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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劝他:“她情况稳定,你可返家换一套衣服。”
可是此际湿衣已乾,他也根本不在乎自身。
他守在伤者身边,忽而听得她唤妈妈。
“妈妈,妈妈。”终于再度开口说话。
万亨落下泪来。
人人皆有母亲,他一直没有给她机会讲出她的故事,曾经一度,她也是受母亲锺爱的小小孩儿,脚步蹄珊,跌跌撞撞,扑入母亲怀抱,料不到今日沦落到这种地步。
看护进来劝说:“她没有危险,你也应该回家休息。否则,你会倒下来。”
万亨憔悴地抬起头“我没问题。”
万新接着赶到。
“你回去吧,这由我接更。”
“店怎么样?”
“还在抢修,晚上可能恢复营业。”
万亨点头。
万新看看他“经过这些年,仍然痛楚?”
万亨不出声。
这时病人呢喃:“水,水。”
万新意外“噫,说话了。”
她觉得她赎了罪,内疚消失,压力一去,便不自觉出声。
看护进来“醒了。”
秀枝睁开双眼,孀动嘴唇。
万亨走近,想握住她的手,终于又把右臂缩回来。
万新说:“多谢你救了我兄弟。”
秀枝无言语。
万新再转过头,发觉万亨已经出去。
他在候诊室喝酒。
看护看见,不以为然“你们这些人,为何凶酒?”
万亨这样回答:“你笑得出,当然不用喝酒。”连灌数口。
看护叹口气,摇摇头走开。
半晌万新出来,有点喜悦,重复说道:“她会说话了。”
万亨这才发觉大哥对秀枝一直有特别好感。
万新坐下,轻轻解释:“楚楚可怜的一双大眼睛,唉,红颜多薄命。”
所以他一直把她留在友谊酒馆。
“回去吧,明天再来。”
万亨说:“不,我在此留守。”
“随你。”
他在休息室看电视上午夜长片。
看护走到他跟前轻轻说:“她想与你讲话。”
万亨马上走回病房。
只见秀枝看看他微笑。
万亨因放心,也对着她笑。
当中那段痛苦的日子在该刹那彷佛已不存在。
“医生说你过两日可以出院。”
她张开嘴,又合拢,终于说:“我亏欠你。”声音略为沙哑,可是不失动听。
万亨避重就轻:“我现在才明白,人有权变心。”
秀枝羞愧“我竟看不到你那样高贵宽恕的性格,我配不起你。”
万亨失笑“你把我说得太好。”
她看一看打看石膏的断腿“我的一生,早已经完了。”
“胡说,才廿五岁,一定会有拣破烂的人,来把你我带回家中。”
秀枝居然笑出眼泪来。
“你一向不擅说笑,可是自军中学来?”
“不,”万亨感慨“受慧群感染。”
“啊。”秀枝不再言语。
“别担心,”万亨说:“甚至在病榻上你仍然秀丽如昔。”
秀枝又流泪“是我没有福份。”
万亨握握她的手,站起来离去。
真好。
他对她,终于没有爱也没有恨,完全像对一个普通人一般,至多剩一丝感慨。
真没想到这个结要拖至今日才解得开。
回到家,万新问:“怎么样,可有重修旧好的机会?”
万亨笑得打跌。
万新叹息:“可见缘份已尽。”
“怎么可能重头开始。”
“嘿,有人的未婚妻变心,跑去同别人同居一年,怀着孕被那人抛弃,照样回到旧人身边,迅速举行婚礼,把那孩子当亲生儿抚养。”
万亨征住“也许,”他说:“我俩彼此没有拖欠那么多。”
万新点头“你说得对,缘份来去,不试曝制,不幸没有人注定要与我兄弟俩共渡一生。”
万亨笑“少悲观,也许那人明天就要来了。”
包衣时他发觉书桌上有一封电报。
“几时送来的?”
“今午,房东代我们收下。”
万亨连忙拆开。
“谁寄来,什么急事?”
万亨边阅边答:“刘志伟说妹妹明珠明朝抵伦敦,请我们接飞机兼代为照顾。”
“呵,那孩子来干什么?”
“升学。”
“找到学校了吗?”
“要问她才知道。”
“什么时候飞机,一定要准时去接,莫叫小孩担惊受怕。”
“知道。”
现在,他比万亨更有责任感。
那天晚上,万新把新计划告诉兄弟:他打算在市中心置一层公寓房子,把周家豪接出来读书,免他到少年时还一口利物浦音。
万亨诧异“周经理,你不说我还不知,我们竟这样赚钱了。”
万新摸摸头“是,的确已经熬出头来了。”
这倒是一个安慰,在人生所有不如意事中,能够知道生活不成问题,不无小补。
“万亨,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置辆好一点的车子,我记得你小时喜欢快车。”
万亨苦笑“你见过一只手的人开跑车没有?”
“周万亨可以做第一人呀。”
“我已无兴趣。”
万新无限感慨“所以说,行乐要趁早。”
万亨却道:“上天对你我仍不算坏,我俩自由自在,踢饱了球,走遍地方。”
万新咕咕笑“又认识多少金发女郎。”
连万亨都骄傲地附和:“也颇有十个八个。”
“不止不止。”
第二天闹钟唤醒周万亨时他茫然睁眼,是什么重要的事?
半晌,才想起要去接飞机。
洗脸时忽然对镜子说:“慧群,慧群,我将终身思念你。”
毛巾抹去的不知是泪还是水。
他驾车到飞机场去接老朋友的妹妹。
万亨记得那小女孩,皮色黄黄,头发也黄黄,梳一条长辫子,老是穿哥哥穿剩的衣服,十分邋遢,穷孩子,尤其是小女孩,童年经验最惨,况且,她还要照顾老人,仅仅只有上学时间。
那一班飞机不足百人,乘客一下子散光,但见各亲友欢天喜地接了各人走。
万亨大吃一惊,这孩子莫非走失了不成。
急出一背脊汗。
他四处张望,又问工作人员:“英航一三五班飞机还有无人滞留海关?”
人家回答:“廿分钟前已完全出清。”
万亨发呆。
这时,有一身型苗条的年经女子不置信地走近试探问:“万亨哥?”
周万亨一抬头,真正征住。
圆脸,大眼,阳光似笑容,白衬衫,卡其裤,十分俊朗,宛如慧群再生。
他征征看住她,她也暗暗打量他。
这是谁?
只听得那女郎说:“我是明珠呀,对不起,叫你久候,来自荷京,又是华裔,行李非抄不可,所以最后出关。”
明珠,这是明珠?
万亨感慨万千,她在那一边来回踱步起码有十分钟以上,只是他做梦也没想过三年不见,明珠会出落到一朵花似,他的专注目光还在找黄瘦的小女孩。
而他,却落魄得不似人形,所以彼此相见而不相识。
他微笑“明珠居然还认得又老又丑的万亨哥。”
明珠也笑“万亨哥一向是我偶像。”真会说话。
“你多大了?”仍然疑惑。
“十八,来升大学。”
大学生焦地多,渐渐也不觉得矜贵。
万亨见到故人,无限温馨,歪一歪头“来,跟老哥走。”
明珠身量比慧群与秀枝甚至风芝还要高,穿平跟鞋都与万亨并排,万亨笑问:“是什么把你吃得如此高大?”
“我也觉奇怪,一到荷京,竟长高十多公分。”
“会说荷语吗?”
“讲得欠佳。”
“志伟可好?”
“种菜第一家,洋人饭店都问他要货。”
万亨由衷地为老友高兴。
“万亨哥,别来无恙?”
万亨一脸风霜,断臂藏在外套袖子,闻言征半晌,微微别转面孔“也难怪你不认得我。”
他替她拎着行李向前走。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语气温柔。
“是谁那么多嘴?”
明珠笑而不答。
“是刘志伟这家伙吗?”
明珠说:“他说他最怀念与你潜水摸鲍鱼及踢泥球的岁月。”
万亨原谅了他讲他“真是,”他也悯怅“那样的好日子也会过去。”
“他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尚未听他提起。”万亨惊喜。
“对方家长是老华侨,颇有势力,很喜欢他。”
“志伟可熬出头了。”
“所以做老跟我说:勤有功,戏无益。”明珠陕陕眼。
“住哪?”
“青年会,然后找学校附近公寓。”
都打算好了,根本毋需人照顾。
“资金充裕吗?”
“祖屋卖给发展商,我们兄妹环境还过得去。”
万亨真正代他们庆幸“太好了。”
明珠现在像大人一样,有纹有路,万亨啧啧称奇。
他伸出手去,大力搓她的头。
把人家秀发揉得一团糟,明珠倒是笑了。
万亨喃喃道:“村口有一家官校,大家争着逃学”
足足有一个世纪那样远。
万亨送她到青年会,帮她安顿,带她吃饭,看戏,买最好的票,吃最好的菜,到上等住宅区租公寓房子,又替她置大衣雨靴,无微不至。
他一胸膛无处寄托的感情忽然汩汩倾注在刘明珠身上。
明珠全盘接受他的好意。
二人走遍伦敦大街小巷,那种周万亨一辈子也未曾去过的博物馆、塔挢、公园,处处有他俩足迹,他还特地买了照相机替她拍照留念。
“拍照这回事,做的时候极老土,储藏又麻烦,可是将来翻阅,你会感激我。”
明珠飞快地说:“我现在就很感激你。”
万亨无言,隔一会儿吆喝道:“你懂得什么你。”又装出从前万亨哥的姿态。
开了学他才知道她读的是电脑,在当时真正是新顶尖科目,他可弄不懂学的究竟是什么。
他只做他会的。
他替她冰箱塞满好吃食物,替她买了电垫毯及羽绒被,把一张床布置得像天堂,然后,把一辆小小日本车借她用。
刘志伟写信来谢了又谢。
万亨觉得自己有用,十分高兴。
万新咕噜说:“那只不过是个孩子。”
“同妹妹一样。”
“是吗,”万新问:“你我有那么可爱的妹妹吗?”讪笑一番。
那是一个平和的下午,兄弟二人正在酒馆忙碌,夥计接了一通电话,万新一听,马上来找万亨,万亨一见他灰败的脸色,就知道是父母的事。
“爸中风倒地,已送院。”
“还等什么,马上返家。”
“叫明珠一起去。”
“关她何事?”
“至少可以陪着妈妈。”
是,明珠一向有照顾老人经验。
回到家,那景象是可怕的。
周母白发苍苍,神情茫然,只是搓着手,坐立不安,却又不懂悲伤哭泣。
可是她却一眼把明珠认出来“小明珠,你说,周伯可是要死了?”
明珠十分坚强,双臂紧紧褛住长辈。
兄弟俩带着母亲与孩子赶到医院,意外地看到父亲苏醒过来。
他十分高兴“呵,你们来了,坐近一点。”
先是细细打量万新“唉,三十年一晃眼过去,岁月如流。”
万新低头答:“是。”
周父十分清醒,所有细节都记得“最近还有无见马嘉烈?”
“已经没有来往。”
“也不要太难为她,到底是家豪的母亲。”
“我明白。”
周父又问万亨:“找到秀枝没有?”
“我俩早已分手。”
“她现在何处?”
“动身到加拿大温哥华去发展,那天气好。”
“一个男人,也不要大亏待了前头人。”
“是,父亲。”
周父叹口气“慧群呢?”
“慧群已不在人世。”
“我最喜欢慧群。”
万亨心酸。
“我已没有心事,你看你们过得多好。”
兄弟俩不禁有点安慰。
这时,家豪静静走近。
小小的他握住祖父的手,清晰地用粤语叫:“爷爷,爷爷。”
周父笑了。
饼一会他忽然说:“刘皇叔跃马过檀溪。”
万亨一征,他从来都不明白父亲的字谜,也不晓得答案究竟是什么。
他还想趋向前去仔细聆听,募然发觉,父亲眼珠已经凝住不动。
他伏在父亲胸膛上,悲恸不已。
幼时他也这样做过,父亲要教他游泳,他怕,不敢落水,双臂围绕父亲,死命抓住不放。
当中那廿年似没有过过,周万亨又像回到极小之时,哭泣不已。
周母反而比较镇定,握住老伴的手,并无言语。
那天晚上,他们开家庭会议。
周万所说:“妈,你同家豪与我到伦敦去住,由我照顾你们。”
周母孺孺说:“将来你妻子会嫌我们。”
万新斩钉截铁说:“我不会再结婚。”
周母轻轻说:“像明珠就好,自幼一起长大,彼此知道底细,不必解释,不用适应,毋需迁就。”
万亨心一动。
母亲随即哭泣:“人说,夫前死,一枝花,我应此丈夫早去才算福气。”
家豪悄悄走到祖母面前,把一个小胖头经轻搁在她膝盖上,无限依依。
“你可是不舍得祖母?”
家豪忙不迭点头,搂着祖母。
周太太泪如雨下“好,好,那我活着还有点意思,我愿意苟延残喘。”
万亨到海旁散步。
明珠跟在他身后。
她看看灰黑色海水卷起无穷白头浪,硕大海鹤哑哑低旋,讶异地说:“多像我们童年时在塔门见到的海。”
万亨颔首。
他记得父亲初抵涉时也那么说:“啊,正是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使认他乡是故乡。”
“这真是一个萧枫的国度。”
“你不喜欢?”
“如果有选择的话,听说旧金山天气比较好。”
万亨靠在栏旁“听说在那,移民与白人,堂与堂之间,只有更复杂。”
“也不妨碍许多人安居乐业。”
“华人最勇敢。”
明珠此际又旧事重提“我知道你的故事。”
万亨看看她“是好?是坏?”
“我觉得荡气回肠。”
“是吗,”万亨吃一惊“我自己认为纠缠不清,少提为妙。”
“在我们乡下女孩心目中,你一直是英雄。”
“开玩笑。”
“你从不欺侮妇孺。”
万亨不语。
“你家迁居之后,我一直怀念你,每次听到你回乡,都有说不出的高兴,除出可以见到你,还有好的吃好的穿。”
万亨微笑。
明珠大着胆子,把手穿进万亨臂弯,可是那是他左臂,空荡荡,只得一只袖子,她满不在乎,照样挽着,走回家去。
她知道他是谁,这令万亨舒服,在青梅竹马小朋友面前,他不必把他最好一面拿出来。
他已经没有最好一面了。
饼两日他们整家南迁。
手头充裕容易办事,什么都不用带,一切现买,一老一小都相当满意。
万亨更加沉默孤寡。
万新这样形容兄弟:“似一座坟墓,再出力发掘,也看不到生机,朱女幸亏聪明走得快,现在看明珠有何能耐。”
春天来了。
周家在利物浦的老房子顺利出售。
一日,警方传周万亨去认人。
他到了警局,十分讶异,同相熟的史密斯警员说:“我当时并没有看到凶手。”
警员十分冷静“在案件中你失去妻、儿、以及一条手臂,当然你知道凶手是谁。”
周万亨明白了。
“你必需指证他。”
疑凶隔着单面玻璃坐在一张椅子上。
他分明经过殴打,面孔肿得做猪头,血瘀处处,双目都睁不开来。
警员说:“我们庆幸凶手终于落网,请在此签字。”
周万亨凝视那人良久。
“请在此签字。”有人催促。
万亨抬起头“当日,我并无见到此人。”
“中士,你也许不明白,我们心中毫无疑问。”
“我知道,但我当日的确末见此人。”
“你不想报仇?”语气已经非常不耐烦。
万亨答:“当然我想讨还公道。”
“那么签名指证。”
“我不能那样做。”
他干脆站起来离开替局。
警员在他身后清晰地咒骂:“血淋淋的清佬。”
“帮他也是白帮。”
这场战争不知还要延绩到何时何日,不晓得还要拖累多少无辜。