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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天还不愿意把心事告诉我?”
李平想想,也深觉过份,便说:“彭年,你认为我快乐吗?”
讲了之后,又非常后悔,他对她百般好,就是要她开心,她这样问,分明表示不满,不知他什么滋味。
夏彭年却没有多心,他笑笑:“你自己说呢?”
女性总是多愁善感,一点点小事引发许多春怨秋悲,一宗推一宗,如骨牌一般,情绪便接二连三地倒塌下来。
李平低下头,看着双手“我不知道。”
“那是因为今天你累了。”
李平说:“我还是上床去睡觉,你呢。”
“回家,父亲一清早要见我。”
李平笑“祝你好运。”
夏彭年也笑“为什么我们总有点怕父亲?”
“不是怕,”李平更正他“而是尊敬。”
他内心知道夏氏的父子关系决无如此简单,他对老父,不但是恭驯,也有忌惮的成份。
夏镇夷对这个争财争气的儿子也很尊重,早把他当作生意上的伙伴。
大清早他练完一套咏春,便看见儿子的车子驶了进来。
两父子即时密迷篇始商谈。
夏夫人在园子剪玫瑰花,看到他们父子亲密的情形,内心宽慰,这也许是一个女人最愉快的时刻:丈夫身体健康,儿子尚未婚,两个男人名义上都属于她,她地位崇高。
她走过去,只听得夏彭年说:“是的,是应该考虑跨国巨型投资了。”
“那么,你抽空到温哥华走一趟,去拜访连尼简明,光是参观他那座亚瑟爱历臣设计的住宅,也是值得的。”
夏彭年看他父亲一眼,沉吟:“最快也要待明年。”
夏镇夷不悦“简明正等你去联络,转眼机会旁落,不知多少人在一边虎视眈眈,你竟一拖三个月。”
夏彭年陪笑。
做母亲的看他眉梢眼角,会了意“不舍得丢下李小姐?”
夏彭年向母亲眨眨眼。
夏太太说:“把她带在身边一起去。”
夏镇夷即时说:“这次不可以。”
夏彭年苦笑“母亲有所不知,父亲让我昭君出塞。”
夏太太大吃一惊“什么,有去无还?”
“不是,”夏彭年同母亲诉苦:“比这还可怕,简明家有位老小姐。”
夏太太一怔,随即笑向丈夫:“镇夷,有这样的事吗?”
夏镇夷有点尴尬,只得说:“三十出头不算老小姐。”
夏彭年乘机诉苦:“妈妈你想想那种老华侨,早在北美洲造铁路时就移民去当苦力,姓氏都给外国人弄错改不过来,世世代代只得姓简明,统共不好算中国人,如今发了迹,霸着几个山头,像做上皇帝一样妈,谈生意是可以的,别的就不必了。”
夏镇夷啼笑皆非“彭年,我竟不知道世上还有你怕的东西。”
夏太太忍不住“彭年,简明小姐是麦基尔的建筑系高材生,你别夸张。”
夏彭年失色“妈,原来你早知这件事。”
夏太太说:“我当然知道这位小姐。”
“两夫妻串通来出卖我。”
夏太太诧异“彭年,今天你像年轻了二十年,莫非是李小姐感染你?”
夏彭年咳嗽一声“我不过想爸爸妈妈轻松一下。”
夏镇夷说:“下个月你好动身了。”
夏彭年不出声。
夏镇夷问:“彭年,你不是想告诉我,你同李平有什么誓约吧。”
“不,”夏彭年连忙否认“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子。”
“那就好。”他出去了。
留下母子两人在书房里。
夏彭年叹口气“母后,我国扩充边疆,不停征战,有何止境呢。”
夏太大笑问:“太子已经意兴阑珊了吗,你父皇还没有呢,看样子真是美人作崇。”
“不关她事。”
夏太太轻轻说:“我们都喜欢李平,你做什么家里都不反对,但婚姻到底是人生大事。”
“妈,我并不想结婚。”
“姻缘来的时候,不由你作主。”
夏彭年笑“我保证我不会。”
“人家未必肯嫁一个吊儿郎当的浪子。”
夏彭年一呆“妈,你这样看我?”
“去去去,我也累了,不同你说,自小是这样,滑不溜手,不知你心里想些什么。”
夏太太也出去了。
夏彭年无味地坐在安乐椅中。
案亲不支持的事,他绝对不会去做,但是,他父亲怂恿的事,他也不见得急急服从。
从小到大,夏彭年都采取这种平衡手段,利己而不损人。
这次也希望可以顺利过关。
他终于开车子返公司。
夏镇夷这才同妻子说:“我没有反对他娶李平,他自己也不小了,应当知道妻子与女朋友不可混为一谈。”
夏太太看他一眼“是的,你比谁都清楚。”
夏镇夷当然听出话中有话,忙顾左右而言他:“倘若是四十年前的陈家,又是另外一回事。”
“彼时李平还没有出生呢。”
夏镇夷出了一会儿神,结束这次谈话:“我们会好好照顾李平。”
夏太太不置可否,她的一切来自丈夫,非必要时,他的原则即她的原则,他的意见即她的意见,她干什么要反对。
娶谁做媳妇不一样。
一连几个周末,李平都在赛车师傅处上课,夏彭年留在公司,朱明智陪他。
她把加国国家经济时报摊开来,读出头条:“简明氏收购第四大油公司宝森五十二巴仙股权。”
夏彭年没有反应。
“此简明就是彼简明?”
夏彭年点点头。
朱明智轻轻吹一下口哨“争气的华人真不少。”
“华人,你见过复姓简明的中华民族?”
朱明智笑。
夏彭年瞪她一眼,怎么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他的秘密似的。
饼一会儿他问:“李平进展怎么样?”
“彭,我不必瞒你,她的资质不低,但永远离不了夏氏本家,彭,这年头自修生不计分,她必须考取认可文凭才有资格打天下,惜又未到获颁赠名誉学位的阶段,只得盲目努力。”
夏彭年叹口气“你说得太婉转了,换句话讲,她永远进下了麦基尔。”
朱明智大奇,夏彭年花样太多太透,做李平也实在不易,麦基尔?
朱明智说:“我以为下一站你只是要她去撒哈拉。”
夏彭年又叹口气“没有什么,当我没说过。对了,还有一件事。”
朱明智只是笑。夏彭年几时变得如此眷恋办公室,从前他一直扬言拖延下班是无能表现,公司要向职员倒收电费。
谁知夏彭年忽然说:“你在夏氏的发展,也到了尽头了。”
朱明智连忙收敛脸,屏息等待下文。
“建筑公司是专业人才的世界,你在推广部已经位极人臣。”
朱明智苦笑,她何尝不为前途问题担心。
“再说,这个城市里没有好的男人,你白白耽误青春。”
朱明智瞪她老板一眼,心想有话请说,有屁请放,没理由说这些疯话。
“明智,我想派你到多伦多分公司。”
朱明智站起来“夏先生,我们在多伦多没有分公司。”
“是吗,我说有就有。”
夏彭年取起一枝铅笔,敲敲桌子边,轻描淡写,语气却像小型上帝。
朱明智坐下来,他们都是这样,她见得多了,在这个功利社会,金钱的地位比在其他地方都要崇高,特别见功,有了它,额外呼风唤雨,时间久了,它的主人便觉得没有办不到的事,气焰高涨,形诸于外。
“派你出去怎么样?”
“刺配边疆,”朱明智喃喃说:“被贬沧洲。”
“自然有你的好处,你可以开始新生活,找一个志同道合,年龄相仿的对象,舒舒服服过其下半生。”
夏彭年这番话充满了感情,语气忧郁,朱明智一呆,他对谁说话?
但他随即恢复神采:“你想一想。”
他站起来走了。
李平不在草莓山道。
女佣说:“有一位朋友结婚,李小姐去了。”
李平叫司机送她去的,车上有电话,要把她找回来并非难事。
但是夏彭年没有那样做,他愿意等她。
他悠闲地巡过整间小洋房,差不多一年了,李平并没有积聚什么零星杂物,衣服鞋袜都整齐地陈列在壁柜里,除此之外,独欠私人物件,夏彭年早已注意到这一点,李平像是随时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这个地方似的。
她回来了。
他迎出去。
她穿着粉红色缎子小礼服,可见的确是去观礼。
“你穿得不够厚。”夏彭年说。
李平脸上有一丝恍惚的笑意,坐下脱鞋“我不觉得冷。”下雨了,鞋子有泥迹,可惜缎鞋永远只能穿一次。
“婚礼热闹吗?”
“只是注册,没有其他仪式,双方父母都出席观礼,除此之外,只得三两个朋友。”
“我也喜欢小型婚礼。”
“只怕你结婚那日,本市半数居民要准备喝喜酒。”
“不会的,我不请客,讨厌极了。”
李平除下外套,淡淡置评:“新娘子只怕不肯。”
夏彭年又问:“送了什么礼?”
“那是我从前的朋友,送水晶灯无用。”
“你选了什么?”
李平看他一眼,不知他兴致何来,寻根问底。“一整套婴儿用品。”
“呵,有声色了。”夏彭年怪羡慕的。
李平也微笑“是的,五月份出生,世上届时又多一个小蚌人儿。”
夏彭年枕着双臂躺在长沙发上,这是他首次与李平闲话家常,别有一番滋味。
李平换上家居便眼,坐在他身边。
“来,我们下棋。”
李平取出道具来,与夏彭年对奕。
终于结婚了。
卓敏知会李平的时候,带凯旋的语气,像是三生修到似的,能够这样不计一切地爱一个人,也真是乐趣。她说,出院之后,羡明康复得很快,烟酒都戒了,沉默寡言,可说是因祸得福。
“李平,十一月二十二号请你来观礼。”
李平当下就答应下来。
卓敏同羡明的感情道路也算得迂回曲折,幸亏结局圆满,有点像套老式文艺电影,男女主角之外,还加添一个叫人心碎的坏女人做配角,穿插带出不少笑与泪。
李平自嘲:你就是那个坏女人了。
下雨,交通挤塞,小型婚姻注册处在偏僻的角落,车子驶了许久。
终于到达的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注册官面前坐定,亲友也都停止交头接耳。
李平为免触目,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
卓敏看见她,向她点点头。
李平发觉王羡明的母亲在前座,那好妇人穿着光鲜的外出服,挽着只黑漆皮手袋,严阵以待,看她的表情,对卓敏也相当满意,一脸笑容。
李平有过去相认的冲动,幸亏注册官宣布仪式开始。
这些日子来,李平的眼光也学得刁了,一看就知道羡明的西装是现买的,因他身型高大,上装袖子短了一点,领带的颜色也不配。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他娶的又不是她,只要高卓敏看不出来就十全十美。
卓敏穿宽身纱裙,耳畔别着一串绢花,依然故我,没有化妆,在李平眼中,卓敏永远冰清玉洁。
他俩交换了普通的白金戒指,卓敏抬起头来,看到羡明的眼睛里去,那种平凡的幸福升华至最高境界,几乎有点圣洁。
李平长长吁出一口气,她的心愿都已偿还,只觉死而无憾。
亲友围到一对新人身边去,李平退到门边。
王母转过身来,带点疑惑地看住李平,仿佛没有把这位电影明星般耀目的女客认出来。
李平朝她微笑。
王母觉得唐突了客人,讪讪地别过头去,她没有同李平打招呼。李平颓然想,她已经忘记有那么一个人了。
她问到门外,刚想乘电梯,有人叫她:“李平。”
李平转过头。
是新郎官。
她连忙说:“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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