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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着,只见凤姐红着眼圈走来,犹自用绢子拭泪,众人都忙接着。王夫人、薛姨妈因知道他从邢夫人那里来,只当他又受了委屈,忙道:“你婆婆找你去这半天,却为的什么事?”凤姐叹道:“孙家打发人来,说咱们二姑娘昨晚不小心崴了脚,从楼上跌下来,我婆婆因此叫我去商议。”众人听了,都唬的忙问:“可伤得重不重?”凤姐叹道:“若不重,他们怎肯叫咱们知道?如今太太已经打发二爷赶着去了,想来到晚就该知道了。”

    王夫人便拭泪道:“偏宝玉一早出去了,不然该叫他跟他哥哥一起看看去。怪道我这几晚每每梦见一个女孩儿对着我哭,叫我妈,却又看不清样貌,因此天天在这里犯疑,原来却应在他身上。”凤姐道:“可怜二妹妹从小死了娘,一直跟着老太太、太太过活,早把太太当作生身母亲一般。这是太太记挂妹妹,心有所感,所以早在梦里预见得到。”众姐妹也都唏嘘感伤,又坐了一会儿便各自辞出,都有些兴致懒懒的,便没再聚。

    这里王夫人便向薛姨妈叹道:“这些日子家里总不得清静,一时丢玉,一时撞墙,又是这个病那个病的闹个不休,再没一件事叫人省心。倒是前儿袭人来说,他哥哥生了个白胖孩儿,虽说与府里无干,毕竟是件喜事,所以我多赏了他几两银子,也是借点喜庆的意思。”

    薛姨妈也道:“论起袭人那孩子的处事大方,伏侍周到,原也该赏。何止姐姐这里,便我那边也是一样,媳妇是不消说,一月里头,少也有十几场气好生,香菱又眼看着不好了,只怕就在这一两天便要出来。好在宝丫头心细,一早预备妥当,不要我操心。有时替他想想,只觉得可怜,未出阁的姑娘,又是这么个门第,说出去是皇商,别人看着以为不知怎样千娇百贵呢,只为家里没个得力的人,竟连这些事也忌讳不得,要他出面料理。我想着,便觉对他不住。”说着,不禁哭了。

    王夫人忙劝道:“你有宝丫头做膀臂,也就算有福气。又体贴,又大方,行的事又可人疼,也知道宽仁体下,又不是我们大奶奶佛爷似的面慈耳软,又不比凤丫头,虽然精明,到底刻薄太过。前些日子凤儿病了,要不是宝丫头帮着管理调停,只怕府里连年也过不好。”薛姨妈道:“三姑娘也是好的“

    未及说完,忽然吴新登家的走来,回说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自初春发病,昨晚忽然不好起来,如今清醒一回昏聩一回,醒时便叫着宝玉的名字,口口声声只要再看一眼,家里人百般安抚,只看他咬牙切齿,睁眼不肯去,因此斗胆来求主子开恩,好歹请二爷走一趟,使老人家安心。王夫人听了,益发烦恼,向薛姨妈道:“我说的如何?这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向吴新登家的道:“你说给他们,宝玉接了北静府的帖子,一早出门去了,若回来得早,我叫他过去给嬷嬷磕头。”吴新登家的答应了,又请示发丧银子,一并赏了,领了对牌出去。不提。

    是晚宝玉回来,听说了迎春之事,立时便要回贾母去,说:“这便请老太太打发车子去接来,就以养病为名,在家住上一年半载再作道理,好过在那边受苦。”王夫人忙劝止住,道:“你又来胡说了,谁家女孩儿出了门子,有事没事只管回娘家住着的?即便有病,也该在男家休养,巴巴儿的接来家中养着,倒像笑话人家请不起大夫一样。况且惊动了老太太,更不好。倒是明儿带着相熟太医一道上门去诊视探问,也还使得。”

    说着,贾琏也回来了,因说:“不管怎么问,二妹妹只说自己不小心,失脚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依我看,总是孙绍祖那厮做的好事。只恨没有证据,不好把他怎样。大夫又说寻常扭伤,并无大碍,只开了一张跌打药方。方才已经回过大太太,说知道了,叫我酌量着办。孩儿的意思,不如咱们这里另请稳妥的太医过去,重新替二妹妹看过,商议着立个方子,太太觉得是怎样。”王夫人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既这样,就是鲍太医吧,横竖他明儿也要来的,你就再辛苦一趟,带他往孙府里走一回,宝玉也跟你一道去。”贾琏、宝玉二人都答应了。

    次日早起,宝玉穿戴停当,请安已毕,也不及吃早饭,只略用了一碗燕窝汤,便匆匆出来园门口花厅上,等着贾琏东院里请安回来,好一道往孙家去。此时园中诸人也都知道宝玉今日要去看迎春,都命丫鬟送来礼物食品,略表心意而已。袭人都打作一包,出二门来交给茗烟拿着,又叮嘱了许多话。

    一时宝玉出来,外面早已备下一辆玄青缎帷子大车,遂与贾琏一同上来,后面鲍太医又另坐了一辆车,李贵、茗烟等都骑马跟随。来至孙府,李贵等先行一步,早已通报进去,孙绍祖开了中门迎接,把着辕门不教下来,只命家人抬进门去。原来这车与轿本是分体的,轿在车上时,便是车厢,若拔开机关,则分开来轿是轿,车是车。于是来了五六个健壮家人,拔起屈戌,插进轿杆,一路抬进去,只见中路各府门、仪门、正殿及东、西配殿俱是黄琉璃瓦绿剪边,歇山顶调大脊,倒也十分辉煌齐整。

    一时停了轿,孙绍祖亲自赶上来打起轿帘,宝玉与贾琏挽手下来,才知已经来到花园门口,只见面阔三间,皆是灰筒瓦歇山顶,廊柱上漆着彩画人物故事,檐下一溜悬着十几只各色竹子骨的鸟笼子,养着些八哥、画眉、百灵、红脖、蓝脖,正唧唧啾啾叫得十分热闹。进了门,脚下一条石子铺的小路,两边俱有抄手游廊,搭着葡萄架子,掩着一座青石太湖石叠的假山,山下碧水环绕,曲径回廊,虽然远不及大观园轩敞,却也亭台楼阁俱在,花木鱼鸟齐全,因一路顺爬山廊上来,只见山坡下几株桃杏柳树,都有小孩胳膊粗细,掩映着一座灰筒瓦绿剪边歇山重檐的院落,额上也写着“紫菱洲”三个字。

    原来前些时迎春出阁时,宝玉正在病中,未得送亲,因此这孙府里倒是第一次来,不免留心观望。孙绍祖见宝玉只管打量,笑道:“久仰府上大观园之名,只恨无缘游赏。日常听奶奶时时提着做姑娘时住的院子,所以在花园里另替他准备一处住所,也叫作紫菱洲。”宝玉心中明知真情必不如此,迎春独居园中,萧条冷落至斯,分明便是休妻,然而自打进门来,孙绍祖一团火似迎着,话又说得堂皇,竟令人无言以对。

    及至进来房中,只见四壁萧然,不过略有几件家具摆设,两三个婆子和近身丫鬟伏侍。绣桔见了贾琏和宝玉,不由的眼圈一红,却因孙绍祖在侧,不敢怎样,只羞羞怯怯的请了安。宝玉等先不及与迎春相见,都坐在厢房喝茶,让鲍太医入内与迎春把脉。厨房送上点心来,两人那里吃得下,贾琏便略挑了几筷子鳝面,宝玉拈了块酥,都默然无语。反是孙绍祖将鸡松就面,呼噜噜吃了一大碗,又拿起一只烧鹅腿来啃。

    一时鲍太医诊了出来,因道“内淤未痊,又添外伤,更兼抑郁伤肝,气虚伤脾,脘中窄溢不舒,上焦清阳欲结,竟至痼疾。究竟跌损还是小事,只要疗养得宜,不出两月也就好了。倒是这气郁壅塞,内火攻心,倒是大症。务宜怡悦开怀,莫令郁痹绵延。”婆子早备下纸笔,即时开了方子。

    宝玉看时,都是些鲜枇杷叶、杏仁、瓜蒌皮、郁金、茯苓之类,倒也相宜,唯其中有半夏一味,因与鲍太医酌议道:“既说二姐姐内火攻心,如何又用此燥热之药,虽说五志热蒸,痰聚阻气,然去痰之药甚多,不如换作贝母。”又向孙绍祖道:“太太听说二姐姐扭伤脚,特地叫我带了一些牛筋来,若用杜仲、田七一起炖了,每日早晚吃着,比药还好。若说气郁,倒别无灵药的,不过是减些劳神乏力之事,好使姐姐宽心罢了。”孙绍祖不好意思,讪笑道:“原来内兄竟知歧黄之术,可是家里现成有国手,从前竟不知道,早知道时,也可省几文医药钱。可见聪明人自是八面玲珑的,倘若他日一时不济,便开间药房、坐堂问诊,做那悬壶行医的勾当,也不愁生活了。不比小弟,除却两膀子蛮力,竟身无长技,若不是皇恩浩荡,赏了这个兵部指挥的头衔,只好落得给人家看门护院罢了。”说着嘿笑了几声。贾琏听他说得粗鄙,也不理他,因拉宝玉过这边来看迎春因是至亲,遂无避妨。

    那迎春病在床上,黄白着一张脸,两腮的肉尽陷下去,血色神气全无,勉强倚着绣桔坐起,先问了贾母、邢、王二位太太安,又问园中诸姐妹。孙绍祖咳了两声,道:“我送太医出去。”借故走开。宝玉因取出众人所赠之物奉上,也有字画顽物,也有新鲜饮食,又有宝钗命莺儿用新柳枝编的奇巧花篮,盛着些金桔、果脯并一瓶子露,说是喝了可以清热散淤的。迎春一一看了,叹道:“多谢他们想着,也不知这一辈子还有再见的日子没有?”一语未了,两行泪直流下来。

    宝玉也不禁垂泪,只得说些宽慰的话,又问些病情家务等事,因见旁边书案上设着棋枰棋盒,心想孙绍祖何尝有此雅兴,倒不知迎春与谁对奕?遂道:“姐姐从前在园里,奕棋从无对手,我几次要拜姐姐为师,姐姐总是自谦不肯,莫不是如今收了徒弟?”迎春苦笑道:“这里有什么人会同我下棋?是我闲了,自己摆几盘残局来破闷儿罢了。”宝玉听了,更觉心酸,强笑道:“如此,想必姐姐棋艺益发精进了。”一时,孙绍祖打发人来请吃饭,且迎春也恍惚思睡。贾琏遂同宝玉使个眼色,二人出来厅上,那里有心思用饭,只得胡乱吃了几口,告辞回府。

    宝玉回来,先到上房回了王夫人话,又去与贾母请安,因王夫人叮嘱不教说迎春之事,便只说去了卫府做客。贾母听见他与卫若兰投缘,更加喜欢,又向他道:“今儿你奶妈家来人,说李奶母昨夜子时咽了气。我想着他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论礼该去灵前尽个礼,也是惜恩念旧、敬重老人的意思。况且你张、王、赵三个奶嬷嬷也都要去,你不去,教他们看着寒心只别多耽搁,那地方人多气味杂,行了礼就早些回来。”宝玉答应了出来。

    婆子们送进园子来,袭人接着,见他闷闷的,问话也不答应,进房来,衣裳也不脱,便合身躺在榻上唉声叹气。推想并非因为李奶母之事,九成是为了迎春,便不敢细问,只投其所好,说些日间姑娘们芦雪广钓鱼的事与他听,又说探春、湘云、岫烟作了好诗,众姑娘都赞不绝口。果然说得宝玉喜欢了,忙问何诗。袭人笑道:“我那里记得去?别说听不懂,连学也学不来。”宝玉道:“虽然记不全,难道连一半句也不记得的?”

    袭人趁机劝他:“你既想知道,不如去秋爽斋走走,一则姐妹们谈谈讲讲,散散心,二则他知道你今天去看二姑娘,岂有不惦记的,不如你早些说给他知道,也免他明儿来问,再则听说兰哥儿病了,你若有空闲,不如约三姑娘一同去稻香村走走。”说着,早向床头取了衣裳来替换。

    宝玉依言换了,临出门时,忽又想起一事,因折回来问道:“昨天临睡前,太太打发人来叫你,那半日才回来,为的什么事?我因心里有事,就忘了问。”袭人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哥哥嫂子生孩子,太太赏了十两银子,叫给打几样金银器。”宝玉道:“正是的,花大哥弄瓦之喜这样大事,你就告几天假回去照应一下也是应当的,如今碧痕他们也都大了,都会伏侍了,其实不用这么天天守在屋里。况且老太太叫我明儿去给李奶奶磕头,一日不在家,不如你伏侍我出了门,便也回家吧,若不放心时,赶天黑前回来也是一样的。想起倒也可叹,记得上次李奶奶来时,你说只怕是什么辞路,原来竟是真的。可见人生人死,原有一定之数。如今我自去替他送葬,你自去与花大哥贺喜,一生一死,死而复生,方见得天地循环,万物有生息。”说着连连感叹。袭人听他又发了魔症,也不肯答应他,只催促着快走。

    正是:

    落李犹怜老奶母,开花再贺宁馨儿。

    正罗嗦不了,只见待书和翠缕走来说:“香菱不好了,我们姑娘都赶着去送呢,叫过来看二爷回来没有,问声二爷去不去?”宝玉、袭人都唬了一跳,忙一同出园往薛姨妈院中来,未到跟前,已听见里边哭声,又夹着女人谩骂声。欲知香菱究是怎样,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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