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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芝一路照顾茶水,十分周到。
途中万亨打开酒瓶,万新与风芝一齐说:“少喝点。”
万亨笑了。
他把酒瓶放在脸颊上转动,这是他的好朋友,他不愿也不会离开它。
到了家,看到父母,万亨愕住,没想到他们老了那么多,内心惶恐。
案亲头发既白又掉,已看到秃顶,母亲一脸皱纹,愁苦似现形打摺。
啊,活脱是一对老人了。
唯一比看到父母年老力衰更懊恼的事可能是看到自已年华逝去不复精壮。
上一次与慧群来看他们还是好好的,万亨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喃喃道:“一定是我们兄弟俩不长进的缘故。”
风芝在一边笑“没出息的人才不会承认自己不争气。”
周母破涕为笑。
那天万亨比平常累,提早睡,躺在那张熟悉的小床上,百感交集,几次三番醒来,终于下楼找酒喝。
谁知楼下灯火通明,一看钟,才十点三刻,连侄儿周家豪都还在一角玩电子游戏机。
母亲的声音十分响亮,一边饮泣一边诉苦:“万亨这一辈子,恐怕”
只听得万新劝道:“男人怕什么,那朱小姐不一样对他好。”
“朱小姐是你们的伙计。”
“那也不用跟到利物浦来邀功。”
周母有点回心转意“那么,他俩几时结婚?”
“妈,现在没有人那么忙结婚了。”
万亨坐在梯间听母亲谈话,觉得无限温馨,不禁心酸。
又回来了,一切像一个梦一样。
忽然听到身后有瑟瑟声,一转头,才发觉朱风芝也坐在楼梯上,位置只不过比他高几级,正似膛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俩互相笑笑,并不出声。
万亨喝一口酒。
周父取了一幅毛笔字出来,吟道:“枯木逢春有奇遇”
这是在说谁呢,又该是打什么谜语呢,明天有几个人猜得到?
万亨又喝口酒,知道家人实实在在在他身边,十分满足,他抱着酒瓶回房去睡觉。
回到伦敦,两兄弟与风芝熟稔得多。
万新有事时时与她商量,时常夸奖她:“大学生就是大学生。”他叫她朱女。
万亨胖回来,可是脂肪多过精肉,全身垮垮的,加上不修边幅,看上去比真实年纪大。
一日在地库,独力把啤酒桶推出来,放好,刚有点成就感,才想接上喉管,却旋不紧,酒花回射。
幸亏风芝赶出来关掉手掣,万亨已像湿了一个啤酒浴。
风芝捧出一条大毛巾来帮他擦头发。
走得大近了,他忽然推开她。
风芝气结“这又是为什么?”
他把毛巾围在身上“残疾人在电影或小说真是荡气回肠,在真实生活可要吓坏人。”
“我不害怕。”
万亨凄然笑“我却害怕以残身示人。”
“那不过是一条断臂,”风芝语气非常平静冷淡“你又不是不像人。”
周万亨心中有气,忽然扯下毛巾,解开衬衫纽铂,大力脱下衬衫。
“看,”他说:“你们对马戏班的畸人总有兴趣。”
风芝无惧地看看他胸膛及肚皮上斑驳缝针疤痕,以及左臂在手肘之上的断肢。
她轻轻说:“痊愈得很好。”
万亨一征,十分佩服她的胆色,见怪不怪不是每个人做得到的事。
接着,风芝那愉“看过了,可以穿回衬衫了。”
她早已取出乾净衬衣,替万亨穿上。
万亨被她收拾得服服贴贴。
他没看到她内心的震荡。
不止是他的身体,而是她隐约看见储物室那边有人影憧憧,不知是谁在张望。
开头以为是周万新,后来听到他声音在后门,才知道不是他。
那么,一定是那神秘的前妻了。
她像一个影子,从不说话,但不是哑吧,听说还有一个孩子。
老板与她的关系如一个谜。
当下风芝帮万亨扣好钮子,转身低头把一大缸玻璃酒杯用手洗出来挂好。
她听到周万新说:“把这些大学生训练得出了身,他们也该毕业了,天大地大,一旦飞走,还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一辈子也不再见面。”
这番话当然是经验之谈。
时时有男同学来接风芝下班,年轻、英俊、骄傲,整个世界在他们眼前,友谊酒馆不过是歇脚处,日后不过是笑谈其中一个话题。
可是,这酒馆却是周家兄弟的生活全部。
万亨的汽车设特殊装置,他可以单臂驾驶,可是风芝老是接载他。
她送他去检查身体。
医生说:“周中士,你需要运动。”
风芝一征,她从来不知道他在军队出身。原来她对他一无所知。
“还有,酒要戒掉。”
万亨唯唯诺诺。
医生无奈,转向风芝求助“你是他的意中人?劝劝他。”
风芝连忙答:“已是他囊中物,他怎么还会听我。”
这种语气太似慧群,万亨忽然呛咳,双目通红。
自医务所出来,风芝问:“可要去跑步?我陪你。”
万亨嗤之以鼻“你陪我,你妄想跑得过我。”
“咄,阁下今非昔比。”
“马上跑。”
“清晨才有意思。”
万亨一口答应。
第二天凌晨后悔也来不及。
门铃在五时半大作,朱女在门外笑嘻嘻:“跑步。”
“我宿酒未醒,头痛。”他揉着惺松双目。
“我知道,还有什么藉口?”
万亨只得同她跑出去。
奇怪,从军时,一口气跑十公里不气馁的他此刻才围公园一周已经觉得肺要炸开来。
而朱女却步伐稳健,咪咪笑,潜力无限。
真叫人对她另眼相看。
他停下来,气喘如牛。
朱女扬起一条眉“慢慢来,过一年半载,当有进步,或可减掉大肚子。”
万亨叹口气“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搁浅水遭虾戏。”语气似他父亲。
风芝温和地说:“明天再跑。”
“没有明天。”他连忙耍手。
“我会来敲门。”
他惨叫:“千万不。”
风芝满意地笑“能把一个男人整惨是任何女生的荣幸。”
回到家,才掏出门匙,大门忽然被打开。
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站在门口瞪着他俩。
万亨愣住。
真没想到秀枝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又再出现。
在晨曦中她出奇地秀美,毫无血色的面孔,精致如瓷像,可是她握紧拳头,敌意地盯看朱风芝。
像是在说:“你是老几,你竟敢来争这个人?”
风芝退后一步,但又不甘心,看着万亨。
万亨啼笑皆非,只得对风芝说:“明早再跑。”
风芝瞪了秀枝一眼,转身离去。
万亨进屋,坐下。
秀枝想走,万亨叫住她“我想跟你谈谈。”
秀校怔住,背对他,没转过身子来。
万亨叹口气“我不是说过,叫你不用再来?”
她低下了头。
“我们已经结束所有关系,你我均应开始新生活,为何纠缠不休?”
秀枝菊然转过头来。
万亨知道她想说什么,不管她会不会开口,便答:“不,除出慧群,我心中再无别人,这正是我请你走的原因。”
秀枝无法久留。
“每一次你出现,总把我生活颠倒,请你不要再干涉,请你不要再来我家。”
他声音中强烈厌恶叫他自己都吃惊。
秀枝拉开门,奔出去。
半晌,他才去掩上门。
他倒在床上,用手遮住脸。
他做梦了。
梦见慧群轻轻走过来,用手抚摩他脸颊。
“慧群,”他十分高兴,握住她的手轻吻“终于看到你了。”
这次梦境最为清晰,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容颜,完整无缺,神采如昔。
“慧群,你想同我说话?”
慧群只是看着他微笑。
“慧群,我真想念你,告诉我,几时可与你重聚。”
慧群仍然只是微笑。
“慧群,慧群。”万亨惊醒。
只有眼泪是真的。
他抹乾腮颊,坐起来,无限悲伤。
半晌,到厨房找酒喝。
秀枝把地方收拾得十分整齐,酒瓶不论空或满一律放在厨房。
他深深叹口气。
他早已心死。
晚上,万新来找他“起来,我与你逛别家酒吧取经。”
万亨挣扎“我给你打一个谜语。”
“你先穿衣服。”
“笼中鸟,打古人一名。”
“在说什么,你想跟老爸开字花档?”
万亨墟。“也把我们拉扯得这么大了。”
兄弟俩逐间酒馆考察。
正是各有各特色,各有各生意经。
万新笑道:“戏法人人会做,各有巧妙不同。”
“我们有什么法宝?”
“比人便宜一个便士。”
“一个铜板即够?”
“自然即时客似云来。”
有一间叫狮鹰的酒馆,用了几名美女侍酒,秀色可餐。
万新怂恿兄弟“今晚一人带一个出去。”
万亨不语。
万新笑“人人有一颗寂寞的心。”
一名红发女斟酒给万亨,顺口问:“你的手臂怎么了?”
万新代答:“为着保卫国家牺牲掉。”
女郎耸然动容,间万亨:“是真的吗?”
万亨说:“别理他。”
女郎叹道:“这么说来,是真的了。”
万新说:“男子汉大丈夫,不是为国家,就是为红颜。”
说得慷慨激昂。
万亨听了,只觉凄酸。
是他眼神中那一点落魄之意激动了女郎怜悯之意。
“晦,”她说:“你愿意谈天吗,十一点再来,打烊后请你喝咖啡。”
他却摇摇头“我不喝咖啡。”
万新却说:“我喝。”
女郎上下打量万新,摇摇头“这回子我又不会做咖啡了。”
万新连忙拉着万亨跑到别家去。
“她们都喜欢你不喜欢我。”他抱怨不已。
万亨安慰兄弟:“女子是肤浅的多。”
万新半信半疑“当真?”
万亨笑“除出慧群,她才有脑。”
“呀,慧群。”万新太息。
然后,他们踏进一间同性酒吧,一个女客地无。
万新情绪甚佳,咕咕笑“我同你也算一对。”
又问:“军中可有这套?”
不便久留,稍微逗留,匆匆离去。
走廊有人在拥吻。
兄弟在微雨中散步。
万新问:“你与秀枝,果真无法挽回?”
万亨点头。
“那么,风芝呢?”
“你说一个人结三次婚是否太多?”
“你的情况例外。”万新搔头。
“何必误人青春。”
“那么,挑个年纪大一点的,也就不怕蹉跎。”
“万新,你是越来越风趣了。”
“志伟明珠兄妹已经在阿姆斯特丹安顿下来。”
“还有什么新闻?”
“秀枝说你教她走。”
“她会说话了吗?”
“不,可是我明白她的意思。”
万亨微笑“彼时我真爱她,愿意做任何事讨好她,看到她容颜便无限欢快。”
“现在呢?”
“心中只有慧群。”
“慧群已经不在世上。”
“可不是,真是叫我难过。”
“医生说,你若肯承认这是事赏,伤口便可开始痊愈。”
万亨苦笑“哪一位神医如此说?”
万新却说:“我一直以为你爱的是秀枝。”
“我也有此误会。”
“你说,死灰会否复燃?”
二人均已半醉,开始傻笑。
终于,他们走进一间娱乐场所,各自带走一个女子。
第二天醒来,万亨先闻到一股騒气,睁开眼,看到一头漂染过的金发,发根是耗子棕,接着,那女子转过身子,面孔对着他,一脸残妆。
万亨有三分害怕,七分懊恼,连忙起床,跟着唤醒女子。
她伸了个懒腰,挤出笑容,看看表“还早哩!”
“我当早更。”
“噢,是逐客吗?”
“家母就快来收拾地方。”
那女子有片刻犹疑“看,可否给我一点车资?”
万亨连忙掏出两张大钞给她。
“啊,多谢。”
她穿上衣服。
万亨如释重负,打开门送她。
门一开,只见外边站着风芝。
那洋女也焦地幽默,一看,便笑道:“你妈果然一早来替你收拾屋子。”
扬长而去。
万亨略觉尴尬,可是朱风芝的反应出乎他意料之外,她忽然哭了。
像所有好男人一样,周万亨最怕女人哭,一看到眼泪,即时沉默,无措。
他说:“风芝,你误会了。”
风芝抹乾眼泪,转头就走。
万亨追在她身后解释:“我根本没有资格同你做朋友,是你同情心泛滥成为感情,我不配,现在你明白了。”
他并不试图挽回,反而藉这机会表明心意。
风芝回过头来,只看到万亨苦涩的微笑。
她说:“只要你肯说原谅我。”
万亨学万新那样搔头“单身男子带女友返家渡宿,并非错事,为何要求原谅?”
风芝下不了台,只得离去。
万亨坐在门口,对晨曦吁出一口气。
半晌万新起来,问道:“这是干什么,学送牛奶工人?”
“你的女伴呢?”
“半夜就走了。”
“还末打算再婚。”
万新陪他坐在门口“难兄难弟,大哥别说二哥。”
万亨低下头“时间不对,也许再过三五年,心情平静,风芝出现,才是时候。”
“你说什么?”万新莫名其妙。
他站起来,叹口气,没有解释。
那一天,朱风芝便辞工走了。
万新暴跳如雷,万亨十分镇定,拨电话到荐人馆去找临时工。
万新花一旁吼叫:“怎么样?”
万亨冷静地答:“一下子来七个,要多少有多少。”
今天做不好,明天就纯熟,后天可以把酒吧交给他。
新人来见工,万新讶异“怎么请男生?”
“男生好,没有麻烦。”
万新颔首“最好是有家室那种,负担重,插翅难飞。”
秀枝在一旁见到,静静退下。
风芝离去,多少与她有点关系吧。
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且慢高兴。
也许,朱女只是想吸引更多注意,三天后就回来了。
可是没有。
万新问:“不觉悯怅?”
万亨十分高兴“真是聪明人,一点即明。”
这时一名伙计上来说:“老板,地库漏水。”
万新意外“锅炉刚换过,莫非又穿了底。”
万亨说:“我去看看。”
伙计陪他下楼,木楼梯吱咕吱咕响。有谁碰了电缀,灯泡左右乱晃,照得黑影幢
幢。
万亨伸出右臂去摸锅炉外壁“没有事,肯定是底漏。”
就在这个时候,哔啦一声,支架轰然倒下,水箱坠地破裂,万亨闪避不及,眼看要被压在底部,电光石火间,有人大力在他身后一堆痹篇重物,他滚在一边,刹那间水花四溅,整个地库成为泽国。
上头的人一定还茫然不觉,万亨大声喊:“快,快上去叫救伤车!”
那伙计目定口呆,半晌才知道奔上楼梯。
万亨这时才想起,糟糕,压在支架下的是什么人?
他发狂似拖开重物,才发觉压看的是一张苍白的面孔,正是林秀枝。
周万亨征住,当时她想必在地库另一角点算存货,闻声走过来看一究竟,及时救了他。
她已失去知觉,头部沉在水中,腿部仍然被压受困。
整个地库虽然只得五公分积水,却足以溺毙一个昏迷的人,万亨连忙托起她的头。
这时,他又好好看清楚了她。
脸容仍然秀丽,失去知觉的她异常平静,就像熟睡一样。
在该刹那,周万亨真正原谅了她,他与她,不过同样是不幸人。
这时,木楼梯涌下救护人员,不消三数分钟,就把秀枝拖出,放上担架,面孔罩上氧气。
万亨看到她腿部有血液沁出。
他追着问:“伤者情况如何?”
万新说:“你跟救护车进院吧,这有我料理。”
万亨连忙跳上车。
这时,护士对万亨说:“心肺脾无事,右腿折断,生命无碍,请放心。”
浑身湿漉漉的周万亨重重吁出一口气。
“算是不幸中大幸,我们见过许多人在更经微的意外中丧生。”
万亨点点头。
“是你妻子吧。”
万亨茫然,不欲分辩,不住点头。
秀枝一直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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