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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加三分颜色作大红,绘声绘色地讲道:“说有人亲眼看见的,每到月圆夜里,那宫里帷帐间就有白光闪出,建宁格格生来便是睁着眼睛出来的,不到半岁就会说话,又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阿玛额娘’,倒是清清楚楚的‘建宁公主’呢。说来也怪,大家都只叫她十四格格,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建宁,还是个公主呢?娘娘说,这可不是奇闻?”
巴特玛听出了神,问她:“你这些话,都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剪秋笑道:“我们做下人的偶尔一处坐着说话,什么新鲜事儿打听不来?要不也不配做娘娘的眼线了。如今皇上不在宫里,各宫娘娘来往反比先前少了,我们丫环们来往却是不受影响的。又没兄弟姐妹,又没爹娘亲戚,只这几个一起买进宫来的异姓姐妹罢了,什么话不能说?”
巴特玛叹道:“倒是你们的情谊来得真诚。反是做主子的,今天你一伙,明天他一帮,到底没有什么真心朋友。”
剪秋劝道:“宫里原本就是只讲权不讲情的,有的只是君臣主仆四个字。娘娘深得皇上欢心,凡皇后娘娘可以吃的玩的,娘娘也都有一份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巴特玛瞅她一眼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思。”
剪秋笑道:“娘娘不说我也知道了,不过是为着老题目。娘娘虽没有个阿哥格格撑腰,然而依奴才说倒也没什么不好,寻常老百姓想要儿子,不过是为了养老傍身;娘娘们想要阿哥,却是指着他将来可以封个亲王贝勒甚至当皇上,岂不知天下的事并没有一定的。原先皇上为了八阿哥大赦天下那会儿,大伙儿都以为将来八阿哥是一定要当皇上无疑的了,谁料想他却短命得很,连宸妃娘娘竟也跟着去了。宫里人都传说八阿哥死得奇怪,又说当年静妃娘娘那未出世的儿子也死得奇怪。就是现在,关睢宫有个建宁公主,不过是个格格,只因皇上多疼着她点儿,娘娘们已经多瞧不上的,事事处处与她做对,幸亏她是出家人不计较,不然不知惹出多少官司来呢。这样看来,倒是没有生孩子的省心。”
这一番话,却是巴特玛从来没有想过的,听了,不禁发起愣来,倒用力想了一回。
时交五月,天气渐暖,宫人们脱去春装,纷纷着纱披绸,比斗彩绣功夫。后花园龙池里荷叶满坡,荷箭成簇,风过处,一片清凉冷香拂宫过殿,令人心旷神怡。各宫纷纷折了长枝荷花箭供在瓶中,预备着二十四的荷花生日。又因前线已传准了信儿说皇上不日就要回京的,妃子们俱兴兴头头的,满宫里悬灯结彩,一团喜气。
这日娜木钟仍旧使人往各宫里送玉簪花粉,独永福宫的这一份,却是亲自携来。大玉儿接了谢过,又命丫环看茶,笑道:“你倒是年年不变的,已经做了额娘了,仍旧喜欢这些脂粉花朵儿的。”
娜木钟叹道:“外人看着咱们,只觉做娘娘的是多么风光可羡的一回事;自己人却不必装腔作势,直跟坐牢差不多少。不过是多吃几口,多穿两件,究竟要想多活两年也不能,你看八阿哥就知道了,皇上将他宠上了天去,也不过那么着。想想也真叫没趣味,若再没点子玩意儿,更活得不成人样儿了。要说我这调脂弄粉,可也跟你苦读诗书是一样的,都不过怡情罢了。”
大玉儿听了刺心,却只得假意笑道:“你这是从哪里来,这一车的牢骚话,不过说的倒也是实情。”
正说着闲话儿,福临习武回来,进门便说:“额娘,我今天看到了一个人。”
娜木钟先笑道:“都说九阿哥聪明过人,今儿个是怎么了,连口齿都不灵了,什么‘看到了一个人’,你哪天不是看到许多人来人往?咱这宫里别的没有,还少见了人去?”
大玉儿也笑着拉福临上炕道:“慢慢儿地说,是不是见了一个什么特别的人?”
福临笑道:“正是。我和师傅学骑射,在十王亭广场上绕圈子,看到亭殿后面小屋子很多士兵把守的,里面住着一老一小两个人,却不是咱们宫里的。那小的是个小姑娘,跟我差不多大,长得可好看哪。”
娜木钟又忍不住抢先笑起来:“哟,九阿哥才多大的人,就知道姑娘好看了。”
素玛倒上水来,福临接过一仰脖子喝了,庄妃忙止道:“这天气一天天地热了,瞧你这一头的汗,小心喝得急了,把热气逼在心里着病。”又问道:“你刚才说一个小姑娘?什么样的姑娘?怎么住在宫里,我们竟不知道?”
娜木钟也被提醒了,问道:“就是的,咱们怎么没听说宫里住着两个外边女人?那小的和你差不多,老的却有多大?”原以为必是年轻女人,在小哥儿眼中二十岁已算老人了。待听到福临答说是那小女孩的奶奶,却又放下心来,笑道:“哪里来的祖孙两个?难道是亲戚不成?”
庄妃道:“必然不会。若是谁家的亲戚,又是女眷,住到后宫里来就是了,怎么会安排在十王亭,又怎么会派兵把守?”左右想不明会是哪个。
福临又问道:“额娘,我现在下了课,可不可以去找那个小女孩玩儿?”
娜木钟不禁又笑,庄妃因从不见儿子这般热切,遂问道:“你喜欢那个小女孩吗?”
福临重重点头,一派天真地答道:“我喜欢她,我想娶她为妃。”
这一回,连大玉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才多大,就想娶媳妇儿了?况且,也还不知道人家女孩儿愿不愿意呢。也罢,你就去找她玩儿吧,如果她是亲戚,额娘就替你先订了亲;如果她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就把她召进宫来做宫女儿,服侍你,好不好?”
福临道:“她是个贵族,决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额娘,你只要看见她就会喜欢上她了,她长得好漂亮,又好高贵,和宫里所有的格格都不一样,比淑慧姐姐还漂亮还高贵。”
娜木钟已经笑得直揉胸口,大玉儿也掌不住笑道:“好了好了,你去吧,去找你的贵族小姑娘玩儿去吧,别忘了问清楚,她到底是谁家的女孩儿,额娘好跟她家大人商量,接她进宫来陪你。”
福临听得跳起来:“额娘说得果真?”遂蹦蹦跳跳地去了。倒勾起大玉儿一片好奇来,因福临年纪虽小,却举止稳重,从不曾这样手舞足蹈的,倒不知是何等样的小姑娘,竟让他只见了一面就这般挂在心上,连好色之心也有了。只是宫中阿哥们多有早熟的,便淘上天去,只要不出大格儿,便不当一回事。
娜木钟笑道:“咱们的九阿哥倒是多情,小小年纪已经是个风流种子,长大了不知又有多少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害相思。”
大玉儿只淡淡地道:“男孩子太重情并不是件好事,福临别的尚好,只是生得太单薄秀气些,若再于情上用心,更恐心血不足了。”
娜木钟道:“若是别的人家,孩子心思古怪些或者叫大人操心为难,但他是个阿哥,多情好玩些却不是什么大事,管他什么人家的闺女,只要阿哥看上了,给几两银子叫进宫里来就是了;便是不给银子,难道阿哥要她陪,她父母还敢不答应吗?再稀罕的姑娘,只要弄到身边儿来了,新鲜劲儿过去,也就不当一回事了。倒不必拘着他,反而搁在心上,越得不着越是当回事儿。”
大玉儿也深以为然,微笑点头。方说着,忍冬领着淑慧格格进来,给她母亲请安。大玉儿看见女儿出脱得花朵儿一般,玉颜朱肌,骨骼停匀,倒也欢喜,遂拉过来坐在炕上,问她近日饮食寝卧诸事。
淑慧笑道:“额娘隔三差五要见的,每每见了都要问这一大堆,从来不变样儿,您便不问烦,我答这十几年,可也烦了。”
庄妃失笑道:“原来你已经十几岁了,大了,会逗嘴儿顶撞额娘了么?”
贵妃一旁搭腔道:“现在是问几句话嫌烦还罢了,只怕再过几年出了门子,便连回门见面也怕烦了。”
说得格格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嘟哝着:“最是贵妃娘娘喜欢取笑人家,说的什么呀。”
一屋子的人也都笑了,淑慧便要找她弟弟说话,贵妃又抢着说道:“他认识了一个漂亮小姑娘,不稀罕跟姐姐玩儿了。”
淑慧诧异道:“什么小姑娘?哪里来的小姑娘?”
庄妃道:“竟连额娘也不清楚。可是的,去了这一会子,也该回来了。”便命忍冬去找来,又叫丫环摆饭,款留贵妃一同用膳,又问淑慧:“你是在额娘这里一起,还是回你奶妈子那边?”
淑慧想一想说:“我还是过去和姐妹们一道吧,来时并没说过要在这边晚饭,怕回头他们又要罗嗦。”又撒娇儿说“我哪里有弟弟那样好福气呢,可以天天同额娘一道用膳。我们那边儿侍候的嬷嬷公公们,说是服侍我们,倒不如说是看管我们还更贴切些。略有些不到处,便嘀嘀咕咕有一车子的话。我们虽是主子,却也毕竟是女孩儿家,又不好同他们理论的。”
庄妃眼圈一红,心下过意不去,却不便说话,只得看着淑慧去了,低头半晌无语。娜木钟也知她心里不过意,打岔问道:“前些日子我恍惚听谁说过一耳朵,好像谁家提亲来着,是不是说的咱淑慧格格?”
庄妃道:“是我哥哥,要替科尔沁的一位新册封的贝勒提亲,倒也还门当户对,满蒙联姻也是老例,并没什么不满意处。只是我想着淑慧还小,总不舍得这么早就叫她出嫁,说好放几年再说的。”
贵妃笑道:“小?可也有十一了吧?今年放了订,明年就好出阁了。那年你嫁咱皇上,不也才十二么?”
庄妃眼圈儿又是一红,隔了一晌方慢慢儿地道:“就是因为这么着,我才不叫女儿再走我的路。”
贵妃正要说话,却见福临跟着忍冬进来了,一脸悻悻,满腹心事似的,大不如往常活泼,不禁笑道:“九阿哥可回来了,你姐姐在这里等你好大一会子呢。”
福临过来给庄妃、贵妃见过礼,脸上仍不见一丝笑模样儿,饭也不肯吃,便要回屋去睡。
庄妃倒也不强迫他,只叫过忍冬悄悄儿地问是怎么一回事。忍冬又是皱眉又是笑,回道:“我按娘娘说的,找到十王亭后面的小屋子去,果然看见阿哥在那里,隔着门和一个小女孩子嗑牙,那女孩儿偏不理他,阿哥自个儿一会儿说笑话一会儿讲故事,可是到我去的时候也没逗到人家开心,所以在发脾气呢。”
娜木钟听了诧异道:“有这等事?凭咱们九阿哥,谁敢不给面子?宫里这些姐姐妹妹,哪个不是上赶着找阿哥玩儿,那小女孩什么来头,好大的威风!”
庄妃也觉意外,问素玛道:“你问明白那孩子到底是谁家的了吗?”
忍冬道:“我问了,侍卫不肯说。但是我隔着门看了,里面一位老夫人,虽然穿得褴褛,可是好威风好体面的样子;那小姑娘只有五六岁年纪,眉清目秀,生得果然好看。不是咱们宫里的,也不像是谁家的亲戚,从来不曾见过,而且她们的装扮,倒像是汉人。”
庄妃益发诧异,再问不出什么,只得搁下,命忍冬另收拾些饮食留在一旁,等会儿阿哥的气消了再哄他来吃。
福临这一夜却只是放不下心,次日一早吃过饭,又忙忙地梳洗了往前朝来,径穿过东掖门来到十王亭后身,寻着那间屋子,隔窗看见小女孩已经起了,正拿着一本书在读。便隔窗问她:“你看的什么书?”
女孩不答。
福临又道:“我拿了果子来你吃。”
女孩仍不理。
福临无法,心想她既然读书,必然学问不错,必得如此这般或能吸引她注意。遂背手身后,仰头念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下何处无芳草。”
女孩儿愣愣地听着,忽然抬头道:“错了,不是‘天下’,是‘天涯’。”
福临笑道:“你总算说话了吗?”
女孩察觉上当,脸上一红,啐了一口,扭头不答。
福临故意长叹一声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杳,有情反被无情恼。’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错,可惜只有一个字用得不恰当。”
那女孩又忍不住问道:“是哪个字?”
福临诧异道:“你竟不知道吗?就是墙字呀,应该用个窗字才恰当。你我明明是隔着一扇窗子的吗。”
女孩终于笑了,道:“不听你胡诌。”
福临见女孩终于肯同他说话,直喜得抓耳挠腮,不知该怎样恭维才好,问她:“你是谁?怎么会来到这里?”
不料女孩反而问他:“你又是谁?这里是哪里?”
福临奇道:“你竟不知道吗?这里是盛京皇宫啊。你住在皇宫,倒不知道这里是哪儿?”
女孩愣了一愣,脸上变色:“是皇宫?他们竟把我们抓到盛京皇宫里来了?”
福临更加奇异:“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又是谁抓了你们?你告诉我,我替你报仇。”
女孩一双黑亮亮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问道:“你替我们报仇?你住在宫里,你是谁?”
“我是九阿哥福临。”福临挺一挺身,连母亲最大的忌讳也忘了,男孩子当着女孩面吹牛是天性,这会儿他的童真天性萌发,遂大气地许诺:“我是未来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为妃。”
“清贼的皇上?”不料那女孩竟是一脸鄙夷之色,凛然道:“我不与清狗说话!”
福临见说得好好的,女孩忽然翻脸,大觉不舍,忙叫道:“你干嘛骂人?我怎么得罪你啦?”正欲理论,却值忍冬找来,拉住他道:“九阿哥,你找得我好苦,娘娘喊你去上课呢。”
福临虽不舍,也只得走开,人坐在课堂里,却哪里听得进书,浮想联翩,满心里只是刚才那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一时想她有多么娇俏好看,一时想她怎么对谈诗词,一时又想起她生气的模样儿,便是蹙眉怒板脸也是另有一种可爱的,后宫里的格格们也都算好看,可是总没一个比得上她,只不知为什么那么痛恨清人,听到自己是阿哥,何以会大发脾气。
好容易等得下课,不及向师傅行礼,忙忙地又往十王亭来,却已是人去屋空,哪里还有什么小女孩老祖母,便连那些侍卫也不见了。福临这一惊非小可,呆呆地站了一回,猛然省起什么似的,一气奔回宫中,撞进大玉儿怀中,抓着手问道:“额娘,那小女孩儿呢?那女孩儿去哪儿了?”
庄妃一脸无辜:“什么女孩儿?说过你几次了,还是这么慌慌张张的,瞧这一头一脸的汗。”
福临急得跳脚:“就是十王亭广场后面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呀。她跑到哪里去了?早上还在呢,我上完课她就不见了。”
庄妃笑道:“我哪里知道?从头到尾我也只是听你说,从来没见过什么小姑娘。”
“忍冬见过的,忍冬知道的,是有那么一个小姑娘,忍冬今天早晨去找我的时候她还在呢,一定是你们趁我上课的时候把她弄走了。她说她是被抓进宫里来的,是不是你们又把她抓走了,她在哪儿?”
福临叫着,并且生平第一次大哭起来:“我要那个小姑娘,我要和她玩儿,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然而不论他怎么哭,怎么求,庄妃只是不为所动,自始至终坚持自己不知道什么十王亭的小姑娘,没有人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没有人知道真相。
福临就这样断送了他生平第一次懵懂的初恋,爆发了生平第一次的伤心和叛逆。而从开始到结束,他都不知道,那个他渴望誓死捍卫的小姑娘究竟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