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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日租界的“幸鹤”是唯一的河豚料理店。
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经验。他来中国,只做日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贵的馆子。店前悬了两个把鳃鼓得圆圆的河豚灯笼。
宇野骏吉今儿晚上把它包下来,因为来了肥美的河豚,当下他宴请了劳子。
她有点愕然。
他“找”她,有什么事?是云开的事吗?得好生应付呢。
河豚的鳍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炯入烫好的清酒中,微黄半热,一阵腥香,味道很怪。
芳子举杯。
“干爹!”
宇野骏吉拧了她一把:
“你瘦了。”
她有点怨:
“如果是常常见面的话,胖瘦不那么轻易发觉的。”
他把一着带刺的鱼皮挟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望定她,轻描淡写:
“听说你把一个革命分子带走了。”
芳子便道:
“他在东兴楼闹事,让我难下台,我一定得亲自审问。”
她给他倒酒,也给自己倒。
“关在哪儿审问?”
宇野骏吉明知故问,但不动声色:
“哎你别管我用什么刑啦!”
芳子笑。
他道:
“我信任你。”
芳子有点心虚,又倒酒:
“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会误事你也别喝太多。”
她负气:
“不要紧,我公私分明的。”
一顿,又觉委屈:
“很久没跟你一块喝酒我还是武士的刀吗?”
宇野骏吉大笑,肚皮却没动过:
“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亲自端来一个彩釉碟子,上面铺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身,晶莹通透,如盛开的菊花瓣,芳子吃了一口,绵绵的,带清幽的香。她岔开话题:
“好鲜甜。”
他不经意地,又道:
“不错!我们日本人说花河豚的,是‘马鹿’;不吃的,也是‘马鹿’。”
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
他继续:
“河豚有剧毒,吃了会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负了天下珍品。芳子,你爱吃吗?”
“爱。”她镇定地应对“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身带毒,活得更长。”
“哈哈哈!”字野骏吉笑起来,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脸上找出点漏洞来。这样的说晴就暗,说而就两,分明案中有案,芳子只感到忐忑,便藉把菜跟豆腐扔进火锅清汤中熬煮,动作忙碌起来。
一切都在汤里舞动。
火热火热的。
“好了。”
她把涮得刚熟的鱼布到他跟前。
“都说女人像猫猫喜欢鱼腥。”他道“中国人也说,猫嘴里挖鱼鳅,很难吧。”
“干爹对俗语倒有研究。”
芳子听得一点醋意了。
也许不是醋意,是她一种渴想上的错觉,她但愿自己还一般重要,像当年。仍是禁育多么好!
她太明白了,这只是男人的霸占欲,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窝藏了一个,心中有根刺。鱼刺,卡在喉头,不上不下,缠着不惬意。鱼刺那么小,一旦横了,得全身麻醉来动手术。是危险的时刻。
“中国俗语有时蛮有意思的,可惜中国人死剩一张嘴,还要自己人对骂。三等国民!芳子,你大概也很中国吧?”
芳子白他一眼:
“你刚才在说猫呢。”
“哦,对,说女人像猫。中国的猫。”
“中国的猫最狠!”芳子捞出一副凶相张牙舞爪“谁动它刚产下的小猫一下,情愿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
“真的?”宇野骏吉夸张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语气中有恫吓,有试探。他要对付她了?
芳子仰天狂笑,花枝乱颤:
“干爹,哈哈哈!你觉得我像猫么?我像么?哈哈!”
她把酒一饮而尽。
后事如何谁知道呢?
她半生究竟为了什么呢?两方的拉拢,中间的人最空虚。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对劲,真有点恨中国!
即使满洲国的国旗,黄地,画了红、蓝、白、黑四色横条,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协和,但那只是一面旗,什么“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讨和被征讨的关系。
如果在前线,干干脆脆地死去,到天国里指挥日满两个国家吧多幼稚的妄想。
她不过是困兽。猫。
宇野骏吉饶有深意地对她说:
“你回去好好办事吧。”
芳子又得与云开面对面了。
真是怪异的感觉,这么地纠缠。明明挣脱了,到头来还是面对面。
他瘦了,尖了。颧骨和眉棱骨都突出了点,经了几天治疗,好医生的针葯,伤势复元了。但脸色苍白,长了些络腮胡子,神情郁闷。看来更成熟了,为苦难的国家催逼的。
也许没这一场劫难,他也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武生,美猴王,筋斗翻到四十岁,设帐授徒传艺,一生也差不多。
若那个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
不过他对芳子道:
“我要走了。”
芳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谁说‘放’你走?”
她回复她本色抑或,掩饰她本性?
云开只一愕。
“坐下来!”她端起架子“你们的组织很危险。工人、大学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授罗网。”
云开倔强地:
“难道我要躲在这里?真没种!”
芳子冷笑一声。决定以“审讯”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
“躲?你是我犯人,我现在私下审讯,你最好分尊卑识时务。”
又正色,带几分摆布道:
“坐呀,你站着,我得把头抬起来跟你说话。”
云开没好气重重坐下。
“我没活可说。我不会出卖同胞!”
“我是想叫你们把摊子给收起来。你们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嘴子转念,又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
她站起来,走到放灵牌的佛龛处,一直供奉着“祖先录位”她亲手写的,祖宗的姓氏“爱新觉罗”芳子指给开云看她希望他明白她。
“我没有一分钟忘记自己是清室后裔,是中国人!我跟你同一阵线,应该好好合作。”
云开不以为然,只怒道:
“你杀中国人!”
她低头一想。恨他冥顽不灵。恨所有误解她的中国人。满腹牢騒:
“任何斗争都流腹,不要紧!中国什么都没有:钱?没有!炮弹?没有!科技?没有!只有数不尽的人,人命太残,起码有半数无大作为,死一批,可以换来几百年几千年的安定历史是这样嘛!”
云开鄙夷:
“以你的聪明,难道看不透日本人在利用你?”
“你真浅见,”芳子撇嘴一笑“谁利用谁,要到揭盅才知道。”
云开一个在戏班长大的小子,哪来复杂心计?他身体中只活活流动着男儿本色的血,寻常百姓,非常痛恨中国人打中国人,致今外敌有机可乘。他昂首道:
“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我识字地少,不过戏文都教我:忠孝节义,患肝义胆,精忠报国”
芳子听了,奸狡一笑,抓住把柄:
“嗳不错!中国人就是奴性重,讲‘忠’君。几千年来非得有个皇帝坐阵,君临天下就太平了。”
“大学生都不是这样说的。”
“大学生?”她看他一眼“他们都被军部处决了!”
云开一听,好像脑门心l挨了一铁锤,整个人自沙发上一弹而起:
“处决?”
他苍白的脸防地血涌通红。当初同仇敌汽,共进共退,心红火热的一伙人呢?不明不白地惨死去?虽是立志豁命,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芳子冷冷道:
“生还者只你一一个。
是她让他虎口余生,他竟不领情。他只痛心疾首地狂哭大喊:
“为什么杀大学生?他们念过书,比我重要,我情愿你杀了我,换回他们的生命卜’
芳子一阵心寒。
“哦跟你势不两立!”
她听得这个人说着这样的一句话,气得心头如滚油燃烧,她说什么干什么,前功尽废。
我是识英雄重英雄。才自军部把你救出来,你跟我作对?什么东西?”
他骄傲地站起来,面对芳子,毫不感谢:
“好!我这条命算做的,你要拿回就拿回吧!”
他望定她,只一字一顿,像宣誓:
“只要我有一口气,都是你的敌人!”
这回他一说完,掉头就走了,决绝地、矢志不移
“站住!”
一声大喝,芳子已犁枪在手。直指云开。
云开一上。
他见到这无情的金属管子。他吃过她一枪,她不会吝啬一颗子弹。
只是,瞬即回复强硬。
瞥了一眼,转身,仍向大门走去。他的腿伤初愈,走起来犹有点蹦蹦。
但他在手枪的指吓下,义无反顾。
一步,两步,三步。他不怕死。
“砰!”枪声一响。
云开站定,闭目不动。
才一阵,他张开眼睛。子弹只在耳畔擦过。发丝焦了。
她分明可以,但放他一条生路,什么因由?
云开并没回过头去,只衷心而冷漠地,说不出来的滋味:
“金司令,讲了!”
他,昂首阔步地离去。走向天涯,此番真个永别。
劳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窝囊至此!只震惊于他对生死的不惜吗?是敬重吗?回心一想,她好像不曾见过这样单纯的一个人也许他是最复杂的,对比之下,自己才一事无成。
她开始鄙视自己,日子都活到哪儿去?坚强地支撑起的架子坍了,她甚至以为白发已觑个空子钻出来,一夜之间人苍老了,生气勃勃的眼色黯淡了,漫长而无功的路途耗尽了女人黄金岁月爱新觉罗显牙沦为满身疮疾的伤兵,连最后一宗任务也完成不了。
直至他整个人自她生命中消失。
他走了!
芳子崩溃下来,发狂地,把那握得冷汗浑浑的手枪指向四壁,胡乱地发射,玻璃进碎,灯饰乱摇。灯灭了,一地狼藉,全是难以重拾的碎片,她灵魂裂成千百块,混在里头。她见到前景:军国主义的强人,扫帚一扫,全盘给扔弃废物箱中。
日军正式全面侵略中国,已经不需要任何幌子。芳子再无利用价值。
满洲国成为踏脚石。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晚十一时,日军驻丰台部队,在宛平城外芦沟桥附近,借口夜间演习中,失踪士兵一名,要求派部队进城搜查,乘机炮轰。援兵急至,三路围攻北平,大举进攻之下,国民政府官兵得不到蒋介石支援,终于失利,被逼撤退。北平、天津全部失陷。
日机轰炸上海,炸弹落于闹市及外滩,日以继夜的狂轰滥炸,这繁华地,十里以内,片瓦无存,尸根遍野
上海失陷以后,日军侵占南京,进城后,对无辜市民和放下武器的中国士兵进行了长达六个多星期的血腥大屠杀、奸淫、抢劫、焚烧、破坏,国民政府弃守
遇害人数,只南京一地,总数在三十万以上。
日军疯狂地叫嚣:
“三个月灭亡支那!”
自此挥军南下,实行“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
整个中国,被恐怖仇恨的一层黑幔幕,重重覆盖!
中国人卑微如狗一般,向皇军鞠躬,鞠躬不够深,马上他连命也没有了!
芳子再无用武之地,但为了维持空架式,只能继续向手无寸铁的店东掌柜勒索些钞票,向军部打打小报告,向东条英机夫人攀交情。换得一点虚荣。
当汪兆铭(精卫)逃离重庆,于香港发表停止抗战“和平救国”的宣言后,一九四0年,他在南京成立新的“国民政府”激烈的斗争,反而在重庆政府与南京政府之间展开了,还有共产党对峙。
中国统治者自身的矛盾,四亿只求温饱的老百姓更苦了。逃难成为专长。
有的逃得过,有的逃不过。
一天,关东军总部收到这样的报告:
“职宇野骏吉报告:安国军已解散,司令川岛芳子对皇军圣战确有帮助,但此刻我军大获全胜,宣传品已非必要,芳子再无利用价值。且此人曾私下释放抗日革命分子,可见立场不稳,职预备下绝密令,派人将之‘解决’。”
军部照准。
暗杀绝密令交到一个可靠的特务手上。
他一直负责文化、艺术讨道、等宣教工作,日已在满洲国成立了“满映”把原来是日本姑娘的山口淑子,经了一番铺排,改头换面为中国演员李香兰,给捧红起来,拍了不少电影。对“日满亲善”、“五族协和”颇有建树,他以此身份亮相人前。
不过,实际是为军部工作。
他就是山家亨。
在司令部接到指示后,身子一震,有点为难。为什么派去的人是他?
时钟指着三时二十分。
芳子还没醒过来。
她一脸残艳,脂零粉褪,口红也半溶,显然是昨宵未曾下妆,便往床上躺了。如一个倦极的戏子。
她睡得不稳。梦中,发生一些没来由的事儿吧,她的脸微微抽搐,未几,安分下来。但又如幽灵突地附体般,一惊而酿。
一醒,床前有个人影。
背对着光,他面目模糊。
芳子大吃一惊,霍地欲起。
这男人是山家亨,她的初恋情人,原以为旧事已了,但他不知何时,已进入她房间来。
山家亨不忍下手。
因为,床上躺着这女人,憔悴沦落,沉默无言,即便她多么的风光过,一身也不过血肉所造,也会疲乏,支撑不了。
她不复茂盛芳华。
目光灰漾漾,皮肤也缺了弹力吧。芳子接连打了两个阿欠,挣扎半起:
“你?”
她终于坐起来。
“你来干什么呢?’
山家亨不答。望着床头小儿上的吗啡针筒。
若干问:
“许久不见了。无穷不登三宝殿一谁派你来?”
她收拾散漫的心情,有点警觉。
山家亨只一手扯开窗帘,阳光霸道地射进来。透明但微尘乱舞的光线,伸出五指罩向她,她眯暖着眼。
“我来问候你。不要多心。”
“哈!”芳子一笑“一个随时随地有危险的人比较多心,别见怪。”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也知道她是什么人,如今是命运的拨弄。当初那么真心,甜甜蜜蜜,经了岁月,反而尔虞我诈的。
山家亨道:
“你振作点。当初你也是这样地劝过我。”
哦,振作?
信,一千日元。江湖。天意
一封她几乎忘记的信。劝他振作一
“起来吧。”山家亨道“打扮好,出去吸口新鲜空气。”
芳子望定他。
终于她也起来,离开高床软枕。她到浴室梳洗。
笔意地,把浴室的门打开了一半;她没把门严严关好,是“强调”她信任,不提防。她用水洗着脸,一壁忖测来意。自来水并不很清,不知是水龙头有锈,抑或这一带喉管受破坏,杂质很多,中国的水都不很清。
山家亨在门外,几番跋趄,他明白,更难下手了。
芳子在里头试探着:
“如果你找我有’我是没办法了。不过在初恋情人的身边,是我的光荣!”
她出来,用一块大浴巾擦干头发。
对着镜子,吹风机呼嘻地响,她的短发渐渐的帖服,她在镜中向他一笑。
“芳子,你把从前的样子装扮过来,给我欣赏可好?”
她回头向着山家亨,妩媚地:
“时日无多的人才喜欢回忆。我命很长,还打算去求神许愿哪。”
“你还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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