了一大步,他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是吗?盈盈?你每天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是吗?盈盈?”

    “放开我,”她轻声说,泪滑下了她的面颊。“我已无权我不能伤害你的妻子”她低泣着?嵴14坏蚩耍鸵恍憾豢芍埂!拔颐喂矶啻危偌侥悖矣行矶嗷跋攵阅闼担恰恰彼怀缮!拔乙衙挥姓夥菔鏊档娜g趴遥竽恪?br>

    他捧起她的面颊,深深的凝视她。

    “可是”他慢吞吞的说:“我没有妻子呵。”

    “哦?”她带泪的眸子睁大了。

    “没有,盈盈,我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了解吗?那些关于妻子和儿女的话是我编造出来的,我不能不先武装自己,因为我太怕再受一次伤害。那旧的创痕还没有痊愈,我怕你会再给我一刀,那我会受不了。如果你今晚在电视台不唱那支风铃,我是怎样也没有勇气来看你的,你懂了吗?”

    “哦?”沈盈盈瞪视着他,那蓄满了泪的眸子好清澈,好明亮,又好凄楚,好哀伤,带着那样楚楚可怜的、祈谅的神情,痴痴的望着他。“真的?”

    “真的。”他诚恳的说,继续捧着她的面颊。“我来找你,只想问你一句话。”

    “哦?”“你可愿意和我共享一个小天地吗?”他慢慢的说:“一个小小的小天地。”她注视他,默然不语,但是,泪珠滚下了她的面颊,而一个喜悦的,动人的,而又深情的笑容浮上了她的嘴角。那笑容那样使人动心,以至于他再等不及她的答案了,就迫切的把自己的唇紧压在那个笑容上。

    房里好静,好静。只有窗前的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当。

    一九七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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